尋找有情的隙縫
這首詩的題目是《二月想著繁花》,詩曰:
而今疾風折磨田野
翻成一片白礫
更加更加回到土的顏色
如同野獸嗅舐著傷痕
除了白即一無所有——
白的光和空氣
殘存著褐黃的乳草莢
在谷地里飄移,如同最小
最小的
黃褐小舟在滔天巨浪里
只要一個綠色芽尖的什
么
就能讓我恢復
而后想著高挺的飛燕草
搖曳,或蜂群來造訪
勃艮地水仙的舌蕊。
《二月想著繁花》出自當代美國女詩人珍·肯揚(Jane Kenyon)。她是個非常獨特的詩人,生性孤獨,有來自家族文化的沮喪感;她的生活也多磨難,夫婦曾罹患癌癥。她從八歲起就寫詩,盡管作品千變萬化,不變的主題都是“沮喪”和“憂郁”,并成就了一家之言。她寫憂郁已經到了非常形而上的程度,認為那是一種“對不愉快的貪婪”。她把人生譬喻成母樹上切下來的插枝,渴望著要在什么地方落實下來,等著長出新而弱嫩的根芽。由于沮喪憂郁是這個時代普遍的癥候,她巡回各地誦詩,都會被許多讀者包圍,而且被她的詩所感動。她的詩寫這個時代的淡淡哀傷,但她卻能用萬物有情的溫暖來熨貼這些傷痕。二月的風雪里,她在蕭瑟中尋訪綠色的新芽,等待著繁花。她有另一首詩《嚴冬的沮喪》,寫自己在沮喪里粗暴地蜷縮成一團,但被冬陽照射的濕暖石塊,則讓她憬悟到大地再怎樣無情,也都存在著有情的隙縫。她有一首組詩《走出憂郁》,寫著當她極端憂郁時,一只靠到她腳邊的小狗,用它的呼吸將她從沮喪中喚醒。
我在一次非常偶然的閱讀中發現這個獨特的女詩人。許多別的詩人一 一掠過,但她的詩卻仿佛主動跳出來那樣到了眼前。她是那種在無情世界里追尋有情天地的詩人,而人活著的意義,就是在各種生命的痕跡里張望有情的縫隙。她有一首《黃昏的芍藥》,最后四句可以代表這種你我同樣也可以的追尋:
漸昏漸黃的六月薄暮
我拈著一枝花朵,彎腰靠
近
端視如同一名女子凝望
至愛情人的面容。
無所屬之玫瑰
神秘是最大的黑洞,模糊而熾烈,使人暈眩地被吸入它的漩渦。神秘之所以蠱惑,乃是我們對它雖然畏懼,但同時卻又狂喜地有所期待。沒有恐懼和沒有期望同屬不幸,而神秘則是讓不可能交會的兩者相遇,并成為一種耽溺。
因此,我們總是又怕又愛地去窺探各種神秘,如同小時候一群人熱切但又趑趄的鬼屋探險。窺探神秘不一定要證明什么,而只是要證明自己,讓自己在這個充滿了不可知的世界上,解除不可知所帶來的惶恐不安。問題是,不可知的事物即不可說,當我們嘗試著要去說時,說的就不是那個不可知,而只不過用另一種話語說著自己。
近代新神秘主義在全球各地風行,星座占卜、塔羅牌和新巫術,以及求神拜佛等所在多有。這是個一切意義逐漸飄散的時代,于是人們企望在不可知里尋找另外一些可知的容身之地。但因不可知的不可言說,追求的結果遂注定是一場徒勞。無論以哪一種方式談論神秘,它都是一個返回到自身的循環圈,什么也沒有解決,什么也不能解決。
我最喜歡的近代詩人之一是保羅·賽南(PaulCelan,1920~1970)。他有過這樣的詩句:
過去,現在,未來
我們都是
無。
那無之玫瑰
無所屬之玫瑰
開放著。
這個具有偈語風格的詩句,說的是人生的“無”,但并非虛無沒著落的“無”,而是像毫無所屬的玫瑰開放著的那種“無”。人生一場,我們自己的意義大概很難在其他的依附或不可知里找到,也只有自己像孤零玫瑰那般開放,無所求也無所害,用我的綻放來妝點世界的華麗。
追求神秘,只是用另一種方式說著自己。它兜了一大圈,其實什么也沒說。心情悲苦的更加悲苦,趕時髦而以為獲得答案的,在時髦過后依然虛空,又必須到另一個新的神秘時髦中找那找不到的解答。悲苦而熱切地向外面尋找,反而忘了我們其實很可以像無所屬的玫瑰那樣兀自完美開放一生!
(選自臺灣《世紀末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