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統治型治理模式下,企業的社會責任主要是倫理責任,遵從于習俗和道德;在管理型治理模式下,企業社會責任主要是對股東負責的經濟責任和遵守法律的法律責任;在服務型治理模式下,企業社會責任具有了公共責任意蘊,不僅包含著經濟、法律責任,也更多地包含了倫理責任。
社會治理模式,與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后工業社會相適應,從治理主體、治理方式、治理規范和價值等方面,可以分為統治型治理模式、管理型治理模式和服務型治理模式1。不同的社會治理模式,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模式也不相同。社會組織分為三類,政府、企業,以及處于二者之間的非營利組織。政府是公益性質的公共組織,以追求公平正義為目標,企業是營利性組織,對于營利性的企業而言,其對投資者自然承擔經濟責任,要滿足投資人追逐利益的需要。在特定的治理模式下,為企業在社會中的行為提供了特定的社會治理基礎。政府、企業、非營利組織三者之間的關系有所不同,社會對企業的期望,企業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角色規定也不相同,這種關系模式也決定了企業所擔負的社會責任的不同。考察企業的社會責任內涵的發展,就要考察政府、企業、非政府組織三者之間的關系,就要從社會治理視角研究企業社會責任的變化。
一、統治型治理模式與企業社會責任
農業社會是熟人社會,社會治理模式是一種以權力規范為基礎,以統治利益為導向的專制型治理模式,即統治型治理模式。它是建立在市場經濟尚未完全確立的社會基礎上,是以權力統馭社會及社會活動的治理。政府是社會治理的唯一主體,政府作為統治者統治的工具,農業社會中,政府和社會融合在一起,沒有存在領域分化,沒有現代意義上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劃分。在這種治理模式中,政府和社會包括社會中的企業(這一時期沒有現代意義上的企業,為了表述方便,此處仍暫用“企業”一詞),是一種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在這種關系狀態下,企業的社會責任有著特定的外延:企業在保證對統治權力的服從基礎上,承擔倫理責任。
農業社會是權力關系和倫理關系起主要作用的社會。因此,企業所要承擔的社會責任,主要的是權力責任和倫理責任。就權力關系而言,企業是作為被統治者的角色出現的,屬于權力的末端。企業要做的就是服從于統治者利益的需要。就倫理關系而言,企業的社會責任是遵守由規范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道德責任為內涵的。
嚴格的說,農業社會的治理模式是統治型的治理模式,傳統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條件下,所謂的企業不是現代意義上的企業。雖然有法律,但是沒有法制,不是法治型的社會。法律不過是維護統治者利益的工具,因此,企業需要守法,與其說是遵守法律責任不如說是有服從統治者利益的義務。農業社會,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分化沒有完成,作為王朝的統治者,家天下狀態下實質是不存在現代意義的公共領域。社會關系主要是以一種自上而下的命令式的統治與被統治的權力關系,社會規范也主要是以權力規范體現出來的,企業不能違背和干擾權力的運行,不能破壞這種權力關系的狀態。
統治型治理模式下,在社會治理體系內部,主要的關系是一種權力關系。在日常生活領域,社會規范是以習俗和道德體現出來的。熟人社會的關系模式使得商業組織的社會責任集中體現為倫理責任。統治型治理模式是建立在農業社會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基礎之上的。自然經濟是一種以狹隘地域為限的經濟,自給自足且具有很強的封閉性,社會流動性很小。因此,農業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以土地為主要生產資料的自然經濟形態使人們終其一生都要依附于土地,從而依附于這片土地所承載的一切因素——歷史文化、大眾心理、生產經驗等等。土地的不可動性導致了土地上作業的人的穩定性,缺乏流動性的社會造就了人與人之間頻繁的交往和互動,依于核心家庭的不斷繁衍構建了不斷擴大和壯大的交往群體,就是熟人社會。在這個熟人社會中,倫理關系成為最廣泛存在的關系,是最為古老和穩定、也是最為基本和重要的社會關系。人們之間之所以能夠產生倫理關系,是由于他們之間存在著某種社會聯系。基于倫理關系基礎上的道德倫理規范則是人類一切行為活動的基本準則。農業社會中,商業不發達,商業組織規模小,活動領域有限,作為熟人社會中組成,依附于自然經濟而存在。不作為普遍的經濟形態存在的商業組織,沒有成為現代意義的龐大市場經濟體系中的獨立主體,依附于熟人社會的,具有熟人社會的行為特征和行為規范。與周邊其他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具有顯著的倫理關系特征。同時,在農業社會,沒有健全的法制,商業發展更多的是依靠商家的道德自覺。因此,企業主要承擔的是倫理責任。社會責任在這種語境下是一種倫理責任,也有用商業倫理來表述的。
這種倫理責任的承擔歷史成為商業倫理的歷史傳統積淀,也為今天企業承擔社會責任奠定了文化思想基礎。在我國,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傳統文化中,始終強調道德倫理對社會生活的重要性。儒家思想中的“見利思義”、“以義馭利”的義利之辨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等原則,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對倫理責任的重視和強調。中國的晉商被稱為儒商,究其原因,是其秉承了儒家文化中的誠實守信原則。商業倫理是商人和企業的道德底線。2
統治型治理模式下,商業組織本身并不是農業社會的典型的主導地位的組織,社會對商業組織也沒有更多的要求。但是作為熟人社會的組成部分,商業組織為了生存,必須履行熟人社會的行為規范——倫理規范,建立與熟人社會圈子內部的信任關系。
二、管理型治理模式與企業社會責任
現代意義上的企業是在工業社會中才出現的。管理型治理模式是工業社會的典型治理模式。工業社會是陌生人的社會,是市場經濟的社會。獨立自主的市場主體大量出現,改變著經濟形態,也改變著社會組織的運行模式和存在方式。社會關系與社會規范不同于農業社會,治理模式也發生相應的改變,政府和企業之間的關系,不是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而是管理與被管理的平等關系。企業主要承擔經濟責任,維護股東利益的責任主體,成為私人領域中不可侵犯的空間,此外,政府和社會之間相對分離,政府和社會之間是平等的法律關系,這種管理型治理模式中,法律關系是重要的社會關系。治理規范主要是法律規范,法律責任成為企業需要承擔的主要責任。相反,這個時候,道德責任和權力責任被淡化。
陌生人社會是一個相對開放性的社會,公共事務的增加,對社會治理提出了管理化要求。農業社會由于生產力水平的限制,人們受制于地域局限,熟人社會呈現出封閉性的特征。但是,工業化城市化社會使人們在人身上脫離了土地的束縛,在社會交往上,也呈現出相對開放性。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范圍比以往擴大,除了上下層級之間的線性溝通之外,溝通也呈現出點線結合的特征。由于商品交換活動的頻繁,每個個體活動范圍的擴大,其與外界交往的范圍也擴大,原有的統治模式可以規范的交往活動在相對開放的陌生人社會中失去了作用。正是這種相對開放的社會對社會治理的管理化提出了要求。工業社會中,最大的特點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由熟人社會的等級化,走向陌生人社會的平等化。社會秩序面臨失衡的威脅。社會秩序實現的方式——統治已經沒有了穩定的社會結構作為依托,權力賴以實現的熟人社會由于城市化進程的加速而迅速走向陌生化。農業社會中的思維方式不再適應工業社會的特點,作為個體的人發生了本質上的變化。農業社會中,個體的存在是以群像表現出來的。個體的特征就是在其所在的等級秩序中的群體特征,個體的行為方式就是其所在的等級體系中特定位置的行為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就是由習俗和習慣所確定下來的,這種穩定性使統治有了更多的可靠性。但是,恰恰由于工業化和城市化,打破了原有的熟人圈子,因而破壞了原有的等級體系,在熟人社會中的基于習俗、習慣的規范失去了規范的意義和作用,從土地的依附中涌向城市的勞動者,擺脫了原有的身份,擁有了新的城市工人的身份,勞動者之間的關系簡單化為生產過程中的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管理者之間的關系,被管理者之間的關系,而在資本面前,勞動者之間的關系更為簡單,就是一種平等化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也存在層級節制的關系。但是,不同于農業社會的等級之間的層級節制,農業社會中的等級之間的權利義務是由權力所確定的,在工業社會中的社會資源包括治理資源不能再由統治權力所分配,對同一層級內部、不同層級之間的權利義務是基于效率目的進行科學的分工與協作所確定。這種社會結構需要治理主體結構確定新型的規范去規范社會成員的行為。這種規范就是法律規范。
管理型治理模式也是在市場經濟體制已然確立的社會基礎上構建的。市場經濟體系建立以后,市場平等競爭的主體作為經濟生活中具有抽象意義的獨立的“人”而存在。政府和社會相對分離。公共領域中,政府是唯一的社會治理主體,政府成為公平正義理想的維護者;市場經濟中,市場競爭主體是獨立于政府之外的存在,相對于公共權力的私人領域成為獨立的存在,公共權力不能再任意侵占私人領域的空間。(哈貝馬斯認為,公共領域形成于資本主義時代3。)這個時期,正是思想家們推崇市場機制的時期,理論家所追求的是完美的自由秩序,市場這只看不見的手起到資源配置的作用。管理型治理模式中,政府和企業之間不是命令與服從的權力關系,而是法律關系。自上而下的命令與服從的權力關系僅存在于治理主體——政府內部。平等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正是市場經濟的產物:以法律的形式確定平等主體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保障各個主體的利益不受侵犯。政府和社會之間,政府和企業之間的行為規范是法律規范。在法制社會中,法律規范是主要的社會規范。對于企業而言,法律沒有明文禁止的就是被允許的,法律規范是企業行為的最底線。為了參與社會生活,保障私人利益,因此,企業對社會的責任主要是法律責任。對政府沒有權力責任,或者說政治責任被淡化。
在管理型治理模式下,企業是否要承擔倫理責任呢?對于這一點頗有爭議。政府與企業在角色定位上完全沒有交集之處。政府代表公共利益,企業追逐私人利益,政府企業承擔著不同的社會功能,正是在這一治理模式前提下,亞當斯密乃至后來的哈耶克、弗里德曼等否定了企業承擔倫理責任乃至社會責任的說法,因為,在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分離的前提下,在政府作為社會治理唯一主體的管理行政的前提下,政府與社會角色定位完全不同。政府被冠以“看門狗”或者“守夜人”的角色,守護著公平的市場自由競爭秩序;市場主體——企業追求著效率,追求股東利益的最大化。企業主動承擔社會責任,主要是為了更大限度使自身利益最大化,仍然是功利性的邏輯。
伴隨著羅斯福新政,國家在廣泛的層面上干預經濟,政府侵占了私人領域的空間,政府公共權力進入市場體系,企業不是作為經濟主體而獨立存在,而是作為政府的附屬物而存在,成為政府等級秩序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沒有也不需要獨立的意志和獨立的思考。除了企業要服從政府的領導,社會對企業沒有其他的期望。我國在計劃經濟時期政企不分,政府依靠行政權力命令的方式干預企業管理。在這種模式之下,企業獲得其存在合法性4就只是需要遵從政府的指令。與其說社會對企業存有倫理期望不如說社會對政府存有道德期望。這種治理模式下,企業必然承擔倫理責任。但是,企業承擔的倫理責任其實是政府所承擔的社會責任的自然延伸。社會對企業承擔倫理責任沒有特殊的要求。
可見,由于企業是作為與政府相對應的私人領域的存在,而不是公共領域的構成,也不是社會治理主體,只是作為社會治理對象而存在,因此,不具有公共性特征,這個時期的社會責任也必然缺乏公共性色彩,企業缺乏主動承擔公共責任的社會治理基礎。西方自由主義擁護者認為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是對自由秩序的破壞。從亞當斯密開始,就對那種期望從“那些裝作為了公眾的利益而進行貿易的人”那里能得到利益抱有懷疑態度。哈耶克在《自由秩序原理》中也對此有所反對,認為企業主要是為了股東的利益而存在的,讓其承擔社會責任是對自由競爭的破壞。弗里德曼也反對“自由企業制度中商業的社會責任”的說法。他認為,在這樣的社會中,“僅存在一種、而且是唯一的一種商業社會責任——只要它遵守職業規則,那么它的社會責任就是利用其資源,并且從事那些旨在增加其利潤的活動,這也就是說,在沒有詭計與欺詐的情況下,從事公開的、且自由的競爭。”在人們對“資本主義”、“利潤”、“沒有靈魂的公司”的普遍反感下,“這樣做是使公司取得信譽的一種方式,而這種信譽是作為那些被完全證明為符合該公司自己的自身利益的支出的副產品而存在的。”5企業擔當社會責任是出自于功利性的目的,是一種虛偽的、粉飾門面的行為,因此,不能指望企業為了公共利益而展開活動。社會責任的承擔只能是政府的工作。弗里德曼更為直接地表述說——總經理不是公務員。理論界這種對企業承擔社會責任的否定性意見在實踐中,往往有這樣或者那樣的佐證,某些企業“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主動承擔倫理責任只是為了提升企業形象。事實上,這些思想就是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形成的。在管理型治理模式下,企業社會責任是以經濟責任和法律責任為核心的責任。
三、服務型治理模式與企業社會責任
后工業社會來臨之際,社會治理模式發生了質的飛躍。管理型治理模式向著服務型治理模式演進。在服務型治理模式下,企業社會責任具有最廣泛的內涵。企業的社會責任,不僅包含了對股東利益負責的責任,也包含了對利益相關人的責任。在服務型合作治理模式下,作為社會治理的共同行動者,企業也具有對政府、對其他社會主體的多元責任和多元利益。
服務型社會治理模式是建立在新型的陌生人社會基礎上。人與人之間,隨著信息通訊交通等技術的發展,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擺脫了地域的限制。全球一體化浪潮下,原有的陌生人社會帶有了更多的熟人社會的氣息,陌生人之間,多了基于信任而產生的合作要求。在這種新型陌生人社會中,公共領域范圍擴大,政府和社會重新走向融合,這種融合是以政府和社會保留各自獨立性的合作與交流為主導的。政治參與的擴大,民主的發展,社會自治力量的壯大,基于市場經濟體制形成的以非政府組織為載體的市民社會之中興,促使社會治理出現了多元主體。而信息技術的發展,更使得廣泛的民主參與具備了技術上的可能。社會生活一系列的變化,致使政府不再壟斷社會治理唯一主體地位,構建服務型政府,政府的角色由管理為主轉向服務為主。除了政府這一社會治理主體之外,非政府組織力量的發展壯大,迎來了社會自治的曙光。同時,在一度被排在治理體系之外的并被看成是純粹私人領域的企業,被視為“企業公民”,和其他社會自治力量一道,也成為社會治理的行動者。
正是在這種新型的治理模式中,企業同非政府組織一樣,具有了一定的公共性。盡管這種公共性與政府的公共性色彩存在著巨大的差別,但是,在公共責任上,三者就有一定的相似性。作為社會治理中的重要要素,對公共管理主體有著重要的影響力,通過多樣化的方式參與著社會治理活動。企業社會責任的外延,由倫理責任,擴展到法律責任,再擴展為公共責任。這種公共責任,在社會發展的不同階段、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下有著一定的差別,不同所有制性質的企業的公共性表現也有差異。如對于國有企業而言,企業社會責任外延必然包含著政治責任。但是,所有企業的社會責任都有共同之處,那就是環境責任、勞工責任等。不同于管理型治理模式下的法律責任,服務型治理模式下企業社會責任蘊含著倫理責任,基于法律責任,同時又高于法律責任。
服務型治理模式為企業承擔倫理責任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基礎。服務型治理模式是合作型的治理模式。在社會治理的層面上,社會各個構成要素展開廣泛的合作,使得在管理型治理模式下企業所喪失的倫理責任在合作治理模式下重煥生機。這是因為,服務成為合作治理中的核心倫理價值,成為這種社會治理模式得以生長的基礎。這種包含著更多利他因素的倫理精神所統攝的社會治理活動中,政府所追求的不再是管理型治理模式下的效率主導,而是強調公共利益的實現,倡導公平正義的實現,強調建立服務型政府,西方學者的新公共服務理論也是這個思路。任何一個組織和個人,都有其存在的價值,除了利益追求,都有其特定的價值追求。當服務的價值成為社會治理的普遍價值時,倫理責任的主動擔承就是現實可行的。同樣,倫理責任也不再是政府自身的角色規定,也是其他社會力量的角色期待。“服務”成為越來越多社會組織——政府、企業、非政府組織的宗旨。實踐中,很多企業也把企業精神定位于“服務”這個包含著豐富倫理要求的詞上(如國家電網公司將之表述為“服務黨和國家的工作大局,服務電力客戶,服務發電企業,服務社會發展。”)可見,作為社會治理行動重要參與者的企業,也不再把社會責任的承擔定位在對股東的經濟責任,而是放眼于社會中的利益相關人,放眼于公共利益的實現,強調企業的倫理責任。
倫理責任的擔當,不再是企業家手中的小玩具,成為裝點門面的粉飾功夫,也不是企業家必須采用的政策,而是成為企業家的哲學。在哈佛大學MBA的課堂上,企業倫理成為必修課;在企業管理實踐中,企業倫理成為企業生存發展的必要條件。企業,從形式上到實質上,有了承擔倫理責任的社會治理基礎。
企業主動擔當倫理責任,不是一種高調行為,也不是一種標新立異的行為,而是適應社會發展趨勢的必然選擇。企業中的個體,從企業家到企業管理者再到企業基層操作人員,都是社會普遍聯系中的一員。每個成員都有他的家庭,朋友,在情感上他都會歸屬于他的團體、他的城市和他所熱愛的國家;就企業整體而言,它又是社會大家庭中的一個成員,它參與社會生活,共享社會文明進步的成果并為社會進步而貢獻自身的力量。在普遍的倫理關系紐結而成的社會聯系中,企業承擔倫理責任具有了廣泛的社會基礎。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NGO研究所,華北電力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