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賜的“六子科甲”牌匾藍底金字,曾經高高掛在文儒坊47號房子正門大廳上。房子曾經的主人叫陳承裘。
陳承裘才華平平,一位咸豐元年的進士罷了,官也不大,作為更有限,僅以刑部主事用,在浙江司行走。而且沒“行走”多久,就隱退故里了,從此再不出山。但他的祖輩卻不一樣。
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陳家出了第一位進士,叫陳淮。歷任杭州府、常州府推官,南京吏部北新關監榷。自他之后,陳家子弟一直在科舉上頗有建樹,至清朝時,達到頂峰。陳若霖,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進士,歷任云南、廣東、河南、浙江巡撫,湖廣、四川總督,又任工部尚書、刑部尚書兼管順天府尹。
在刑部尚書的位子上,陳若霖一當八年。
而陳若霖的次子陳景亮,雖只是舉人出身,也官至云南布政使,算得上“省級干部”了。
一門六科甲
陳承裘是陳景亮的兒子、陳若霖的孫子。家族世代簪纓、都做大官的盛況,至陳承裘這一代,似要斷掉了。
不料,另一個高峰卻又出現了,出現在陳承裘兒子們一代。
退出官場后,陳承裘所做的事情非常專一:悉心調教子女。他育有七個兒子,除第五子夭折外,剩下六個皆登科及第,其中三個舉人、三個進士。可以肯定,即使在科舉制度盛行的年間,全中國這樣的家庭都不可能太多。從某種角度上說,這是對扔掉烏紗帽的陳承裘最好的安撫與回報。當雙手顫巍巍地接過“六子科甲”牌匾時,陳承裘心中有多少感慨涌起?
他的長子陳寶琛12歲就中秀才,五年后中舉人,又過了三年中進士。兩次被派充順天鄉試同考官,又任甘肅、江西鄉試正考官。1882年,陳寶琛出任江西學政,次年晉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
如果風調雨順,陳寶琛的前程必定是金燦燦的。自考中進士入翰林后,他與張之洞、張佩綸、寶廷友誼深厚,過從甚密。四人情性相近,都崖岸自高,敢言直諫,不懼權貴,被稱為“樞廷四諫官”。那期間,陳寶琛對邊防、御侮等國家大事,曾先后向慈禧、光緒上疏數十章,章章都以國家安危為己任,字字都是披肝瀝膽的忠誠之言,因此頗獲信任,許多奏章往往不交部議,即蒙飭令迅辦了,這使他名聲鶴起。
但也因此摔跤。
御侮蒙冤去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前后,列強都張開血盆大口,對中國下手了。1882年,法國在占領越南河內后,開始向北蠶食。越南北部從秦到五代都是中國的郡縣,到宋朝才立國,但仍為中國藩屬。陳寶琛認為中國與越南“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反復上奏要求“舉義師以平其難”。但朝廷哪敢輕舉妄動?小心翼翼挨了兩年,在1884年5月才終于下旨委陳寶琛以欽差會辦南洋大臣。但太遲了,這一年3月法軍已經進犯山西、北寧中國軍隊陣地,6月23日又進犯涼山,7月以孤拔為司令的法國艦隊直赴福州,先駐泊閩江口,接著明目張膽駛進馬尾港。
閩江口至馬尾有89里水路,沿途山巒起伏奇險天成,島嶼暗礁密布,并且軍營眾多,炮臺林立,如此漫長險惡的航道,如此“固若金湯”的防守,法國人的十幾艘軍艦卻還是順順當當地開進來了;開進來后,他們還能從容登山觀察地形,自由乘舟探測水深,還可以肆無忌憚地揚言威脅:“不許中國兵船移動,動則開炮。”于是悲劇就注定上演了。蓄謀已久的法國人趁著落潮時刻,突然向整齊擺成一排的中國艦船開炮,僅僅40分鐘,苦心經營十幾年的福建水師就全軍覆沒了,11艘軍艦和八百六十多名官兵灰飛煙滅,尸體、木塊、折梃、斷桅和帆船碎片“累累蔽江而下”,而法國人仍派出小輪船,用機關槍將在水中“乍浮乍沉有如鳧鴨”的中國官兵射殺,馬江殷紅一片。那一天是1884年8月23日。
也就在這一年的7月,陳寶琛接旨趕赴抗法前線,途中,突然一日接到三道諭旨,命他北上天津會同李鴻章妥籌中法和議細目。又要和談了,真沒勁,陳寶琛以“拙于辭令,不習洋情,籌防義不容辭,談和才實不逮”電辭,卻未獲準。等到馬尾那邊福建水師被打得稀里嘩啦,陳寶琛請旨“派江西援軍速進”,這一次朝廷倒是聽進去了,電令兩江總督曾國荃撥江西振武五營趕去支援,卻被拒絕。怎么辦呢?陳寶琛悲憤交加。中法馬江海戰就發生在他家門口,那么多閩籍子弟冤屈而死,他們都睜著一雙雙發紅的眼睛望著他。可他只是一介書生,使不了刀槍帶不了兵。
他決定自己募勇教練,這事得上奏。奏折的言辭仍然是他一貫的風格:簡潔、直接、不閃爍其詞,甚至他把自己的性命和烏紗帽也押上了:如果“成效毫無,將臣從重治罪”。可是,這一次他再也沒有獲得以往“即蒙飭令迅辦”的待遇了,而是被拒。
霉運接踵而來。1885年,云南、廣西布政使唐炯、徐延旭,在對法戰事中失利,而這兩人都是陳寶琛曾經力薦的。就這么受到牽連了,四面受敵四處挨打的朝廷,終于要找個出氣口發一發火了:以“薦人失察”為由,將陳寶琛連降五級。
退隱辦學堂
陳寶琛很郁悶。1884年,就在他奉旨赴天津和談途中,爺爺陳景亮去世,第二年,母親又去世。他得“丁憂”啊,就借著這個契機,索性辭官回到故里,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但他并不住在文儒坊47號,而是住福州郊區螺洲。那兒才是陳氏的祖家。
他的父親陳承裘共有一妻一妾,發妻林氏,如夫人張氏。陳寶琛為林氏所生。據說陳家是明洪武年間由長樂搬至螺洲的,枝繁葉茂繁衍了幾百年,大家族已經不可避免地錯綜復雜了。于是陳承裘便在文儒坊購下這幢房子,同二夫人張氏一起搬進城里。
回到福州后陳寶琛其實并沒閑著,四鄉八里仰慕他的學識,像撿了個寶,急忙將他請出辦學。他先是出任東文學堂董事兼總理。后又將東文學堂擴充為官立全閩師范學堂,這是全國最早創辦的師范學堂之一。從1903年至1909年,陳寶琛任該學堂的校長七年,畢業學生約有七百多人。而他的妻子王眉壽則在玉尺山房設立了女子師范傳習所。后來,這所學校與福建女子職業學堂合并,改稱福建女子師范學校,學生中包括女作家謝冰心。
除了辦學,他居然還介入另一個本來完全陌生的領域。陳寶琛到南洋爪哇、檳榔嶼、吉隆坡、萬隆、三寶垅等地走了一趟,那里華僑甚多,就向他們籌募吧。果然拿回了錢。并用它們建成了福建省第一段鐵路。忙辦學,忙修路,這樣的日子很實在,很有滋有味。花甲任帝師
1909年,二十多年春秋過去之后,6l歲的陳寶琛終于再次被召入宮,任命為總理禮學館事務大臣。兩年后,當起溥儀的“帝師”,在毓慶宮授讀。溥儀對他挺滿意的,賞戴花翎,又賞他文職頭品頂戴,再賞以“太傅”頭銜。但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末世皇朝已經破絮般飄搖,老先生即使肝腦涂地傾盡所能,也無力回天了。
1923年,陳寶琛已經75歲了,精力體力都不濟,便將賦閑寄居上海的鄭孝胥引薦入宮。那時他看中的是鄭孝胥的“骨氣”,以為這個年輕聰慧的老鄉能有所作為,能助溥儀一臂之力,不料,就是這個鄭孝胥,竟將末代皇帝引上一條死胡同。
1925年2月,被逐出宮的溥儀逃至天津,陳寶琛亦移居天津隨侍。“九—八”后,溥儀決意復辟,密赴東北。陳寶琛得知后趕赴旅順勸阻,溥儀不從。1932年,溥儀成立偽滿洲國。陳寶琛專程赴長春探望溥儀,呈密折勸溥儀醒轉,溥儀也聽不進去。
他長嘆一聲,稀疏花白的胡子在風中顫顫巍巍。
(摘自《三坊七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