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孟躲在山溝里呼呼喘氣,噴出一股股熱霧,零亂的胡子上沾著冰冷的白霜。嘴里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語,豬弄的,這次一定要叫他完蛋,對,是完蛋,徹底的。
老孟狠狠地咬著牙說。
他幾乎在這里等了一個夜晚,寒冷簡直要把他凍僵了。夜晚的山溝里一片漆黑,只有呼呼的北風在驚心動魄地肆虐著。那些稀稀落落的樹木,不時發出斷枝的嘎嚓聲,野狗悲涼的哀叫聲隱隱地傳來,卻被狂風吹得斷斷續續的,像是沒有了一絲氣力。
至今,老孟還不能饒恕自己,認為上次失去了一回絕好的機會,讓方麻子多活了一些日子。上次方麻子是在家里的,用不著像今晚上這樣死等了。他責怪自己上次太不小心了,也許是慌張吧,手里抱著炸藥——這些炸藥是好不容易才搞來的——沿著山坡上那條曲折的小路走,走著走著,腳下一滑,手中的炸藥掉落了,在潮濕的地上一彈一跳,竟然掉落到山腳下去了。
山腳太深了,一眼望不見底,不然,老孟肯定會去把它找回來的。
現在,老孟緊緊地把炸藥抱在懷里,生怕發生上次那樣的遺憾。其實,他這次沒有必要擔心炸藥滑落了,他想了辦法,擔心再次發生那樣的事情,就把炸藥用繩子緊緊地捆在懷里,這樣就很保險了。他渾身冷得發抖,像生病了一樣,四肢僵硬,似乎沒有了一點感覺,全部都麻木了。
老孟蹲在山坡上。
他是有意選擇這個地形的,這里的視野很開闊,既可以看見方麻子那棟傍山依水的樓房,又可以看見不遠的那條馬路——那條馬路是方麻子出錢專門修成的——只要方麻子的車子來了,他一眼就可以看見,一個輪子也逃不過他的眼珠子。方麻子的車子沒有停在樓房前面的地坪上,這說明他還沒有回家。老孟已經摸清了他的規律,無論何時,方麻子是要回家的。
這個,騙不了老孟。
那棟樓房亮著燈,在這漆黑的夜里,像是上蒼給黑夜開了一扇光明之門。這說明方麻子的女人在家。聽方麻子自己吹牛說,他的崽到上海讀大學去了,婆娘就守在家里。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的婆娘,那個女人也沒有來過窯山。不過,像他這樣的大款,想必他的婆娘是非常乖態的。方麻子并不是本地人,完全沒有必要在這里砌房子,他可以把窯山的煤挖完之后再移師他處。可是,他似乎要在此地安營扎寨,偏要在這里砌一棟房子,他的用意別人完全不可理解。他在窯山僅僅砌了一棟十分簡陋的平房,那是他的休息之地。而他家里的這棟樓房,卻是精心砌就的,小巧而精致,像一棟別墅。地理位置也很刁,居然砌在半山腰上,又是獨門獨戶的,離別的人家很遠,離窯山也有十來里,似乎是存心要與別人拉開距離。所以,誰也沒有去過他家。再說了,大款的家,哪里是他們這些人隨隨便便去的呢?
為了讓自己清醒一點,驅趕陣陣睡意,老孟不斷地自言自語,方麻子,你可不能怪我無情哪,這是你自討的,你娘賣胡子的,如果不是對我的女人那樣,不是對三狗他們的女人那樣,我還不至于要你的狗命呃。你做人也做得太放肆了,太張狂了,太不把別人放到眼里了,我們這些走窯人,在你眼里簡直就是一條狗哎。老孟就是這樣喋喋不休地說著,以此抵御這寒冷的夜晚,抵御這要命的狂風,抵御那不斷侵襲的瞌睡。
我一定不能夠瞌睡,一旦瞌睡了,自己就先完蛋了,就會活活地凍成一個冰坨子了,更重要的是,方麻子又會逃過這一劫。
方麻子如果逃過了這一劫,仍然會去害別的女人。
2
方麻子騷勁十足,在這地方上,還沒有看見過像方麻子如此粘女人的男人,而且,還十分特別。他把自己的女人丟在家里不用,也不去縣城睡小姐——大約是嫌縣城太遠了吧?他用的都是走窯人的女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嫩的,只要有幾分姿色,他通通地要睡。他開的窯山跟別人不一樣,別人用的都是外地勞力,萬一出了事故,可以采取多種見不得人的手段,把人命關天的事情化為烏有,如果用本地勞力,解決問題就不是那么輕松了,人家就有底氣跟你叫板了。這是窯主們鐵定的原則。可是,方麻子恰好相反,用的幾乎都是附近的勞力,他不用一個外地人。
從表面上看,他是在照顧附近的人,而實際上呢,自有卑鄙的目的。
他的借口堂而皇之,說窯山需要煮飯菜的,誰的女人能夠從家里抽出來,就讓她來窯山吧。他這樣一說,呼應者眾,甚至爭先恐后。誰不想讓自己的女人來窯山端這個輕松的飯碗呢?況且,工錢又不薄,更何況,夫妻又能夠睡在一起。可是,誰也想不到——老孟以前也有所不知——這是方麻子的陰謀詭計,他讓你們把自己的女人送上門來,然后,由他來享用。他還特別強調說,煮飯菜的,只需要一個人就夠了。
走窯人紛紛叫自己的女人來讓他挑選。
老孟那次沒叫女人來,是老娘病在床上,需要有人照看,不然,他哪里會丟掉這樣的好機會呢?那天,窯山格外熱鬧,來了十幾個花花綠綠的女人,就像這烏黑的窯山突然綻開了無數的花朵。那些男女都很興奮,希望自己會被方麻子看中。方麻子懶懶地坐在屋檐下,悠然地抽著煙,喝著茶,瞇起眼睛,在那些女人的臉上掃來掃去,像雷達一樣,掃得女人們都緊張起來,生怕自己沒被看上,白白地走一趟。便憋住氣,裝著一副坦然的樣子,心里呢,則希望方麻子那雙瞇眼能夠停留在自己臉上。
方麻子最終看中了三狗的女人秀巧,他夾著煙的手朝她一指,淡淡地說,你。
三狗和秀巧緊張的臉上立即滿面春風,呵呵地笑了起來。那些夫妻便呼地散開,沮喪地回家了。秀巧的確長得不錯,在老孟眼里,秀巧應當是那群女人中最乖態的,膚色也不像一般女人那樣黑,腰身也好,不像自己的女人像個水桶。秀巧當天就留在窯山,衣袖一卷,就動手煮飯菜了。秀巧的飯菜煮得不錯,味道也很好。大家羨慕地笑三狗,說三狗你好福氣呃,討了這么一個好女人呃,碗里的味道好,床上的味道肯定也好得很呃。
三狗聽罷,扯起寬大的嘴巴,樂哈哈的。
人們都以為秀巧會在窯山做下去的,何況,她的飯菜很合大家的口味,大家并無一絲異議。誰知不出十天,秀巧就叫著要離開窯山了,態度很是固執,嘴巴老是說我要走我要走,連三狗也勸不住。老孟疑惑地問三狗,怎么舍得讓你女人走呢?三狗解釋說,是我家秀巧不習慣嘞,說沒有村里熱鬧,說這窯山像香火不旺的廟堂一樣寂靜,鬼打死人哩。大家也疑惑地問三狗,三狗也解釋說,是我家秀巧不習慣嘞,說沒有村里熱鬧,說這窯山像香火不旺的廟堂一樣寂靜,鬼打死人哩。
老孟暗暗地罵三狗是一頭蠢豬,罵秀巧也是一頭蠢豬,像這樣的好差使,如今到哪里去找哦?
方麻子似乎也沒有極力挽留秀巧的意思,想走就讓她走罷,反正這是一塊肥肉,并不擔心沒有人來。又趕緊發話,叫大家帶信把自己的女人叫來,再挑選一個,馬上接替秀巧。方麻子說,讓鄉鄰鄉親來做這份差使,我心中就無愧了,這叫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孟這次就趕緊把女人桂明叫來了。
他起先也沒有抱多少希望的,只不過是來碰碰運氣而已。他覺得自己的女人實在不怎么樣,手腳也并不十分麻利。誰料老孟的女人運氣不錯,一眼就讓方麻子看中了,方麻子夾著煙的手朝老孟的女人一指,淡淡地說,你。老孟就嘿嘿地笑了起來,覺得自己是碰上狗屎運了,也不需要方麻子交待什么,當即就帶著女人去了廚房。
方麻子還是想得周到的,廚房的隔壁就是一間睡屋,其實呢,還兼著雜屋,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并不影響睡覺。走窯人也沒有那么多的講究。男人可以陪著女人能夠睡這里,用不著睡那個氣味難聞的大工棚了。像這樣特殊的待遇,誰不羨慕呢?
老孟原來也不曉得方麻子的陰險用意,其他人當然也不曉得,秀巧的走,似乎并沒有發生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也不見三狗大吵大鬧,只以為像秀巧嘴巴上說的那樣,僅僅是不習慣而已。老孟感謝秀巧,如果秀巧不走,哪里還會輪到自己的婆娘呢?所以,老孟就叮囑婆娘,說桂明啊,你要好點做呢,家里也不必擔心,娘的病好了,至于崽女么,娘可以打招呼的。桂明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洗菜炒菜煮飯洗碗,不幾天,手腳也忽然變得利索起來了,似乎很快就適應了這份工作。她真是個沒有私心的女人,不曉得利用廚房的這個便利——或者說權利——每餐為老孟多留點飯菜,她打給老孟飯菜的分量,卻跟人家是一樣多的。
老孟也不罵她蠢,曉得婆娘是個實心眼。
自從婆娘來窯山之后,老孟就像變個樣子了,力氣也大了,以前是不喜歡說笑的,現在呢,有說還有笑的,像偷吃了笑雞婆蛋。人家羨慕地說,老孟只你快活哩。他聽了,也不否認,笑瞇瞇地說,是快活,快活。
夫妻吃睡在一起,拿兩份工錢,哪里有不快活的呢?
老孟上的是夜班,白天的任務是睡覺,每天深夜就下窯,第二天早上出來。老孟是在窯下挖煤的,當婆娘來窯山之后,他的心思就變了,想改為挑煤。挑煤可以時時地從窯洞出進,如果想浪漫起來,還可以趁機摸到屋子的窗戶看看睡熟的女人,聽聽她呼吸的聲音。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老孟心里畢竟還是有某些擔心的,擔心某些走窯人不懷好意,把廚房門悄悄地撬開趁勢睡了桂明。女人在這方面有天生的羞怯感,有時讓人稀里糊涂地睡了,也不敢聲張。他看到走窯人在廚房里經常說痞話,當著他夫妻的面也沒有絲毫顧忌,這就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也自然有了一些警惕。所以,他總是叫桂明晚上把門關緊,千萬不要疏忽。不過,當他向方麻子提出挑煤的要求之后,方麻子卻沒有答應,他說你老孟是挖窯的老手了,讓別人替代你我不放心嘞。老孟就不好說什么了,不再堅持了,想想,這也是方麻子對自己的一種信任哩。
轉眼之間,女人來窯山一個多月了,老孟還沒有任何異常的感覺,他希望婆娘能夠長期地做下去,一直做到這個窯山的煤挖完為止。千萬不要像三狗的女人,還沒有做上十天就甩手不做了,把那不薄的工錢當做紙似的,居然還說是不習慣。這話是你山里人說的嗎?如果是城里人說的那還差不多,你一個山里女人,哪里還有這么多的奢求呢?三狗的女人不做了,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讓他老孟的女人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
老孟惟恐桂明也不習慣,曾經問她習慣不。女人說,習慣,天天能夠跟你在一起,有什么不習慣的?
老孟聽罷,十分愉悅,女人到底是個老實人。
3
也不曉得是從哪天開始的,老孟忽然發現桂明似乎哪里有點不對頭了,但是,又說不出來。那種感覺怪怪的,就像一只刺猬擺在你面前,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后來,他終于發現桂明的眼光里有了一種躲閃,是那種不易察覺的躲閃,一忽就過去了,一忽就消失了。老孟幾次想問婆娘,是否不習慣了?是否有什么不愉快了?他擔心的是,是不是有走窯人揩她的油了?雖說這些走窯人的家都是近邊的,但是,男人的那點野脾氣,誰又不曉得呢?
莫不是有人打他女人的主意了?
老孟疑惑重重,決定找桂明談談。
那天早上,他從窯下出來,渾身像黑人,馬馬虎虎地洗了個澡,就不太像黑人了,倒是有點像熊貓,兩只眼眶是兩個黑圈子。等到吃飯的人走光了,他坐在廚房吃飯。桂明的背是對著他的,坐在角落里擇小白菜,等著他吃完了飯,再把碗筷洗了。山里的大風真是猛烈,沒有一點歇氣,嗚一陣猛地吹來,又嗚一陣猛地吹來,放肆吹打著這個偏僻而蒼涼的世界,四處發出噼哩叭啦的雜響聲,把耳朵都響麻了。
老孟邊吃邊說,你習慣了吧?
女人說,習慣。
老孟說,不累人吧?
女人說,不累。
老孟想了想,鼓起勇氣又說,我不在,沒有哪個打你的主意吧?
女人說,沒有。
老孟說,你好像有什么事瞞著我?
女人說,瞞你什么啦?天天吃睡在一起,工錢又都給了你的,有什么瞞的呢?
老孟張了張嘴巴,沒有繼續問下去。
女人的回答很簡潔,也很干脆,當然,也十分冷靜。老孟并沒有感到哪里有一絲不對頭。可是,等到女人擇完小白菜,把枯葉子掃了掃,拿著盆子走到水缸邊打水,打了水,她端著那盆水往回走時,迅速地看了男人一眼,又飛快地閃開了。好像女人并不害怕跟他說話,但是,卻害怕跟他對視。
老孟又捕捉到了她這種躲避的目光,心里就有點不舒服了。他想,這不是出鬼了么?跟桂明成親這么多年了,她哪里用過這種躲閃的眼神看過自己呢?她的眼珠子很大,也很亮堂,每次看他時,都是毫無保留地看著自己,哪里有躲閃的呢?她心里是否有什么鬼了嗎?
就是婆娘這個奇怪的躲閃的眼神,終于讓老孟警惕起來。
老孟是固定上夜班的。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半夜就起來了,吃過飯,然后,朝那個像巨獸的傾盆大口的窯里走去。夜風更兇猛了,像個神經病一抽一抽。他打了個寒顫,雙手緊緊地抱在胸脯上,趕緊朝窯洞走去,窯洞里畢竟要溫暖一些,那個洞口,就是冷暖的分界線。他走到窯下的當頭,揮著尖鋤挖煤,卻挖得心神不定。他從來也沒有這樣忐忑不安。到了窯下,誰也不敢胡思亂想了,所有的心思,都聚集在挖煤以及安全上了,如果分了心,那就是要命的買賣,精力不敢有絲毫的分散。可是,那天晚上,老孟的精力卻分散了,像一盤散沙怎么也收不攏來。老孟憤憤地罵一句粗話,心上心下地挖了一陣子,把尖鋤一丟,對三狗說,三狗,我肚子有點不舒服,出去吃點藥再來。三狗不滿地說,你快去快來,不要磨洋工呃。
老孟沒有跟他計較,從窯下走了出來,寒風猛地一吹,像是要將他吹上天空。他顫抖著,穩了穩身子,快步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遠遠地,他就聞到了那股濃厚的爛菜葉的氣味,這種難聞的氣味,幾乎跟寒風一樣猖狂,四處彌漫。老孟走到屋子前,輕輕地敲門,屋子里卻沒有聲響。大概是女人睡死了吧?女人肯定沒有想到他半途會回來吧?他從來也沒有半途回來過的。老孟又喊,桂明,開門。屋里仍然沒有答應,只有一團黑色在凝固著。老孟嘀咕起來,這個婆娘睡得也太死了,像豬一樣的么。老孟想重重地推門,借推門的乒乓之聲來驚醒女人,卻不料手用力一推,那扇門竟然呀地一聲打開了。
門居然沒有拴上。
老孟一下子就感覺不對頭了,是不是她忘記拴門了?你一個女人睡在屋里,哪里會忘記拴門呢?如果別的男人趁此機會溜進來了呢?老孟不敢往下想了,準備要狠狠地罵罵她,讓她得點教訓。老孟摸著含雜了廚房刺鼻漚氣的黑色,慢慢地走進睡房,一只手在墻壁上摸索著,叭地扯亮電燈,一看床鋪上,又驚訝了,床上并沒有女人,那床花被子倒是鋪開了的。
這個女人到哪里去了呢?是不是屙肚子上茅室了?
他原來是想等一等的,可是,他擔心和疑惑的情緒來不及等她回來了,他馬上去了茅室。窯山是不需要什么茅室的,都是男人么,誰沒見過誰的呢?這山溝里,本身就是一個天然的茅室。可是,廚房里還有個女人,方麻子就叫人砌了一個。老孟走到黑漆漆臭烘烘的茅室里,并沒有見到女人。他喊了一聲桂明,還是沒有女人的聲音。
哎呀,這就出鬼了,一個大活人怎么就不見了呢?
老孟的擔心和疑惑終于被怒火替代了,一股怒火騰地燃燒起來,灼傷了他的心靈。他并沒有痛苦地聲張,只是驚慌失措地在窯山里尋找。在事情還沒有弄清之前,他還不想驚動別人。是不是家里帶信來說老娘又發病了呢?桂明就急著回家了呢?似乎沒有這個可能吧?老孟沒有把握地思索著。
寒風并沒有減弱的意思,仍然發瘋一般地吼叫著,窯山那微弱的燈光,就像可憐的眼珠子,似乎被狂風吹得睜不開眼睛了。滿世界飄浮著煤灰,在空中像無數若有若無的微小精怪。當他經過煤坪上的一堆煤炭旁邊時,借著昏暗的燈光,忽然看見桂明急急忙忙地走來了,她緊張地環顧四周,警惕而小心,走得悄然無聲,像居心叵測的幽靈。厲風吹散了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像破爛的黑綢在飄蕩。老孟沒有繼續走了,壓著一肚子怒火,像鐵錠一般地佇立著,等待著女人慌張地走過來。
當女人突然碰上自己的男人時,嚇得往后一退,臉上充滿了恐懼,嘴里發出了一聲壓抑而輕微的驚叫。
老孟死死地盯著她,冷冰冰地問道,你做什么去了?說。
女人的回答不像平時那樣的簡潔干脆了,居然變得結結巴巴起來,我……我,我剛才……她已經沒有勇氣把話說完了。
老孟恨恨地看女人身后一眼,離此地不遠,沒有其他的房子,只有方麻子的房子,那棟孤伶伶的簡陋的紅磚房,像一尊黑沉沉的野獸蹲伏著。毫無疑問,女人一定是從那棟房子走出來的。老孟立即意識到了什么,揮起黑乎乎的粗糙的大手,朝著女人臉上就是響亮一記。他沒有破口大罵,擔心大吼大罵會驚動別人——離他們不遠,還有挑煤的人來來往往。
緊接著,叭——,又一個巴掌打過來。
他拖起女人就朝廚房走去。女人沒有掙扎,更沒有反抗,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可憐的小羊,低聲地哭泣著。
終于把女人拖進屋子,怒氣萬丈的老孟兇狠狠地問,你到哪里去了?
女人沒有說話,渾身顫抖,像被寒風緊緊地包裹著。女人的眼睛膽怯地栽在地上,沒有絲毫的勇氣直視老孟。老孟發現女人的一只手一直是緊緊握著的,似乎是抓著什么可疑的東西。突然,他抓住女人的那只手狠狠掰開一看,原來是皺巴巴的一張錢。那張錢在女人的手心里抖嗦了一下,然后,掉落在地。
老孟朝地上看了看,是五十塊錢。
你娘賣胡子的,原來是在賣X啊?老孟吼起來,十分堅信自己的判斷。
女人仍然沒有說話,晶瑩的淚水默默地流了出來,臉上泛起無限的屈辱和悔恨。
老孟丟下女人,抄起桌子上的菜刀就要沖出去,他要一刀砍死方麻子——他已經不需要問這個男人是誰了——肯定是方麻子無疑。女人突然發瘋一般地沖上來想拖住他,卻被他猛地一甩,就甩脫了,女人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在地。
他怒火中燒地沖出房子,擤了一把冰涼的清鼻涕,把它重重地甩在空中,朝方麻子的房子狂奔而去,那種快速的速度,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驚奇。
老孟站在方麻子的屋子前,像個瘋子一般地叫喊道,方麻子,你跟老子出來,出來。
方麻子似乎是在等待著他來算帳,燈光叭地亮了起來,幾乎沒有絲毫猶疑,就把門咣地打開了,說,老孟,為什么發這么大的火啊?
老孟咬牙切齒地說,方麻子你不是人。
方麻子一聽,怔了怔,哈哈地笑起來,說我怎么不是人呢?我不是跟你一樣的么?上有嘴巴,下有雞巴么?不都是男人么?
老孟萬分憤怒地說,你睡了我婆娘。
方麻子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說,我又不是強迫的,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問問你家桂明。他好像早已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并不顯得怯場,居然還用商量的口氣挑釁說,老孟,你說該怎么辦吧?
老孟揮了揮手中的菜刀,理直氣壯地說,你說呢?
方麻子沒回答,返回屋里,又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迭錢揚了揚,說,你如果不愿意讓她煮飯了,就讓她回去吧。說罷,把那迭錢像一塊煤炭似地往老孟懷里一丟,返身就關上門,屋里的電燈又叭地熄滅了。
老孟一時顯得不知所措,遲疑地從地上撿起那迭錢摸了摸,感覺它不是一個小數。心中的憤慨忽然就沒有剛才那樣厲害了,這迭錢,就像一坨巨大的石頭,把那股怒火死死地壓住了,只有石頭的邊緣還舔著許多火苗。再者,他也不想把這件丟丑的事情掀出去——老孟的婆娘讓方麻子睡了,這話多難聽。
他終于忍耐住了,把那迭錢小心地塞進口袋,臨走時,朝門上狠狠地呸了一口痰。
老孟還在寒風中返回時,聽見方麻子的車子轟隆地開動了,老孟曉得他是回家了,兩道雪亮的燈光刺破了無邊的黑暗。老孟憤憤地罵了一句什么。憑他的猜測,自己的女人跟他不止唱了一次被窩戲,她那種躲閃的眼神早已出現了——自己的感覺真是十分的準確呀。
他走進屋里,女人坐在床邊嗚咽著,腦殼栽在了胸脯上。老孟命令桂明把那些錢拿出來。女人膽怯地看男人一眼,似乎猶豫著。可是,男人冒火的目光已經不容她繼續猶豫了。到了這種無路可退的地步,她已是無話可說了,一點也不敢抵賴和狡辯了。她猶疑了一下,站了起來,乖乖地從墻壁的洞眼里把錢拿出來。
錢是用發黃的塑料布一層一層地包著的,包得很仔細。老孟迅速地打開數了數,一共三百塊,都是五十塊一張的。也就是說,方麻子和桂明已經唱過六回被窩戲了。老孟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恥辱,自己的女人竟然讓方麻子人鬼不知地睡掉了,這真是個挨刀殺的啊。他望著手里那三百塊錢,心里又十分氣憤,這個方麻子真是個小氣鬼呃,聽說別人在縣城睡小姐還要三百塊呢,你給一百塊就死了人嗎?五十塊,不是太便宜了嗎?他沒有對女人說方麻子剛才給了他一筆錢,然后,把三百塊也放進口袋里。
你說,為什么要跟方麻子睡覺?你難道是要這種錢買藥吃嗎?老孟幾乎吼起來了。在鄉下,后面罵的那句話,其含義是很惡毒的。
一直沒有說話的桂明滿面淚水,她這時抬起頭說,是要買藥吃,不過不是我,是給娘買藥吃的,娘的病說不定哪天就會發作的,你掙的錢,大多不是給娘吃了藥嗎?女人傷心地抹了一把淚水。
老孟一時無言。
他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悲哀,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下來了。他的腦殼昏沉沉的,被這莫大的恥辱和憤怒氣昏了。屋里變得寂靜起來。突然,老孟惡狠狠地對婆娘說,你就給老子滾回去,你這個丟人現眼的女人。
當夜,女人就拿著衣物哀哀地回家了。
老孟根本沒去擔心她走夜路是否害怕了,也沒有考慮會不會碰上痞人了。他逼她快點離開,覺得她留在窯山,只會給他帶來更大的恥辱和傷害。
第二天,走窯人沒有飯吃,也沒有茶水喝,便吵吵鬧鬧起來,問老孟的婆娘哪里去了,即便要走,怎么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方麻子顯得很冷靜,臨時叫人替代桂明,又叫走窯人把自己的婆娘叫來。他解釋說,老孟的婆娘回家去了,老孟的娘病了,沒人打招呼。他輕描淡寫地就給老孟留了面子。
這次,方麻子留下的是李世明的婆娘。
依老孟的脾氣,本來是要離開這個窯山的,一個男人已經沒有臉面了,如果再留下,也沒有什么意思了。方麻子也以為他會離開的。老孟卻偏偏沒有離開。他不離開,大概自然有他的理由吧,盡管這個理由還十分模糊。方麻子也不便趕他走,你睡了人家的婆娘,還要趕人家走,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再說,老孟畢竟是挖煤的老手,只要他老孟不感到什么尷尬,他當然就更沒有什么尷尬了。
等到李世明的婆娘來煮飯了,老孟這才恍然大悟。聯想起三狗婆娘的離開,以及自己女人的遭遇,方麻子原來耍的是這套詭計,他拿錢來誘惑女人,走一個,換一個,嘗的都是新鮮貨。但是,他始終也想不明白,你方麻子有那么多的錢,為什么不去縣城睡小姐呢?小姐們既年輕又乖態,細皮嫩肉的,又不必得罪人,犯得著睡鄉下的粗糙不堪的姑嫂么?
他實在想不通。
老孟回家跟女人唱被窩戲時,總覺得不是以前的那個滋味了,似乎不是原來的那個婆娘了,他的激情很難發揮出來。所以,脾氣也暴躁起來。不過,任他打也罷,罵也罷,桂明卻不敢回嘴了,她像一只斷了脖子的雞,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方麻子給的那些錢所帶來的安慰和平衡,在老孟心里只存在了十天半月,就像被一陣狂風鳴地刮走了,忽然消失了,心中的那種怒火又重新點燃了。
這種感覺非常奇怪。
方麻子,你娘賣胡子的,你以為你有錢就可以擺平一切么?就可以目空一切么?就可以橫行霸道么?
老孟現在沒有其它目的,就是還想問方麻子多要點錢——他要在窯山留下的理由,到現在才變得清晰起來——他認為方麻子原先給的那些錢,還不足以彌補他那顆痛苦的心靈。也就是說,他那顆遭受恥辱的心靈,不是這么點錢就可以撫平的。老孟終于為自己找到了一種強有力的理由,這使他有了十分的勇氣。
那天,他板著面孔,走到方麻子那棟簡陋屋里,對方麻子說,你還要多給一點。
方麻子還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說,我給你是最多的了,你挖煤很有經驗嘞……
不是,老孟打斷他的話,說,我說的是我婆娘的損失費,你還要多給拿一點,不然……
哦?方麻子終于明白了,原來老孟是來敲詐他了。方麻子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可笑,以為他是一個源源不斷的黃金洞,可以讓他隨隨便便地拿錢。方麻子也板著臉孔,說,老孟,我可以告訴你,一分錢也不可能給你了,至于你想怎么樣,那就隨你的便吧。
望著對方這種強硬的態度,老孟明白方麻子已是一毛不拔了。老孟臨走時,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你信不,你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方麻子沒有被他的話所嚇倒,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子等著你來。
老孟再次要錢遭受到了重大挫折,像一只受傷的野兔子,可憐兮兮的。不過,這種挫折逼迫他圍繞著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叫他死無葬身之地——久久地思考,終于,醞釀出了一個可說是驚天動地的報復計劃。
他開始悄悄地偷雷管和炸藥了。
他做得十分隱蔽,一點一點地偷,以防被別人發現。每次偷一點藏在身上,從窯里走出來時,老孟就感覺它隨時會爆炸。他準備了一個防水袋子,把偷來的雷管和炸藥放在里面,那個袋子就埋在山腳下,極其隱蔽。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也沒有做過一件大事情,不是像條狗一樣在田土上吭哧吭哧地流汗出力,就像一只地老鼠拿著性命蹲在窯洞里挖煤。不過,現在他就要做一次大事了。他要為民除害,具體地說,不但為了自己的那份巨大的屈辱,也是為走窯人和那些受屈辱的女人們除害。他把報仇的情緒隱藏得很深,別人一點也看不出來,并沒有發覺他身上埋藏著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啞炮。即使碰上方麻子,老孟臉上也沒有一絲敵意,裝出十分謙卑的微笑,似乎他們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對于這個報復計劃,他本來也想跟三狗和李世明說的,他們也是受害者,三個男人聯合起來對付可惡的方麻子,報復的力量肯定要大一些。可是,冷靜一想,這個事情,畢竟不是罵幾句人或是打幾下人,而是要送方麻子上西天的,所以,還是不要把他們牽扯進來,那樣只會害了他們。再說,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巴,也不保密,不論是事前事后,萬一透露出去了,誰也逃脫不了這個罪責。
4
雪亮的車燈終于從漆黑的世界中出現了,像兩只巨龍的眼珠子,長長地不斷地晃動著。
老孟激動起來,精神也振作起來,毫無一絲睡意了,渾身竟然莫名其妙地抖動著——不是因為寒冷的那種抖動了——他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冷靜。關鍵之時,萬萬不能夠慌里慌張的,毛手毛腳的,不能夠像上次那樣把事情搞砸了。
老孟摸了摸扎在腰上的炸藥,又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機,家伙俱全。等到車子開到家,看見方麻子走進屋子,老孟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像野貓悄然無聲地逼近那棟樓房。他早已想好了,如果動手了,要用石頭迅速地把玻璃窗子砸爛,再把導火線點燃,飛快地把炸藥丟進去,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在這一系列的動作中,要飛快,要迅速,要果斷,要一氣呵成,要讓方麻子毫無躲避之機。
老孟這時已貼著玻璃窗子的一角,往屋里一看,看見方麻子的女人躺坐在床頭,女人的臉色憔悴,頭發散亂,好像是有什么病吧?如果沒病,根本就不像一個大款的婆娘。老孟是第一次看見他的婆娘,原以為她是乖態的,是鮮嫩的,是生動的,沒想到,卻是一個十足的病殼子。
方麻子把手機放在桌子上,輕輕地走到床鋪邊,彎下腰來,撫摸婆娘的黃臉,說,我到縣里,叫朋友聯系了上海的一家醫院,人家說可以帶你去看看。
女人的淚珠默默地流了下來,說,之貴啊,不必為我操心了,已經癱了十來年了,哪里還能夠治好呢?
方麻子口氣堅決地說,一定能治好的,沒有錢,我哪怕把窯山賣了,也要給你治病。
女人哽咽地說,莫做蠢事呃,這是我的命嘞,只是太拖累你了。
又講蠢話了你。方麻子體貼地說,空調要不要再開大一些?天氣好冷啊。
女人搖搖頭。
方麻子說,你睡吧。說罷,扶著婆娘慢慢讓她躺了下去,把四處的被窩壓了壓。
這個場景讓老孟驚呆了,心里猛地一震,就像一顆沉默多年的啞炮突然轟地炸響了。他沒想到的是,家財萬貫的方麻子竟然有一個癱瘓多年的女人,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卑鄙無恥的男人,竟然還是一個如此看重夫妻感情的人。真是不可思議。地方上的那些大款,哪個不是給自己的黃臉婆打發一筆錢離婚的?哪個不是討了個如花似玉的嫩婆娘的?哪個不是養了幾個情人的?方麻子不但沒有離棄癱瘓多年的婆娘,也沒有養幾個情人,只不過是打打野食而已。
屋內那種溫暖的場面和短暫的對話,居然像強大的滅火器,卟哧一聲,又卟哧一聲,就一下一下地把老孟報復的烈火漸漸撲滅了,是的,徹底撲滅了。滅火器的威力畢竟很大,連一點閃爍的火星也沒有了。
屋內的燈光熄滅了,只有掛在墻外的空調機發出嗡嗡的響聲,像山風一樣強勁。
老孟沒有再停留了,默默地離開方麻子的房子,丟掉手中的石頭,走得踉踉蹌蹌,像醉了酒。他為自己再次沒有實施的行動感到萬分沮喪。上次,是炸藥不慎掉落于山腳下,這次呢?如果沒有碰上剛才這個場面,方麻子和他的女人,當然還有這棟嶄新的房子,早已被炸毀了。
老孟咬牙切齒地罵道,方麻子,算你狠,算你命大。
一路上,他就是這樣低低地啰嗦著,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讓他感到恥辱的畫面。他不心甘就這樣了結,就這樣讓方麻子撿回了一條狗命。胸腔里堵堵的,堵得很厲害。他覺得還是要發泄一下,要釋放一下,不然,心中的這股怒氣就沒有安置之地。老孟慢慢地走到山坡上,山坡上寒風呼呼,似乎險些把他吹到在地。老孟鼓著力氣,終于站穩了,把捆在腰上的炸藥小心地取下來,摸出打火機,抖抖索索地把導火線點燃。綠色的火苗哧哧哧地扭動著。老孟迅速一丟,往深深的山腳下丟去。
轟——
山腳下響起轟隆的爆炸聲,不過,那聲音畢竟顯得有些沉悶。如果不是這呼嘯的寒風所遮蔽,那么,在這個寂靜的夜晚,爆炸聲肯定還要駭人得多。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