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員

她是一家書店的營業員，我因為經常到她那里買書才與她相識，并逐漸熟悉了起來。她今年二十八歲，常穿著一件灰綠色的毛外套，深色的褲子，平跟皮鞋，顯得端莊、文靜。

你看我的上眼皮是不是有點腫?昨天夜里又沒睡好。我吃安眠藥夜里不管用，非等到白天藥勁兒才上來，整天迷迷瞪瞪的，弄得我再也不敢吃了。有些煩事想擺脫也擺脫不掉，它老找你有什么辦法?別人勸我想開點兒，我總是說，我特想得開。其實那不是心里話，成了心病的煩事怎么能特想得開呢?

說起我近幾年的遭遇，怎么說呢?有人說我是：青春期的讓更年期的給弄了；有人說我是：反腐敗沒反好，讓腐敗給反了。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吧。別看我今年才二十八歲，但已經工作十年了。我的爸爸是個工人，媽媽是工會干部?；叵肫饋?，從小到大，他們對我的教育可以概括成一句話：為人處事要正直。他們勤勤墾墾工作了一輩子，從不傷害別人，就知道多干活；即使在“文革”鬧得最兇的時候也是這樣。而我這個閨女可跟他們大不一樣，我就看不慣那些歪的邪的，盡管他們有時可能并沒有直接妨礙到我。

我剛工作的時候，也就是知道干活兒。每天早來晚走，什么擦地、搞衛生、打開水之類的事我都包了。我們這個書店在北京算是個比較大的書店，除了零售還有批發業務，每年還從出版社買來幾個書號出幾本書自己發行。這是個很賺錢的事，同時還賺了好名聲，用時興的術語講，叫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都好?？赏馊瞬⒉恢?，我們的經理卻利用這里的條件，在短短幾年里竟成了百萬富翁。細想起來，這幾年我們店里的人事總是極不穩定，小來小去的不算，光整撥進出的就有三回。許多人因不滿他的作風或是了解了他的一些事情內幕，就被他擠了出去。當我估摸著快輪到我的時候，我主動出擊了，不是說事到萬難需放膽嗎?

我把自己所知道和了解來的事情，寫了一份材料交給了監察部門。沒想到材料很快轉了回來，而且轉了一圈兒之后，竟莫名其妙地轉到了我們那位經理手里。我現在還記得他當時那副兇相，真要把人吃了似的。那是大前年夏天的一個中午，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把我寫的那份材料摔在我面前。他對我吼道：看看吧，你干的好事!這份東西你不陌生吧?想賴也沒用，我已經找公安局鑒定過了，就是你的筆跡。好!暗著不叫能耐，有本事你明著來!咱們今天把話放到這兒，這事我奉陪了，而且要奉陪到底，咱們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你死我活!

這話我記得太清楚了，你可能不信，好賴是個領導，怎么能講出這種話來？可這些話確是一個字不差，差一個字我負法律責任。當時還有他的兩個副手在場。我當時整個兒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間屋的。

說實話，從小到大我沒見過這種陣勢。當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強裝笑臉地吃完了晚飯，然后關上自己的房門哭了整整一夜。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我想到了調走，但我深知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走得了的。從以往的經驗看，他不把要整的人折磨夠了，是不會輕易放人走的。

第二天一早，我強打起精神上了班，也真邪了，所有的人見到我都像見了瘟神一樣躲著。沒人敢和我說話，沒人敢跟我打招呼，走個碰頭就跟不認識一樣。我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從今天起就算是正式開始了。單位里的大多數人我并不怪他們，我知道他們都怕頭兒，誰想放著好日子不過，跟我似的招災惹禍呀？可同時我又恨他們怎么一點兒正義感都沒有，我這么做又是為了誰呀?要是為了自己，我完全可以不去惹他；可讓這樣的蛀蟲得逞，到頭來還不是老百姓受苦？

我想不通，但我咬緊牙關硬挺著。我繼續找上面。就在非常關鍵的時刻，一些老店員站了出來，公開支持我?，F在想起來，如果沒有他們強有力的支持，我可能活不到今天了。這絕不是嚇唬人，我確實動過死的念頭，當然現在我是絕不會再想那樣做了。

我把發生的這一切都對我男朋友講了，他聽后的頭一句話是：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粗禽p松調侃的樣子，我給了他好幾拳，但心里卻是熱乎乎的。他說，沒事兒你別去惹事兒，現在后悔也沒用；既然做對了，就堅持到底。

那天，我們談得很晚，我依偎在他的懷里，感到全身放松，真是在休息。我閉著眼，聽著他給我分析形勢、出主意，慢慢地竟在他的懷里睡著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三點多了。待我起來時，他使勁拍了拍被我壓麻了的腿?？吹剿瓦@樣抱著我，一動不動地堅持了四五個小時，我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心頭。過后，我想，可能這就是那種被稱作幸福的感覺吧!

在送我回家的路上，他還在不停地幫我出主意，幫我設計，可我并沒有聽進去，我在想著另外一件事。他向我求婚已經兩年多了，我一直沒有明確答復他?？晌掖藭r特別希望他能再提一次，假如他提了，我準保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但他就是沒提。

到了我家門口，他說了一聲“再見”，轉身推車要走的時候，我叫住了他。我說，你帶我走吧，今天晚上我特別想和你在一起。他聽后愣住了，隨即扔下了車子，一下子將我抱了起來。他問道，這是真的嗎?我點了點頭。他把我更緊地擁抱著。

當我們來到他家的時候，已是早晨五點了。我們倆躡手躡腳地穿過堂屋來到他自己那間不足八平米的小屋子里。就在那個凌晨，在他那張堆放著臟衣服和書的單人床上，我把自己作為姑娘的全部獻給了他。那一夜我一會兒也沒睡，看著他像個孩子似的趴在枕頭上熟睡的樣子，想著他剛才慌里慌張的神態和姿勢，我斷定我是他的頭一個女人。我把被子給他蓋好，輕輕地撫摸著他，借著晨曦環視著這間八平方米的小屋子。我想，我一定要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好好地關心他，愛護他，做個好妻子，并要把這間小屋收拾得好好的，讓它變成溫暖的家。

當我對父母提出我要和他結婚時，他們全都不同意。他們嫌他家窮，嫌他是街道小廠的工人，嫌他有一個成年病在床上的母親，嫌他有一個剛從新疆勞改回來的哥哥，理由可多著呢?？伤麄兾┆毑豢紤]我們之間的感情，不考慮他人好，待我更好，而我最看重的就是后面這兩點。他們認死理，我也認死理，事情僵在那兒，誰也沒法說服誰。我就讓我妹妹硬在我媽睡覺的時候，從她口袋里把戶口本偷了出來，和他登記結了婚。盡管這以后，來自家里的壓力和熟人們的種種議論紛至沓來，我仍然認定自己在婚姻和愛情問題上的看法沒錯，我覺得自己做得對。前些年女孩子找對象流行身高一米八，家具帶沙發和近兩年流行什么最好有彩電VCD，最好能出國留洋，最好是博士、碩士，最好住單元樓房等等所謂的條件，在我看來都是扯淡!因為她們只重物質而無視精神，她們找的是東西而不是人。在當今社會中，人們實際上最希望得到也是最難得到的，那就是信任、理解、互相體貼和忠誠。和一個能與自己同舟共濟、患難與共的人在一起，夫唱婦隨或婦唱夫隨，心情舒暢，安居樂業，白天該干什么，夜里該干什么都有個準譜兒，知足常樂地看著這個大千世界如何日新月異、千姿百態地變化那才叫幸福。我說得對嗎?

古人講，心無掛礙，終無所懼。現在的人們愛說，心底無私天地寬，這些話說來輕巧，而當你真正這么做的時候，你就能體會到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要忍受多么痛苦的煎熬。三年來，該長的兩級工資沒有給我長，該分給我的房子沒有分給我，輪到該我提升的機會也被那位經理送給了比我晚來好幾年的人。

這些還都無所謂，我能受得?。蛔钭屓耸懿涣说氖牵蠌男撵`上折磨你。有一次，我們兩人正面沖突了起來，他竟指使在場的四個人全都做了偽證，說我罵人。而支部書記也就不顧事實真相地相信了他們的話，不但狠批了我一頓，還要給我處分。還有更邪的呢，那位經理和他手下那幫人，不斷在下面散布謠言，甚至公開在大會上說我是個官迷，想用誣陷手段把他搞下去，好自己上來；還有什么我是精神病、瘋子；什么我手腳不干凈；什么我和丈夫那位勞改過的哥哥關系不正常等等。你不是家里生活緊張，特在乎那點兒錢嗎?他就偏偏沒有任何理由地扣你獎金。你不是喜歡工作嗎?他就千方百計地不讓你工作，并借“優化組合”之機，對你進行“編外處理”。就這樣專門往你心尖上戳，折磨得你在單位里根本抬不起頭來，弄得沒一個人敢理你，上廁所都躲著你走。

沒過多少日子，他便在全店大會上宣布，因為我群眾關系緊張，對我“編外”處理。你懂得什么叫“編外”嗎?在我們那兒，就是不讓你上班了，發兩個月百分之七十的工資，自己聯系單位調走，如果兩個月之后還沒調走就除名。面對著這一切，尤其是來自有關領導方面的壓力，我動搖過，我想不通，作為一個公民，反腐敗，舉報了一些人的違法犯罪問題，怎么就會落到這樣的下場?而且是找誰誰不管，真有點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我找上級和有關局領導時，他們的口徑倒挺一致，他們說，你所以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你自己找的呀，我們本來還要重點培養你呢，沒想到你變成這樣，你現在才來找我們，我們也沒有辦法了。你們經理很好嘛，很有點兒闖勁和改革精神嘛，你偏要反他，我們當然要支持他了。

我談他的各類問題，他們連聽都不愛聽，以馬上要開會為由，把我給轟了出來。走出局機關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了。那是去年深秋的一天，冷嗖嗖地下著小雨，我盲目地在馬路上走著，又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渾身都濕透了才回到家里，進屋一看，火滅了，屋里和外面一樣冷。除了病病歪歪的婆婆在床上躺著，家里沒有其他人。我一問她才知道，我丈夫晚上加班，他哥哥因為下午偷了菜站四顆大白菜讓人逮著給送派出所去了。聽完婆婆的話，我什么也沒說，給她沖了一碗方便面，就回屋睡下了。

我感到一陣陣發冷，感到一陣陣心酸。黑暗中，我看著這間自己曾立志要使它成為溫暖的家，而至今仍毫無變化的小屋，再也止不住淚流滿面。我翻來覆去地折騰，無意中瞥見了窗臺上那一小瓶街道發下來滅蚊蠅的“敵敵畏”，我當時不知怎的，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那個小瓶子，一口氣全喝了下去。我又接著躺下，我想應該給我丈夫留下幾句話，我這樣做太對不起他了，可那時我已經沒有力氣坐起來了，我感到頭暈目眩，從里到外都像是在發燒，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就在這時，我丈夫下班回來了。一見我這樣，他二話沒說，抱起我就去了醫院。事后他告訴我，一進屋他就聞到了那種藥味，大極了。經過一夜，又是灌腸又是洗胃地折騰，我被搶救了過來，又住了幾個星期的醫院。這段時間里，單位竟沒有一個人來看我。在我臨出院的時候，幾位已經退休的老職工和好幾位被調離出去的同事來看我了。他們說他們剛知道，單位里都傳我畏罪自殺了。聽了這話我哭了，我不恨別人只恨自己，為什么這樣糊涂、軟弱，做這樣的錯事，簡直是恥辱!我真后悔不已。他們安慰我，并說今后咱們大家一起干，我又被感動得大哭了起來。

從此之后，我便不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了。我們一塊商量問題，然后分頭去反映，完了再綜合情況，找出解決辦法。就這樣，經過了幾個回合的較量，事情有了突破性的進展。因為老同事們了解的情況較多，又比較細，調查起來比較容易落實。我們還發現，這個經理之所以敢于肆無忌憚地撈，敢于明目張膽地打擊報復，是因為他確實為自己上至局領導下至普通售貨員之間編織了一張挺堅實的保護網。

這是一張用“金錢炮彈”編織起來的大網。“金錢炮彈”確實厲害，也許是由于方法得當，他一打一個準兒，基本上百發百中。在他那“兩頭沉”式的辦公桌里，一頭放著全金打火機、法國名牌香水、意大利新潮領帶及各種高級飾品；一邊放著整公斤的西洋參、大畫冊、鹿胎膏、錦緞包裝的安宮牛黃等等。

你別伸舌頭，這還都是小玩意兒，是用來對付一般人用的。用這位經理的話說，對付夠檔次的人，就得用夠檔次的方法。他從來不提著個酒瓶子，搬著筐凍柿子給人家送禮，他說他連彩電、冰箱都拿不出手。他送給所謂夠檔次的人的禮品，花樣可多了，有時只是一句話，比如你孩子出國留學的事我包了，日本、澳洲、美國隨便挑。你想想，辦護照、買機票、住宿、學費，還有各種證件，這是多少事、多少錢啊?送了你這么大的禮，還不顯湯不露水，表面上還沒給你一分錢，玩兒的夠檔次吧?你能不包著、護著他嗎?!你揭發了他一個人，就等于揭發了一串，就影響了一串的利益，他們怎么能對你好呢?

就拿我們那位書記說吧，憑心而論他可是正直、本份了幾十年。改革開放以后沒多久，我們這位經理便與他貼上了。這位書記出國考察時，他在國內便為他提前安排好了在國外的一切。從下飛機開始，外商便上把金、下把銀地對他伺候得無微不至。事隔大約一年多，我們經理設法把他惟一的孩子送到日本留學?，F在看起來，毛澤東確實英明，在共產黨剛剛掌握政權的時候，他就能預測到“糖衣炮彈”的厲害。

我們這個經理確實是在我們改革開放以來，隨之泛上來的那種渣滓，而且非常典型。公平地說，他是能干的，他干的盡是壞事。他事事處處機關算盡，為的就是一個“私”字。他在學校時學習成績不錯，但因沒趕上好時候，出了校門便不太公平地在街道小廠里干了近二十年。改革開放以后，他抓住了一個機遇，一下子浮了上來，在一種極不正常的、病態的報復心理的驅使下，耍盡了手腕達到他早就設計好的目的。他要報復一切曾傷害過他的人，同時也報復一切和傷害過他的人類似的人。他發了狠似的撈錢，以彌補他近半生的窮苦；他一個又一個地玩女人，以彌補他近半生來一直壓抑著的欲望；為了彌補他因沒有學歷而一直遭受的白眼和冷遇，他大把大把地花錢，整卡車地送禮，終于得到了高級職稱。以前沒有的，想得到的，現在都有了，都要得到，似乎只有這樣做，他的病態心理才能得到平衡。

你想想，我們這些人的做法，實際上是要讓他把已經得到的東西再吐出來，他能干嗎?能不跟我們玩命嗎?有些當官的有權了就胡來，他們的所作所為，群眾看得見，摸得著，可又沒法子，還敢怒不敢言，心里的火沒地方發去。毛澤東講過，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我現在自我感覺已經快達到這個境界了。我從一遇事就哆嗦，到得心臟病，到喝“敵敵畏”自殺，再到現在感到其樂無窮，多大的進步??！

唉!差點忘了，我還有個經驗請你幫助推廣一下：想告狀千萬別走錯了門兒。我們的法制觀念還是太淡薄，遇到事總是想不起來，什么找領導談談，那都是扯淡!其實最簡單快捷的方法是找個大膽的記者。

還有就是我覺得，生活中有些苦應該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