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畔行吟之絕癥

從醫務所出來時，外面暴雨滿街，閃電在街心炸開，雷聲從頭頂滾過。徐進心里想，正和電影上的悲劇情節一模一樣了：狂風暴雨，災難臨頭。

化驗報告在文件袋里，結論是晚期肝癌。醫生說：很抱歉，估計還有三個月至半年時間。照我們平常的說法，有什么喜歡吃的就吃，有什么喜歡做的就做好了。說罷，那青靚白凈的醫生，臉上露出一種職業性的苦笑。

在街邊迷迷糊糊地走，突然腳底一滑，整個人撲倒在地上。徐進抬起頭來看看那一小片陰灰的天，雨水麻麻打在臉上。他坐在街道上，突然嘿嘿嘿笑起來。

才三十歲，事業無成，婚未結兒女未生，老父老母還等著他奉養，如此就到終點了。一條單程路只及別人的三分之一，上天如此苛待，叫人信菩薩好呢，還是耶穌？

傍晚回家還要裝出沒事人一樣，吃過飯看電視，五顏六色的畫面沒有內容，他還要勉強集中精力在必要時笑出聲來，不過可能笑得太激烈了，惹得老父親轉過臉來看他，沉著聲問：你沒事吧?

除了死亡逼在面前之外，他果然是沒什么事了。

單就性質來說，早夭和沒看完一本書是差不多的一回事，都是人生的一項失敗，但他這一本書也太薄太寒傖，別人是硬皮精裝，燙金書名，磚頭一樣厚，他這一本紙質既差，裝訂又馬虎，內容貧乏不說，校對還錯漏百出，雖然和所有大大小小的書都同樣陳列在人世這個大書櫥里，但他終究是要永遠埋沒的了。

老天爺可沒有因為他是好人就寬待他，厄運落到他頭上，還是不由分說。那些作奸犯科的，都還好好活著，說不定將來發達了，還能脫胎換骨做個社會名流，只有他，即使活得那么累，自問身家清白好人—個，還是免不了要比別人更倒霉地夭折。

他想象自己的葬禮，殯儀館里人丁稀落，很多同學都失散了，發了達的那些更不相聞問；他父母縮在角落里，白頭人送黑頭人，說不盡的悲涼凄愴。誰會到他靈前一灑悲傷之淚？誰會心中痛惜，懷想他的種種好處？大概是不會有的了。儀式完了，親朋散去，各人心里煩惱正自不少，明日相忘于江湖，那也是人之常情。

如此就死到臨頭：三個月？從前怎么會把這樣的數字放在心上，如今三個月就是他的余生了。徐進對這個不公道的人世不免懷恨在心，想要干點壞事給自己看看，人之將死，無所畏懼，好與壞，善與惡，在死神面前一律平等。

徐進用了三天時間讓自己平靜下來。死神的腳步聲清晰可聞，看來沒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把韋瑋約出來，告訴她這個噩耗。

拍拖三年多，什么事都做過了，只差沒住到一起。韋瑋除了學識差一點，對很多事都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還好人倒是挺安分，也算得上可人，放了假作伴看電影行街，也享盡二人獨處的溫柔。韋瑋自然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半個下午都坐在那里抹眼淚，只說她有個姑父在美國是有名的內科醫生，她會把情況告訴他，看看能不能安排讓徐進去美國治病。徐進除了多謝之外，也只有苦笑搖頭。

比較起來，向父母親交代是更痛苦的一件事，但徐進終于還是用最平靜的語氣、最泰然的姿勢做了這件很想不做、又不可不做的難事。那天晚上電視臺在做一臺搞笑荒唐的處境劇，徐進等到節目結束后好一會，讓兩個老人的快樂心情都平伏下來，才淡淡開口。

父母親比他想象的平靜。徐進覺得自己可能有他們的遺傳，所以得知噩耗后，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父親說一句：碰上了沒辦法，要有信心去治療。母親白發蒼蒼，兩只手簌簌抖著，站起身來又跌坐下去。徐進看著兩個年逾花甲的老人，自此以后要相依為命捱過余生，再沒有兒子可以養老送終，不覺心中絞痛，直想跪倒在兩老面前，向他們謝罪。

這樣悲劇性的場面沒有發生，徐進覺得他們一家人都不是善于表達感情的，愛和憂愁都長埋心底，即使是死別，也可以避免呼天搶地。

先是徐進向公司請了十來天大假，銷假那天他正式向老板辭職，理由一句話就講完了。老板聽了，很傷心地說，我正想提升你做地區經理，你看，我們大家都沒有福氣。想了想，又交代說：你手上的“快勞”，趕緊移交給阿杜，最近這幾天大市又在動了，看樓的人排了長隊。你先忙去，我約同事明晚和你吃一餐飯，也算是送……話沒說完，大概覺得不妥當，趕忙岔開了，說：吃一餐便飯，大家聊聊，都做了四五年同事了，大家都會記得……又覺得不妥，只好苦笑著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徐進移交工作時，老板在他房里正和一個行家通電話，不知說到什么，哈哈哈笑岔了氣。徐進把事情辦完，敲敲老板的門。老板捂住聽筒，問說還有什么事嗎?徐進遲疑著說：我還有一點公積金……老板朝他揮揮手，說：行行行，我讓阿慧算出來，寄支票給你。你先走吧，有時間再回來坐……又覺得這句話有問題，擠著眼笑一下，徑自轉過身去通話了。

一個人靜下來時，徐進也想要不要做點有意義的事，比如到哪里去做義工，用余下的一點生命，為香港添一分力。或者，到大陸貧窮山區去義務教書，雖然只有兩三個月時間，到底也算有點貢獻，最后就死在異鄉，天涯芳草，青山埋骨，一了百了，也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最瘋狂的想法是干脆到伊拉克去，幫助救援受戰亂之苦的婦孺，派發援助物資，協助災后重建，有一天恐怖分子炸彈在身邊炸開，自己粉身碎骨，死得轟轟烈烈，那也不錯。

這些宏愿最終都沒有付諸實行，徐進倒是去了一趟拉斯維加斯。

紙醉金迷的城市，金錢在街上嘩嘩流，夜來華燈璀璨，男男女女都做著好夢一般興奮。徐進帶了兩萬元，心想賭輸了拉倒，誰知第一天去拉老虎機，倒贏回了三千多。第二天去玩輪盤，投注額大一點，但一天下來，搞得腰酸背痛站立不穩，結果還是洪福齊天，又贏回八千多，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可是在生存這件最重要的事情上，他為什么卻偏偏沒有運氣呢？徐進夜來想起前前后后的事，恨得在床上打滾。

玩了四五天，他已經累得不想出門了，一想到還要坐十幾個鐘頭的飛機回香港，一樣要面對只剩兩個多月生命的嚴酷現實，心里已經后悔得想自殺。

在舉世聞名的豪華城市自殺，想來也可能是一件雅事。他走在街邊，看那些汽車在面前馳過，人人都趕頭趕命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何必那么急呢？他們都還有長得幾乎用不完的整個人生，不像他，每天晚上都在倒數。站在攝氏四十五度的街上，日頭曬得人都要蒸發掉，徐進萬念俱灰，直想一頭撲到汽車輪下去。呆呆站了好久，兩個膝蓋像蓄了一股力，心里默數“一、二、三”，剛想沖出去，突地轉念一想，萬一車速太慢了壓不死，撞得頭破血流的，又要給救護車送到急診處，然后像平日看《ER》那樣，血淋淋抬到手術臺上，開膛破肚，接骨移筋，浪費大量資源，結果搶救回來了，才發現是一個等待廢棄的軀殼，那真是天下最荒唐的一件事了。

那天晚上吃自助餐時，旁邊座位上坐下了一個看上去也是華人的女子，二十多歲，有幾分姿色，可惜就是俗艷一點。兩個人攀談之下，那女孩暗示可以做某種交易。換了在平日，徐進當然要拍案而起，但死到臨頭的人，已經無所堅持，又正在極度沮喪之際，也就順水推舟，帶了女孩上樓。

交易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徐進完全不能勃起。那女孩倒有職業道德，一再努力，希望有奇跡發生。最后徐進只好放棄，翻身坐起來，說：都是我的問題，我不怪你。女孩囁囁嚅嚅，說：我也碰到過這種情況，一般后來都可以了，但是你……好像很遺憾，有損自己的職業尊嚴。徐進道：不瞞你說，我是末期肝癌病人，我不該這樣的。話未說完，女孩已經從床上蹦起來，手忙腳亂穿好衣服，套上高跟鞋，就要逃出門去。徐進忙將她叫住了，抽出兩張一百美金的紙幣。女孩猶豫了三秒鐘，終于小心翼翼伸出手來，拈著紙幣邊緣，一抽抽走，頭也不回地急急溜了。

徐進坐在床沿，身無寸縷，蒼白而瘦骨嶙峋的身子在墻上那面大鏡里像一幅病態畫家的失意作品。他看著自己，兀自嘿嘿冷笑兩聲。

他把贏來的錢捐給當地的慈善機構，把兩萬元原封不動帶回香港。至于拉斯維加斯，既然已經沒有機會再去一趟了，且把贏錢和嫖妓失敗兩件事正負作了抵銷，說不上快不快樂，所謂干壞事，也無非就是這樣，沒什么特別。

韋瑋有一天打電話來，先問他的病情，然后突然哭起來，說我會給你害死，我們什么都做了，萬一癌癥會傳染，你叫我怎么辦？

徐進給她弄得哭笑不得，一再解釋癌癥不會傳染，韋瑋還不相信，說愛滋病都會傳染，沒有理由癌癥不會。徐進說你去問問你姑父。韋瑋哭得喘不過氣來，說姑父說沒有證據顯示一定不會傳染，即是說有可能傳染。徐進急起來，說你姑父是干什么的，他是跑江湖的？

韋瑋哭完了，又訴說這三四年來也沒怎么開心過，兩個人常為一些小事爭執，又說他出街常舍不得花錢，有幾次她看中一雙鞋子、一條連衣裙、一條項鏈，都不敢向他提出來，現在想來很后悔。徐進就說：要買東西還不容易，明天我陪你去。

韋瑋說你都是這樣的人了，還能陪我幾次!說罷又嚶嚶哭起來。徐進又趕緊安慰她，說將來自然會有別的男朋友陪她。韋瑋一聽，更哭得喘不過氣來。徐進拿著聽筒，想想要死的那個人是自己，現在倒要反過來安慰別人，做人原來如此荒謬!

徐進得病后，母親日日念經禮佛，有一天興沖沖回家來，說她求了一支好簽，簽文上說否極泰來，到最后會安然無事。徐進聽了，也顯出很高興的樣子，那晚買了酒來和父親對酌。

父親說起他年輕時也曾有一次差點死掉。那時他在工廠當電工，有一回觸電，昏死在過道上。廠里都是女工，一個個哇哇叫，就是不懂得急救。怪的是那條斷了的電線，一直帶了電在地上亂舞，舞來舞去，又在他胸口掃了一下，他整個人跳一下，又醒回來了。通常電線短路都會自動跳閘，那次不知什么毛病，居然沒有斷電，如此他又活了回來，也不知是誰的旨意，讓他又娶妻生子，活到六十多，還身體硬朗，一天三餐吃得有滋有味。

母親懷他之前，有三次流產的經歷，到了他這一次，原先也估計保不住的，誰知十月懷胎有驚無險，到底把他生下來了；養了這么大，竟然又碰上絕癥。父親嘆說：你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徐進聽了，倒有些安慰，覺得既然原本沒出生都可能死掉的，那么到今日才死，已白白撿回了三十年便宜。

隔兩天韋瑋又打電話來，隱隱約約問起他之前存起的那四十萬元。徐進說：都在我存折里，我會留一些給你。那你會留多少呢？韋瑋急著問。徐進想了想說：留一半好不好？那怎么成？韋瑋又要哭起來的樣子，再怎么說我都算是你的未亡人，雖然沒有結婚，但我心目中老早就當你是老公了，我有權繼承你的遺產。徐進看一眼不遠處正在看電視的父母，悄聲說：我還要留一點給我父母。韋瑋哭道：你就想著你父母，他們年紀都那么大了，我怎么辦呢?我還有幾十年要捱下去。徐進本來想說：你還會嫁人嘛，你不會為我守寡吧？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沒說出來。

剛收了線，母親就問：剛才是韋瑋在找你要錢嗎？徐進只好點頭。這一下連父親都轉眼看過來了。

那晚一家人為徐進那四十萬元存款計較了半天。母親說：她算什么？也沒結婚，說不定一年半載又找個男朋友了，你這算是給她贊助嗎?父親說：到哪里都講不通，她根本是要敲你一筆!

徐進煩了，只說他還沒到死期，這件事容他稍后想好了再處理。他母親嘆道：唉，生你不算，養了你三十年，近年你才有一點家用入門，你去算算這筆賬!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問題是手心與手背各有自己的痛癢，又都不明白對方的痛癢，而明白他們所有痛癢的這個叫徐進的人，又眼看著手心手背都要化成灰了。

徐進晚上躺在床上，看看最后日子已過去快一個月，突然覺得如此等待死期，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多一天少一天也無須計較，一個人到了生死關頭還有那么多煩心的事無法料理，倒不如就此拜拜更干凈徹底了。如此想了一晚，就決定買張機票去大連。

大連是一個美麗的海濱城市，徐進在仲夏的沙灘上走，早晨空氣清新，沒多少游客，海藍天青，浪細沙白，令人想站到高處歡呼一聲，但這已經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后的告別儀式了。

徐進找到一家賣河豚的小店，剛進門經理就一再聲明，他們店里的師傅都是到日本接受過名師訓練的，保證河豚肉不帶一點毒素。徐進吃了一餐，感覺也一般，但就執意拜見了那個嘴邊長著一圈小茸毛的年輕師傅。

那晚店子打烊后，徐進在街口攔住了姓譚的小師傅，把他請到小巷深處一家火鍋店去消夜。兩個人喝一瓶啤酒，稱兄道弟起來。末了徐進把自己的要求向小譚師傅殷殷道出，把那個小師傅嚇得滿嘴的啤酒順著嘴角流下來。

小譚打死也不肯做這件沒天理的事，徐進勸得沒辦法了，把隨身手袋里的兩萬元港幣悄悄抖出來，小譚的臉色馬上就不同了。

當下兩個人商量好，徐進去買一只電火鍋，小譚把河豚帶到酒店處理，徐進吃了就在酒店自生自滅，與小譚概無干系。

那晚徐進有點興奮，不知道一個人臨死的感覺怎么樣。有人說會看到一道光，有人說會覺得自己飄起來，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徐進想到要經歷這個最后也最神秘的時刻，居然有一點期待。

小譚師傅戴好手套，熟練地處理毒魚。電鍋水滾了，噗噗輕響著，魚肉入了鍋，一陣淡淡的腥甜氣味升起來。事先講好，小譚煮好了就離開。徐進與小譚握別時，很感激地搖著他的手，連連說：謝謝幫忙!多謝多謝！

小譚一臉苦相地埋著頭走了。這里徐進回房來，小心穿好準備下的衣服，正襟危坐，把魚肉沾了醬油和香醋細細咽下。魚肉還是一般，湯倒是鮮美，徐進吃魚時想到“最后的晚餐”那五個字，有點悲壯的感覺。吃完后小心放好筷子，在房間里走了一圈，看了一會窗外五彩繽紛的燈火人間。人世危險而熱鬧，但那已經與他無關，他苦笑一下走回來，心情平靜地躺到床上，等待最后的時刻來臨。

身體一直沒什么異樣。既然中毒，自然應該腹痛如絞才是；有一陣好像有一點不適在左腹下，后來那點微不足道的痛感好像又移到右邊來了。徐進等著，又猜想河豚的毒可能是麻痹神經，于是眼前漸漸黑下來，身體感官失去知覺，然后靈魂出竅，一切永歸寂滅。

再醒來時竟是第二天上午了，窗外陽光白亮。隔壁有人在沖廁所，水聲嘩嘩。徐進跳起來，摸摸自己，生命感覺完好無異。他心想：怎么回事?是真的沒死，還是死后的幻覺？

徐進下樓去，找到河豚店，小譚師傅卻沒有上班。經理打電話找他，卻說昨晚漏夜坐火車去了哈爾濱。徐進心下明白，但又不好聲張，只好暗嘆倒霉，悻悻地返回香港。

自此，徐進再不打算外出了，該怎么樣就怎么樣，既然都準備好要死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嗎？于是不舒服了就躺著昏睡，睡醒了就出去亂走。

韋瑋又打了幾次電話來，糾纏那四十萬存款，徐進說不如我們見個面談談，韋瑋一聽“見面”二字，恍如見了鬼一樣，趕緊推說公司最近很忙，老板天天罵人，還是再過一段時間好一點。徐進故意打趣，說過一段時間我就不在了。那頭韋瑋嘆一口氣，說那就憑你的良心了，你知道我的存折號碼。

父母也知道韋瑋不斷打電話來要錢，他們不吵鬧、不啰嗦、不查問，只擺出一種生了個兒子心倒向著外人那樣絕望的態度，只讓做兒子的看著，自己心里內疚。徐進非常佩服父母親的策略，這比大吵大鬧更有殺傷力，沒什么比背一個忘恩負義的惡名更令一個正直的人受不了的了。徐進想自己身上有父母的遺傳，他們拿捏到了他的弱點。

雖然心煩的事不少，徐進還是百無聊賴地經營著自己最后的日子。在香港生活三十年，居然還有很多地方沒去過，于是他有時坐渡船到一些不知名的小島上去，看看荒草萋萋的田野，聽聽鳥叫蟲鳴，聞一聞路旁野牛拉下的糞臭，覺得享受得不得了。一日經過一間草寮，見一個阿伯蹲在地上收拾草藥，徐進好奇地走上前去，問這問那。那阿伯見他沒有什么惡意，也就隨便為他解釋一些草藥的藥性，說是曬干處理好，多少可以換點錢的，但現在沒有年輕人肯做這種事了。

徐進干脆坐下來，學著阿伯拾掇那些草根枝葉。阿伯見他誠懇，便隨意聊些家常。

聽說徐進患晚期肝癌，阿伯有點驚奇地盯著他看，不大相信地說：你沒幾天命了，倒還沉得住氣。

徐進道：命中注定如此，不接受也不行。

阿伯道：看你氣色又不像，會不會醫生搞錯了？我聽說有人就因為醫生弄錯了化驗報告，本來沒病，倒活活給嚇死了!

徐進苦笑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惜查了又查，真沒弄錯。

阿伯看著他半晌，說：年輕人，我看你是好人，命不該絕。我倒有一種藥，你要不怕，我讓你試試。死了就死，死不去你記得請我飲茶。

徐進道：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怕的？你要舍得，就給我試試。

阿伯回身到屋里，捧出來一個大酒瓶，倒了大半碗黑糊糊的湯汁出來，說：你喝下去，照吃照睡，明后天再來，三碗藥下去，有效最好，沒有效就等上帝來帶你走好了。

徐進問：這是什么做的藥？

阿伯有點不高興了，說：你還怕我毒死你啊？

徐進趕緊說：不怕不怕。說罷接過碗來，一飲而盡。又苦又澀的藥，又雜有一種說不出的腥味，徐進吞藥入口時想，大概奈何橋上的孟婆湯也就是這種味道。

那晚什么事都沒有發生，臨天亮時徐進給一陣可怕的絞痛弄醒了，肚子痛得好像穿了洞，腸子一段段流出來一樣。他在床上打滾，大喊大叫，把父母親都吵醒了。父親見他情況不妙，趕緊報了警。

救傷員上門時，徐進正好從廁所里出來，他剛剛拉了一次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便，好像怎么拉都拉不完，拉到后來，他開始擔心那些穢物會不會滿溢到廁盆外來。廁盆里黑糊糊的大半盆異物，惡臭難當，他沖了水洗了手，隨手將門帶上，帶點歉意地對救傷員說：沒事了，可能是吃壞肚子，很抱歉要你們白跑一趟。

奇怪的是大便一清，肚痛就消失，第二天起來有神清氣爽的感覺，他只隨便喝一碗粥，又到小島上去找那老伯。

徐進當下又喝了大半碗，第三天又是大半碗下肚，如此連瀉了三天，只覺差一點把腸子都拉出來了。第四天他去找老伯，老伯看看他，說：氣色好多了，我看你避過了一劫。然后老伯沖了一壺陳年普洱，兩人相視而笑，坐下飲茶。老伯告訴他，那藥湯是用陳年老酒浸泡蜈蚣、蝎子、青竹蛇、半枝蓮等八種毒物，前后用了八年時間，那些毒物都溶化在酒里了。老伯笑說：以毒攻毒，我要是早說了，你一定不敢喝。

徐進說：那不一定，人為活命，什么事不能做？

老伯笑道：說得也是。不過也有人喝死掉的，你身體底子好，合該你再活一次。

算算半年多，徐進沒死，再去找之前那個診斷他的西醫。那醫生見到他好像見了鬼一樣。做了檢查，癌腫居然不見了，醫生問是誰幫他治好的，徐進笑而不答。坐電車回家時，徐進看著街上匆匆忙忙來去的行人，男女老少，雖然都不認識，看上去卻都親切可愛，人世熱鬧好玩，多活他五十年不算罪過。

徐進打電話給韋瑋，說自己病好了。韋瑋不信，說姑父說晚期肝癌不可能治好。徐進說不如我們見面吧，你看到我就信了。韋瑋又期期艾艾，說最近不太舒服，晚上老失眠，一直在吃西藥。徐進道：我死不成，我們還可以恢復以前的關系吧？這些日子想你想得不行。韋瑋又哭起來，說你到底是真病假病我都不知道，而且姑父說了，一個人得癌癥都是基因決定的，肝會生，肺也會生，淋巴也會生，遲早都跑不掉。徐進說那你的意思是我活過來，我們也要分手?韋瑋又不出聲了。徐進道：這樣說來，你也不能算是我的未亡人，之前那二十萬總得還給我吧?韋瑋又哭起來，說你就記得那點錢!還說什么愛不愛的，都是一派胡言!

那天徐進特地跑到韋瑋返工的地方。中午時分，寫字樓電梯口吐出來一窩一窩空著肚皮的都市人，像未充電的怪獸，各自去找自己的巢穴。后來看到韋瑋也出來了，身旁大概是同事，男的穿著西裝，領帶在風里斜斜飄起來；韋瑋則穿著露肩吊帶小衣，底下是深色窄身長褲，一雙高跟鞋瘦棱棱，兩個人不知在說什么，都笑得瞇起眼來。

徐進本想上去打個招呼，看那情景又打消了念頭，也罷，二十萬比起至少還有五十年的一條命，實在可以忽略不計了。

那晚回家，房間寫字桌上端端正正放著一個信封，信封里有一張支票，是父親的簽名，支票上頭寫的是徐進，面額二十萬。一張小紙條上有父親的筆跡，寫著：

阿進：

二十萬元還是你自己保管好了。沒什么比你活下來更好的了。你要珍惜，做自己喜歡的事，你

的日子還長呢!

爸字

徐進眼淚流了下來，自從得病以來，這是他的第一滴眼淚。

（選自香港《文學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