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橋水榭

東莞進入深秋的時候，中學教師米歐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封里除了幾頁從雜志上裁剪下來的一篇小說之外沒有只言片語。米歐在課間休息時讀完了這篇作者筆名青果的愛情小說，小說語言華麗，文風矯飾，但故事很平淡，大概內容是距此十年前，一個初中女生暗戀一名青年男教師的故事，但讓米歐驚心動魄的是那位中學教員的名字同樣叫米歐。在米歐看來，這或許是一個暗戀者表達愛意的特殊方式吧。秋日早晨閃亮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桌面上，米歐捏著這幾頁有些陳舊的紙張，陷入到往事中，長期灰暗厭倦的情緒因為這封來信眩暈起一股無緣無故的幸福感。

十年前，米歐剛從北方一所名牌大學畢業，分配到這所中學來。那時候米歐意氣風發，風度翩翩，正是年少輕狂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身邊時常圍繞著幾個靚麗出色的女孩子。但鬼使神差地米歐卻選了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前妻，兩個人走在一起顯得那么不諧調。周圍的人鬧不明白，連米歐自己也稀里糊涂的。前妻家是東莞本地人，父親是一個城中村的村長。廣東的村長與內地不同，有錢有勢，因此前妻一直自認為是高干子弟。可這些對米歐這樣一個外來戶又有什么用呢？那些權勢都是人家的，跟自己沒有絲毫的關系。這大概就是命，米歐曾經在一次酒醉后對同事們這么說道。

去年冬天，米歐離婚了，在冬夜的寒風里被前妻趕出了家門。米歐到現在都有點鬧不懂，自己怎么就會像條失寵的野狗一樣被前妻拋棄。按常理，無論哪方面都只有他嫌棄前妻的份，可世道卻顛倒了。在那個冬日的夜晚，米歐無處可去，只好先搬到辦公室湊合了一宿。這一湊合就是大半年。

因為今天的這封來信，米歐心里突然豁然開朗，他想租個房子，開始全新的生活。不管怎樣，人還得活下去，生活仍將在希望與失望中前進。

語文教研組的幾個中年女教師嘰嘰喳喳湊在一起閑聊，米歐從往事中回過神來，斷斷續續聽明白了她們在談論女人的眉毛如何如何，又比較她們中誰的眉毛最粗最好看。這幾個女人中有一個長年守寡的女老師，名字叫梅蘭萍，眉毛長得又黑又粗。幾個女人大概經過比較后公認她的眉毛最粗，異口同聲地夸贊她眉毛長得好看。米歐沒想到，這個老女人被夸得心花怒放，居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就我這濃眉大眼，強奸兩個壯男沒問題。幾個女人哄然大笑，個個流露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米歐先是吃了一驚，繼而跟著女人們嘿嘿地傻笑起來。梅蘭萍留意到跟著傻樂的米歐，面色微紅，向米歐投去一個復雜曖昧的眼神。米歐被這沒來由的眼神刺激得心旌搖蕩，心想這平時看起來不怎么起眼的女人骨子里居然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真是騷得厲害啊。

米歐沖著笑做一團的女人們問：你們誰知道哪里可以租到比較便宜實惠的房子啊，我住辦公室實在是住夠了。其中笑得最歡的女老師指著梅藍萍說，這你得問她，她家的房子夠大，什么都有，就是缺個男人，你搬進去就什么都有了。說完女人們再一次哄然大笑。

米歐傻乎乎地跟著女人們笑了起來，一抬頭與寡婦梅藍萍咄咄逼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相遇，迅速將目光躲閃開，心里暗想，到底是個女人，快要土崩瓦解守不住了，八成這寡婦要進入第二春啦。

秋天蕭瑟的氣息逐日稀薄，東莞的冬天迫在眉睫。署名青果的信件每個星期都會寄到米歐手里，不同的是信件內容由裁剪的雜志換成了泛黃的日記。看到自己昨日的影子逐漸展現在這些泛黃的紙張上，米歐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滄桑感，隔著十年的光陰與自己相遇，米歐搞不清楚日記里的到底是不是自己，十年前我曾經是這樣的么？米歐有些迷茫。無論如何，他都將以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漠然審視，那仿佛是他，又仿佛不是，可這日記里記載的那個風采照人的年輕人又是誰呢？

米歐想鬧個究竟，他試圖按著信封上留下的地址給青果回信，但拿起鋼筆卻不知從何說起。正猶豫間，梅藍萍踱進了辦公室。米歐瞥了躡手躡腳的梅藍萍一眼，沒有說話。這寡婦近來有些反常，神神怪怪神出鬼沒的。

梅藍萍瞅瞅辦公室沒人，踅到米歐身邊，壓著嗓音問：噯，那房子你還租不租啊？

米歐吃了一驚，他本以為這不過是幾個風騷娘們一個無心插柳的玩笑，沒想到梅藍萍竟然當了真。米歐感到些許緊張，惶惑地問：這，方便嗎？

梅藍萍嘁了一聲，盯著米歐說，我都不怕，你一個老爺們怕個什么！

米歐沒說話，猶豫不決。說實話，辦公室他實在住夠了，到底不方便，尤其每到夜晚學校里闋無人聲，到處都黑洞洞的，那種空曠和安靜讓人覺得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可租一個寡婦人家的房子也未必就方便，瓜田李下，蜚短流長很快就會在學校里蔓延開來。

梅藍萍快人快語，不容拒絕地說，要租就抓緊，要不你晚上來我家吃飯，看看房子先。

米歐想了想，點點頭，說，行，我天麻黑就過去。

米歐敲開梅藍萍的家門時馬上聞到了濃烈的排骨湯的香味，梅藍萍正在廚房里熱火朝天地大干著。她系著圍裙招呼米歐坐下稍等片刻，很快就可以開飯。米歐瞅了瞅這套房子，確實夠大的，上中下總共三層，每層大概有一百平方，裝修和家具稱得起豪華，一副很有錢的樣子。看樣子她那個死鬼丈夫生前是個大款，到底是本地土著，就是財大氣粗啊。

米歐還沒感嘆完，梅藍萍已經手腳麻利地把飯菜擺滿了一桌子。晚飯很豐盛，足夠五六個壯漢吃的，看來梅藍萍為晚上這頓飯花了不少心血。米歐感激地說，這，這太豐盛了，咱們兩個人怎么吃得完嘛。梅藍萍白了米歐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吃不完打包，或者明天接著吃。

這頓飯米歐吃得極其不自在，梅藍萍不斷地給他碗里夾菜，用柔和卻暗含著命令的語氣不停地說道，吃，一定要多吃啊。米歐已經吃得很撐了，難以下咽，可還不得不死撐著吃下去，否則就對不起寡婦梅藍萍花費了這么大心血做的飯菜。

終于，米歐閉著眼睛把碗里堆得山一樣的飯菜一掃而空，放下筷子撫摸著肚皮說，吃得真飽。梅藍萍的目光帶著幾分幽怨，看著米歐說，米歐，你太瘦了，應該養肥點，男人肥點才好看嘛。

米歐聽得出來，一頓飯的工夫，梅藍萍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可吃人的嘴短，反駁的話米歐說不出口，只好悶在心里，點燃一根煙吞云吐霧。

梅藍萍十分突兀地問，什么時候搬進來？

米歐沒做聲，抽著煙在心里踅摸著到底要不要搬進來。

梅藍萍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說，你看看這房子，搬進來這房子就有一半屬于你。

米歐說，讓我想想，容我再想想吧。

梅藍萍不容分說，還想什么？難道你還有更好的去處？

米歐的不快寫在臉上，他厭惡地看了寡婦梅藍萍一眼。梅藍萍大概意識到自己表現得過于迫切，低頭悶聲坐在那里。

是的，當年就是因為前妻有房子，米歐以為一結婚房子和她們的家產就有自己一半，可壓根不是那么回事。如今他依然一無所有，在那么冷的冬夜里像條落水狗似的被人趕出了家門，甚至連多年的積蓄也被前妻理所當然地笑納了。那個冬夜東莞還下著淫淫冷雨，米歐至今仍記得雨點打在面頰上那種冰冷的感覺。

米歐淡淡地說，人要靠自己，別人誰都靠不住，一旦失寵就會像狗一樣被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

梅藍萍大概知道一點米歐的婚史，慌忙解釋說，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不是那種人，只要你對我好。

米歐冷眼看著這個守寡長達三年的寡婦，看到她一副無依無靠的樣子，心里還是忍不住泛起一絲憐憫之情。

那個叫青果的女孩打來電話，米歐在一次回信中忍不住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暗示女孩可以給他打電話。在電話里女孩子的聲音很奇怪，像被什么東西壓抑著，有幾分沙啞，她沒有用習慣的粵語，而是蹩腳的普通話，這些都導致米歐無從分辨出電話線那頭發出聲音實體的實際年齡。她的語調既不激動，也不平靜，就顯得有幾分莫名其妙的詭異。青果話不多，大多數時間只是拿著話筒沉默，好像通過信件她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米歐也相應的沉默，這個不知道潛伏在城市哪個角落里的女孩對他來說依舊是神秘陌生的。米歐一邊跟女孩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一邊想象女孩的長相。她應該屬于走到大街上能招來百分百回頭率那一類漂亮女孩吧，身材修長，長發飄飄，在每條她所經過的街道上款款而行，灑下一路清香。

通過幾次電話，米歐蠢蠢欲動，摁耐不住想跟女孩見面。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時米歐還試圖壓制下去，可越壓制反彈得越厲害，像是浮在睡眠上的葫蘆，剛摁下去馬上又彈了上來。米歐在電話里說，咱們約個地方吧，我想見你。

女孩似乎受到驚嚇，突然間沉默了。米歐耐心等待著，他知道女孩在猶豫。沉默良久女孩小心翼翼地說，不見面行嗎？外面的世界讓我害怕。而且……而且我母親不允許我跟男人單獨會面。

米歐心里突然冒出一股無名之火，不想見面你他媽老給我寄你那該死的日記干什么？米歐壓了壓火，淡淡地說，隨便你吧。說完連聲再見都沒有說就掛了電話。

米歐兀自憤憤的時候，寡婦梅藍萍又出現了。她居高臨下地站在米歐身邊，口吻有些嚴厲，你打算什么時候搬過來？

米歐不耐煩了，惱怒地說，你急什么？我不就吃了你一頓飯么，難道還要把人賠給你！

梅藍萍的語氣帶著幾分荒涼無助，她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知道樹大招風，屋大招賊，東莞又這么亂，小偷已經去我家偷過好幾次了。那么大的房子我一個人住著害怕，再說，冬天快要來了，我怕冷。

的確，冬天快要來了，東莞的冬天想起來都讓人心驚，陰冷而潮濕，那是一種刺入骨髓的濕冷。米歐嘆口氣，自嘲道，我身無長物，頂無片瓦，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現在就可以跟你回去。

梅藍萍轉嗔為喜，興奮地說，真的呀，那這就走吧。

米歐看了看一臉興奮的梅藍萍，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什么世道啊，誰能想到我米某人日后要每天面對這樣一張老臉了。

米歐在冬天正式降臨東莞時搬進了梅藍萍的洋樓別墅，這讓米歐感覺到自己真的像一條在大街上四處游蕩的野狗，終于碰上好心人收留。野狗就野狗吧，好歹可以扛過這個冬天，興許這個冬天再不會寒冷。

米歐住進來這天，梅藍萍煲了一鍋靚湯以示歡迎。湯是烏雞湯，梅藍萍在配料里放了很多人參和枸杞，這些都是大補的藥材。喝完湯米歐就洗澡睡覺，梅藍萍幾天前已經給他收拾好一間空房。可是睡不著，身體發熱，躁動不安，有一股火在小腹里亂竄。米歐知道，那鍋湯開始發揮效用，而這些正是梅藍萍想要的。米歐在床上輾轉反側，聽到房門外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大概那鍋湯在守寡三年的寡婦身上也起了相同的效果，她正到處走動著揮發熱量。米歐強忍著身體里的躁動，試圖回想那些逝去歲月的美好往事，這個時候他還不想跟梅藍萍過分親密。可是沒有用，一點都想不起來，是的，除了那個被趕出冬夜里冰涼雨水的記憶，別的連條尾巴都想不起來了。

米歐開始回憶青果寫的那些日記。青果在日記里說，她患有嚴重的憂郁癥，她討厭與人相處，卻渴望訴說和被理解。她被母親整天關在屋子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無時無刻不幻想著走出去。但母親冰冷的目光截斷了她的腳步，從小到大，母親就是一道她邁不過去的門檻，母親的裙裾就是她的蒼穹。

想到這，米歐有一種充當了垃圾桶的感覺。他不由得惡毒地想，她這是想干什么？希望一條落水狗含著一根稻草去打撈另一條落水狗？這真是一個惡毒的玩笑。

青果在日記里還寫道：她恨她的母親。可母親很愛很愛她，并用這種令人窒息的愛禁錮了她。母親從不讓她單獨出門，并告訴她外面全是壞人，尤其男人，男人只會傷害女人，他們生來就是女人的死敵。

去他媽的吧，米歐罵了一句，既然男人是女人天生的死敵那她還給自己寫信打電話干什么？這一對母女真是變態！

外面客廳里的腳步聲逐漸隱匿了，大概梅藍萍在外面散散步揮發了身上的燥熱，回屋睡覺去了。這時一陣困意襲來，米歐閉上眼睡了過去。

青果并沒有因為上次拒絕米歐見面的要求而終止寄信給他，她依舊熱情洋溢，每個星期夾著幾頁日記的信件會準時交到米歐手里。然而米歐已經失去了閱讀的興趣，隨手就把信丟進了垃圾筒，也不再給青果回信。他意識到對于青果，他不過是一個丟棄垃圾的垃圾筒，這一點深深傷害了他的自尊。這些一相情愿的情愫其實跟他并沒有任何關聯，他決定忘記那些曾經帶給他自鳴得意的幸福感，忘記這個被母親關在鐵籠子里的女孩。既然他已經搬進了梅藍萍的寓所，就應該安下心來，重新開始全新的生活，他不希望任何事情攪亂這難得的平靜生活。至少，他要平安度過這個冬天。

但青果不肯忘記他，或者說不肯輕易饒恕他的冷漠。青果再次打來電話，還是那樣的語氣，淡淡地問，你為什么不給我回信？

米歐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他冷冷地反問，我為什么要給你回信？

青果嘆了口氣，幽怨地說，唉，男人真是鐵石心腸。

米歐不耐煩地說，少廢話，你到底想怎樣？

青果沉默片刻，說，我答應你好啦，咱們見個面吧。

青果的善變讓米歐始料不及，女人總是能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些讓人手忙腳亂的決定。米歐悶悶地說，真的？你不是討厭跟人相處嗎？

青果似乎在那邊冷笑了一聲，說，怎么，你怕了？

米歐最受不了刺激，爽快地說，我怕什么！你說地方吧。

南橋水榭，青果一字一字地吐出一個地名。

為什么偏偏是南橋水榭？米歐心生疑竇，但還是說，好，晚上七點，不見不散。

米歐早早來到了南橋水榭，這是一座東莞久負盛名的茶樓。經過一次嚴重的傷害，米歐做任何事情都會提前做好必要的準備，這次自然不能例外，他寧愿自己躲在暗處審視別人，而不是被別人窺視。出門前米歐沒有跟梅藍萍打招呼，最近這個女人越來越羅嗦，也越來越婆婆媽媽了，她熱衷于生活的每個細節，對任何事都充滿幼稚的熱情和天真的好奇心。

米歐抵達南橋水榭的時候天色尚有幾絲光亮，七點多的時候天逐漸黑透了。南橋是座有些年頭的古橋，橋身寬闊，不算長也不算短，橫跨過莞城河，橋下濤聲陣陣，橋上有多處亭臺水榭，人來人往，是東莞的一個好去處。大概是因為天冷，河面上又有風，茶樓上人并不多，三三倆倆坐著幾個閑人卻依然顯得空空蕩蕩。

十年前，米歐就是在這里認識的前妻，這個讓他心如死灰的女人。后來米歐經常被前妻約到這里幽會，并最終確定戀愛關系，一步步走進了婚姻的陷阱。因此這里對米歐來說是個不祥之地，也是傷心之所，自從跟前妻離婚后他再也沒有來過這里。可今天偏偏陰差陽錯他被青果約到了這里，這一回又暗藏著怎樣的機鋒呢？

距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可米歐對面的椅子上仍然空空如也，那個不停寄日記的神秘女子依然沒有出現。看來她是準備爽約了，米歐心想，可還是忍不住四周打量了幾眼，除了臨座一個頭發枯黃的老女人外茶樓沒有單身的年輕女孩。米歐掏出手機，摁了幾個鍵又懊惱地把手機放回衣兜里。這個時候打電話過去詢問也未免太自做多情，也太滑稽了。

米歐又等了十分鐘，青果仍然沒有出現。米歐心中越來越焦躁，越來越憤怒，再也沉不住氣了。我操，米歐明白自己又被人耍了，他在這么冷的天里像個少不更事的傻小子一樣被晾了近兩個小時。他恨恨地站起身來，把吸了一半的煙頭狠狠地扔進河水里，南橋之水迅速地將煙頭熄滅并帶著尖利的呼嘯之聲中將之卷走。米歐拉上皮茄克的拉鏈，掩飾不住滿臉的怒意，噔噔噔快步走下樓梯。

米歐回到梅藍萍的寓所時梅藍萍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她看了米歐一眼，不置一詞，似乎一切她都心知肚明。米歐以為她會盤根問底，在回來的路上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詞，沒想到她居然不聞不問，導致米歐一肚子的說詞無從發揮，只好爛在肚子里。

米歐踅到沙發旁邊，眼睛瞅著電視，卻用余光觀察著梅藍萍的神色。兩個人都不開口，像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博羿，都等待著后發制人。

米歐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出去逛了逛，好久沒逛過街了。

梅藍萍心平氣和躺在那里，淡淡地說，外面挺冷的，以后出去逛要多穿件衣服哦。

米歐應了一聲，再不知道說些什么。

梅藍萍沉默片刻，說，我今天熬了一大鍋羊肉湯，在廚房熱著，等你回來喝呢。

米歐連忙說，我去端來。馬上起身進了廚房。

米歐想起來從南橋水榭回來的路上坐電動三輪車，那個聒噪的司機說，天太冷了，做完這單生意他就收工回家。冬至快到了，老婆囑咐他買羊腸回家煮湯。司機還奉勸米歐，最好去看看超市還有沒有羊腿骨，這么冷的天一定要喝點羊骨湯，御寒啊。司機一邊咂巴著嘴巴，一邊搖晃著車把上那串血淋淋的羊腸。這讓米歐覺得又惡心又傷心，他真想把那串血淋淋的東西塞進司機喋喋不休的蠢嘴里，把它堵上。

鍋里的湯還熱著，冒著白茫茫的熱氣，里面放了紅棗、枸杞、人參，又是大補的藥材。米歐心想，寡婦這么下藥也不怕喝多了流鼻血。

米歐盛了兩碗湯端到梅藍萍身前的茶幾上，有點討好地邀請她一起喝湯。梅藍萍的臉上和眼睛里都含著笑意，心滿意足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喝著湯水，發出香甜的吸溜聲。米歐喝完一碗，梅藍萍起身又自作主張倒了一大碗給米歐，湯里還放著一根大棒子羊腿骨。米歐看著這一大碗飄著紅棗、枸杞和人參的滋補羊骨湯，在心里暗自呻吟，這又將是一個難熬的夜晚。

青果那天爽約的不快隨著寡婦梅藍萍每天的滋補湯水被米歐沖刷進了下水道，這件事就像一支憂傷的插曲在米歐的生命中拖曳而過。米歐還來不及傷感，梅藍萍就開始熱衷于帶著米歐四處訪親走友，出雙入對，儼然以夫妻自居了。對這些，米歐既沒有特別反對，也不太熱心，一切均由梅藍萍操作。

青果的電話在冬至這天不期而至，很抱歉，青果的語氣聽起來卻沒有絲毫抱歉的意思，那天的事怪我。

米歐剛剛平靜的情緒被激怒了，他毫不客氣地說，你覺得有意思嗎？以為自己還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玩這么無聊的把戲。

其實那天我去了，青果說，只是你沒有認出我來。

你去過嗎？米歐納悶地問道，可他搜遍記憶的每一個角落也無法想起當時茶樓上是否有這個一個單身女人。他耳朵里還殘留著莞城河尖利呼嘯的風聲和水聲，以及南橋上影影綽綽的亭臺水榭，但當時的情景在記憶里已經模糊不清了。

我去過的，青果斬釘截鐵地說，只是你沒認出我。

米歐的心底浮起一絲愧疚，你失望了吧？

青果猶豫片刻，淡淡地說，是的。停頓了一下，她接著說，其實也不能怪你，主要是那天我母親像幽靈一樣跟著我，我不敢冒然靠近你。

我操，米歐心底的愧疚一掃而光，你他媽帶著你老娘干什么？操，這太可笑了，你就任由她像提著木偶一樣操縱你的一切？米歐覺得還不解恨，他惡毒地假設道，以后如果你結了婚，是不是新婚之夜也要把你老娘帶進洞房？

米歐以為青果會勃然大怒，可她的反應卻十分平和。我母親被男人坑得很苦，她在男人身上吃了太多的虧，青果說，這不能怪她。她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我。

扯淡，米歐仍然憤懣地說，她一點也不苦，她好歹還可以操控你，可你呢？你最可憐，才真的是什么都沒有。

米歐試圖激怒青果的陰謀再一次落空了，青果并沒有因此受到什么刺激，她的語調依然是平淡的，或許吧，可我不能違背她的意志。她以前是個很有天賦的粵劇演員，有輝煌的前途，可這一切被我父親給毀掉了，他不僅毀了我母親的前程，也毀了她的后半生。她自殺過很多次，如果不是因為還有我，她根本不可能活到今天。這些，你能明白嗎？

這大概又是一個當代王寶釧式的故事，或許十分慘烈，可這又怎樣？米歐對這樣的故事早已無動于衷，他自己又何嘗不是故事里的悲劇人物。米歐循循善誘道，你老娘太自私了，她自己在男人身上吃了虧，就想在你身上找補回來，她是男人的犧牲品，你卻是她的犧牲品。她這樣做太過分了，你要英勇地反抗專制才對。

青果終于表現出些許惱怒，我不允許你這樣惡毒地攻擊我母親，她這輩子很艱難。

米歐點燃一支煙，深吸了一口，心滿意足地說，我說的都是事實，我沒有錯，錯的是你老娘。

青果的口吻又恢復了平靜，她說，你是不是生氣了？你會從此不理我嗎？

當然，米歐看了一眼樓下，梅藍萍正在初冬的陽光下晾曬衣服，她抖著衣物，歡快地哼著模糊的小曲兒，水泥地上鋪滿了她長長短短的影子。女人、陽光、影子以及四處飛揚的水珠，一切都是那么鮮活的真實，那么明亮、生動，溫馨而祥和，這個時候世界呈現出來的是這般安靜美好。米歐嘆了口氣，硬起心腸說，我為什么要理你？就因為你自以為是的情感，我是你什么人啊，你以為你可以像你母親操縱你一樣操縱我嗎？

青果的聲音顯得十分焦急，她說，你要我怎樣才肯理我？

米歐想了想，狠吸了一口煙，斬釘截鐵地說，讓你老娘給老子見鬼去，出來見我，然后讓我扒掉你的褲子。

不可以，絕對不可以，青果負隅頑抗，我母親說，男人只會傷害女人，你們只會把女人扒光，滿足獸性提起褲子就翻臉不認人了。

米歐被大大激怒了，他煩躁地說，少聽你老娘亂放屁，現在男人沒有害你，正在害你的是你的親娘。你準備一輩子躲在她的裙子底下嗎？你以為這個世界只有她能保護你？

青果沉默了，手機里傳來貓抓般的抓撓聲。

米歐緩和了一下語氣，繼續循循善誘地開導，外面的世界或許有很多見不得光的東西，可也沒你母親說的那么洪水猛獸，總有許多美好的東西等待著我們去挖掘，去開采。米歐說這些的時候深感底氣不足，但無論如何人總要學會面對現實。

米歐重新點燃一支煙，耐心等待著，其實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等待什么，等待青果答應見面？似乎又不是，事實上他對眼前的生活是心滿意足的，沒有特別的奢望。如果青果拒絕，他也不會感到失落。那他究竟在等待什么？對此米歐不明所以，或許這就是某種命數，是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和隱秘的意義。

青果仍然沉默，梅藍萍在樓下大聲呼喊著米歐的名字，米歐，米歐，梅藍萍的聲音充滿了興奮的喜悅，緊攥著拳頭在陽光下又蹦又跳，你來看看啊，我抓到一只蝴蝶耶，冬天里居然還有蝴蝶，你快來看哪。

米歐掐了電話，興沖沖地下樓去看梅藍萍抓在手心里的西洋景。近來米歐也被梅藍萍感染了，對一些新奇的事物充滿好奇之心，他本來是個沉靜的人，可越來越心浮氣躁了。米歐將這些歸結為潛移默化，他搖著頭，一步三搖沖到梅藍萍身邊，卻發現梅藍萍手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沒有所謂的蝴蝶。梅藍萍看著滿臉失望的米歐得意洋洋咯咯地笑，表現出一副幼稚無知的死相。米歐無奈地搖著頭跟著梅藍萍傻樂，一臉白癡相地尋思：這老女人一旦發起癲來真是恐怖。

幾天后的早晨，米歐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昏昏欲睡，青果的電話打來了。東莞今年是個難得一見的暖冬，終日陽光充沛，照得人懶洋洋的，卻讓人無緣無故有一種今夕何夕的惆悵感來。

青果同意見面，地點還是定在南橋水榭。不過，她又說，她很擔心米歐會對她失望。

米歐懶洋洋地笑，這張微笑的臉在冬日充沛的陽光下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我怎么配對你失望。實話告訴你吧，一年前我剛被前妻拋棄了，我才是當代的王寶釧。我現在的理想生活就是每天喝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然后找個女人上床。

掐了電話，米歐踅進梅藍萍的房間說，他要去廣州見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晚上可能回不來了。梅藍萍像只貴族貓一樣蜷曲在床上，出人意料地沒有刨根問底，她很淡薄地說，如今這太平盛世其實哪哪都不安全，出門要多加小心啊。你記住早點回來，東莞的賊多，我的屋大容易遭賊惦記哦。

梅藍萍的話里暗藏機鋒，輕輕扎了米歐一下。米歐淡漠地看了看這個守寡三年變得神叨叨的女人，發覺她的態度超然，仿佛自己已經成為她的囊中之物釜底游魚，并不值得她多花心思。米歐有些憤慨，很無趣地踱了出去。

這個冬日的正午，米歐坐在南橋水榭茶樓緊挨著窗口的座位上，瀑布一樣的陽光撒在米歐身體上，可他對面的座位空無一人。米歐伸長了脖子望著茶樓的樓梯口，進進出出的女孩子倒是不少，可要么三五成群，要么成雙成對，并沒有一個看起來像青果的落單者。米歐望穿秋水，兩只眼睛都望酸了還不見人影。他一邊拿出手機看時間，一邊驚訝于時間的流逝。已經距約定時間過了一個小時，他沒有回梅藍萍寓所的打算，也沒有見不到青果一個人去開房的心理準備。米歐生氣地抽著煙，臉上的表情惡狠狠的，他鬧心地想，他娘的，這個三八什么意思，一再出爾反爾。他鬧不明白，自己究竟在這場曠日持久但滑稽可笑的游戲里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米歐把煙屁股用力彈到河水里，煙頭在空中奮力扭曲著劃出一道弧線掉進水中，在水面上滋起一股青煙，迅速熄滅了。米歐準備起身的時候對面走來一個頭發枯黃的中年婦女，她步態遲疑且顯得落落寡歡。米歐失望地收回目光時發現中年女人脧了他一眼。就是這眼神，讓米歐覺得這個女人似曾相識。他正想多看兩眼，突如其來地，女人沖他報赧一笑，不等他醒過神來，她已經不客氣地坐到他對面的座位上。

你是米歐吧？黃發黃臉的中年婦女的發問讓米歐頭痛欲裂，米歐想起來了，上次在茶樓上這個女人似乎出現過。憑著直覺，米歐意識到這個女人與青果有著某種特殊的關系，或許她就是青果屢屢提到的那個禁錮她的母親。這讓米歐魂飛魄散驚出一身冷汗，他不缺乏跟女孩子打交道的經驗，但缺乏跟這么老的老女人打交道的經驗。女人的多變又一次讓米歐措手不及，他做好了所有對付女孩兒的招式，可沒做好對付女孩兒她老娘的準備。想到這，米歐又感到頭皮發麻，差點兩眼一黑昏厥過去。

米歐的措手不及和尷尬神情似乎早在中年婦女的預料之中，她很寬容大量地笑了，姿態還算優雅，可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這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讓米歐有一種想痛扁她的沖動。

中年婦女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詰問，我以為你不會來，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你沒有讓我失望，可看樣子大概我讓你失望了吧？

米歐穩住心神，憤怒地質問，你來干什么？我約的是青果，你把她扔在家里跑到這來搞什么鬼！真是太荒唐了，你還打算代替她談戀愛嗎？

中年婦女神色平靜，處之泰然，似乎米歐的每一句話都在她的意料之內，她心平氣和但綿里藏針地說，可我是青果她母親。

米歐有一種徹心徹肺的懊惱和被捉弄的憤恨，之前他一直以為他控制了一切，青果只是一只隨時可以抓進手心的玩物，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多么幼稚可笑，其實一直是這個女人在控制著他，并且在暗中覬覦他的一舉一動，米歐有一種被扒光了衣服然后被丟棄于大庭廣眾之下的屈辱感。

你是她老娘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我了么？你他媽以為你是誰？要不是看你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老女人，老子真想抽你幾個嘴巴子。告訴我，你哪條道上混的，又是誰派你來的？米歐真的有些怒不可遏，一急眼連黑話都不自覺地冒了出來。

中年婦女脾氣實在是好，她依然鎮定自若，不慍不火地說，我來是想看看你，順便告訴你我女兒很喜歡你。

米歐憤憤地說，是嗎，她喜歡我，可來這跟我約會的卻是你，你不覺得太荒唐了么？你到底是在折磨我還是折磨你女兒？

中年婦女凄然一笑，平靜地說，她想來，可惜永遠來不了了。

米歐吃驚地問，為什么？她為什么來不了？

她死了，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中年婦女的口吻依舊是淡漠的，像是在訴說一件毫不關己的往事。

米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頭皮一炸，他發現這件事越來越詭異也越來越可怕了，他嘴唇哆嗦著顫聲說，你說什么鬼話，難道我撞見了鬼，這么長時間跟我通話的不是你女兒？

那是我，中年婦女荒涼地笑笑，這么長時間給你寫信，通話的都是我。你太遲鈍了，不過也不能怪你，我跟你說過，我以前曾是一個出色的粵劇演員，有很好的表演以及模仿天賦。

米歐渾身發冷，四肢無力，虛脫一般頹喪地跌坐在沙發上。

中年婦女絮絮叨叨地說道，我女兒從來沒有真正意義地單獨上過一次街，她弱聽，從小到大沒離開過她的只有我和助聽器。我丈夫很早就拋棄了我們，盡管造成女兒先天缺陷的是他。二十幾年來我像只不厭其煩的老母雞，擔驚受怕地把女兒護在翅膀下，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驚嚇。她越來越憂郁。后來醫生說，她得了抑郁癥。女人凄然一笑，接著說，我從她的日記里發現她曾經深深地暗戀過你。她從來沒談過戀愛，我想替她完成這個心愿，所以，我扮作她，和你通信，打電話。就是這樣。也許我欺騙了你，但請你不要懷疑青果的感情。

閉嘴！米歐無力地揮動軟弱的手臂，你告訴我這些干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居心何在？

中年婦女似乎進入到了忘我階段，她對米歐的反感視若無睹無動于衷。女人已經接近于瘋狂，臉上呈現出了歇斯底里的表情，她腰板挺得筆直，凝神背出米歐在電話中的聊天內容。她拿腔拿調，跟電話中青果的聲音如出一轍。她說話時略顯夸張的樣子，就像在表演舞臺劇。究竟是她在模仿青果？還是青果在模仿她？或者原本這兩人就是一個人？米歐的頭腦像剛刮過一場龍卷風，空洞洞的。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聲情并茂的粵劇演員，這個女人，她缺乏安全感，但不缺乏營造危險氛圍的本事。她在現實中極度脆弱，但在虛幻中無比強大！這可真是瘋狂！

你說的，都是真的？當從女人口中聽完自己的話后，米歐沮喪至極地問。

青果在看著我們。中年婦女凝神的樣子像個走火入魔的狂熱信徒，令人心里發怵，我女兒善良而且純真，美麗得像個天使。她不允許我說假話。

夠了！我他媽的不想聽。米歐剛剛冒出幾句狠話，可馬上虛弱地改口說，就算我求求你，放過我吧。我只是個外來務工人員，沒有干過任何對不起別人的事。米歐語無倫次地說，這些話一說出口米歐才發現自己如此軟弱，根本不堪一擊，否則他怎么會說出這種民工討薪時才會說的話來？

我曾經是個出色的粵劇表演藝術家，后來進了話劇團。表演終于結束，女人的神情驟然松馳，恢復原來悲戚木然的模樣。可她依然喋喋不休地說道，二十幾年來，我一直把青果當正常人教育、培養，我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比別人差。我一廂情愿地告訴她，其她女孩子能行的，她也能。我的青果很乖，她一直向著我給她指定的方向努力著，可我錯了，我忘記了她本來就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原本我以為青果會從她父親身上看穿男人的本質，但結果卻發現她對男人充滿了天真的幻想，她愛上了她們學校的一個青年教師，而這個老師就是你這個禽獸。女人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稍微歇息了片刻，女人痛心疾首地說，你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女兒，她是我活在這個世界的惟一借口！可你卻害死了她！

米歐站起來，像挨了當頭一棒，腳步踉蹌，直至現在他也弄不懂他究竟往誰身上傾注過感情。是青果？抑或青果的鬼魂？還是面前這個一直欺騙著他的過氣演員？

請你去我女兒墳上獻束花吧，女人跟在米歐身后哀求，看在死者的面子上。

滾！給老子滾遠些。米歐漫無目的地來到大街上。街上人潮如織，可里面永遠失去了一個年輕女孩無邪的笑容和背影；陽光華麗璀璨，卻再也照不進一個女孩的幽深黑暗的夢中了。

米歐的視線模糊了，他夢游一般穿街過巷。女人一直緊隨其后，抽泣著，哀求著。他扭過頭，看到一張中年的、滄桑的、近乎瘋狂的女人的淚臉。他想往這張臉上揍上一拳，拳頭卻只在空氣中惡狠狠地揮舞了一番。

米歐在前面走，中年婦女抽噎著緊追不舍。米歐加快了腳步，女人也隨之一路小跑。她步步緊逼，但抽噎之聲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柔聲細語一聲又一聲的呼喚，米歐，米歐……

米歐倉皇而逃，朝著梅藍萍的洋樓別墅一路沖刺。眼看著那所歐化的小洋樓近在咫尺了，米歐似乎看到梅藍萍正站在陽臺上跳著腳向他招手，他忍不住要歡呼雀躍了。但身后緊追不舍的腳步聲趕了上來，夾雜著細密的喘息聲。米歐回頭望去，看到中年婦女大汗淋漓地趕了上來，她的臉上流露出狂亂癡迷的神色，尖著嗓子一聲緊接著一聲喊道，米歐，米歐，我愛你。米歐，米歐，我愛你……

這突如其來的呼喊聲在米歐聽來驚心動魄，他嚇得抱頭鼠竄，再也顧不得陽臺上向他揮手的梅藍萍，撒開雙腿奪路而逃，迅速消失在東莞冬日暖洋洋的陽光下。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