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托·雨果的《九三年》里有個叫人難忘的畫面:朗納克伯爵的船遇到了風暴,船上的火炮因一名士兵的失職沒有固定住,繩脫纜斷,威脅著船和全船人的安全。危急時刻,該士兵奮死上前,以一己之力制住了火炮。險情排除后,朗納克伯爵先是當眾授他以勛章,隨即下令,以違反軍法瀆職為由將其處死。
凡稱“法”者往往無情,而況軍法。朗納克伯爵鐵面無私的背后是一種嚴格的軍人思維在支撐。他的論功行賞、治罪處罰完全依照軍法,一條行為對應一條賞罰,一一課處。船上的其他士兵感情上無法理解,但內心對朗納克是敬畏得五體投地的。
阿諾德·湯因比提出過所謂“軍事美德”——堅韌、耐心、忠誠、勇氣等等,但是約翰·哈克特將軍爵士批評道:“不管在哪個集體中都存在這樣的美德,而且這樣的美德占上風的群體會因此而更加富足……在軍事群體中情形則大不同:這些美德卻是不可或缺的?!避婈犂锏摹懊赖隆彼坪跏擒姺ǖ谋厝唤Y果,因為軍人的職業道德底線比一般職業要高得多;拯救大船的士兵身上充分體現了湯因比口中的四項特征,但這美德又何嘗不是他的義務。一種作為義務的道德也帶有法律的屬性,軍隊里的褒獎與懲罰皆有法可依,而且有法必依,其對象也在受賞受罰的同時獲得了道德上的高度肯定或否定。
戰爭邏輯的獨特性,一定程度上是由軍法的這種性質決定的。戰爭既神圣又荒謬,它首先是人這種生物所能從事的最殘酷的行為之一,是不惜玉石俱焚的集體性殺戮。同時,戰爭又是一種很容易找到道德依據的人類行為。戰爭各方都會申說一定的意識形態或愛國條款,“戰士”這種職業都經常被賦予神圣的意義。軍紀、軍法、軍事訓練日常施加的影響才是主要原因,它用一種帶有律令性的道德神圣感壓制住軍人對戰爭的內在矛盾的反思,教他們嚴格使用軍法思維、戰爭榮辱觀去考慮問題。
格溫·戴爾在精彩的《戰爭》一書中解剖了戰爭深刻的矛盾性,他說軍隊之所以總是征募20歲左右的人去訓練,正是因為這個年齡段的人最有可塑性,最可用來“在白紙上畫圖”——接受那一套特定的思維方式——聽起來真的很殘忍。也許從根本上說,無法擁有自由意志的人生是最可悲的,但真正從了軍的人,他就活在了另一個價值系統中,與“自由意志”的評判標準無緣。只要選擇“為戰友而死,為自己的形象而死”(戴爾語),也足以證明他們是不一樣的人了。
推開去說,戰爭本身處處存在著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不然也不會有《第二十二條軍規》這類諷刺小說和《拯救大兵瑞恩》這種啟發戰爭倫理反思的影視和文學作品。在我看來,最有諷刺意義的莫過于“戰爭藝術”一語。什么樣的作戰算有欣賞價值的“藝術”呢?《孫子兵法》講究“兵不厭詐”、“上兵伐謀”,讀《三國演義》的人最津津樂道的也是謀略的使用。冷兵器時代距離現在太遠,人命也的確不值錢,那時掌握藝術的“軍事家”形象還是相當高大的;但近現代以后情況就不同了。啟蒙運動提升了“人”的地位,與此同時,伴隨著科技的發達,遠程殺傷性武器的更新換代又增強了生命的脆弱性——當我們知道在一場“偉大的”諾曼底登陸中,就連勝利者都要付出12萬人的代價時,我們也許就不一定有胃口去欣賞艾森豪威爾們的“藝術”了。
戰爭倫理是永遠需要拷問的——人文知識分子既無法代替政治家去商談裁軍,也無法代替科學家去控制科技的進步速度,他們所能做的只剩下不厭其煩地強調人權,追問每一場戰爭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