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史上,尤其是近代史的晚清時代,人才層出不窮,英才星斗燦爛。但我最敬仰的英才之中,莫過于湖南的譚嗣同和浙江的秋瑾了。他們一為偉丈夫,一為奇女子,在歷史的天平上,他們永遠都是絕不失重的一世之雄,也是永不褪色的萬古人物。秋瑾的故居在浙江紹興,水遠山遙,我至今還只去朝拜過兩次,寫有《巾幗英豪》一文以記其事。譚嗣同的故居呢?一在湖南的瀏陽,一在北國的京華。瀏陽的故居我就近瞻仰過多回了,早已撰《崩霆琴》一文,收錄在上海辭書出版社印行的《現代散文鑒賞辭典》里。北京的故居直到不久之前才得以尋訪拜謁,雖然遲到了許多年而不免心懷愧疚,但總算點燃了一炷心香,心香啊高香,至今仍在我的靈臺裊裊。
上
如平凡的溪流之投奔浩蕩的江河,如普通的丘陵之朝拜巍然的山岳,如塵世的進香者仰聽上界的鐘聲。多年來,瀏陽的譚嗣同故居總是將我這個湘人的靈魂召喚。
歲月如流。譚嗣同舊居所在地的地名也曾幾度變換,清代為瀏陽城北永清街,民國易名為瀏陽縣北正街,今日則為瀏陽市北正南路。它原為周姓祠宇,原建于明朝末年,主體建筑占地2000多平方米,后由譚嗣同的祖父曾為瀏陽縣吏的譚學琴購為私宅。譚學琴之子譚繼詢于咸豐九年(1859)考取進士,官至湖北巡撫,署湖廣總督,因此這一宅院奉旨名為“大夫第官邸”,簡稱“大夫第”。譚嗣同1865年陰歷2月13日生于北京宣武門外的懶眠胡同,即今日之爛熳胡同,當時其父任戶部主事而居停此處。譚嗣同從13歲第一次回到故鄉開始,其后雖隨作官的父親遠去甘肅蘭州,也曾壯游大江南北,但先后曾在“大夫第”度過許多崢嶸歲月。他曾拜后來成為戲劇名家歐陽予倩的祖父歐陽中鵠為師,三更燈火五更鳴,于此更發憤苦讀,觀百家之言,究天人之際,窮古今之變;他與唐才常小同鄉而少同學,既長而成為志在維新拯民救國的刎頸之交;他往來于瀏陽長沙之間,和其它革新人士一起創辦《湘學報》、南學會與時務學堂,閉塞保守的湖南一時風起云涌,變成全國最激進的省份,而湖南人也因此得到了“敢為天下先”的美名。故居書房不眠的燈光,陪伴和見證他寫了許多傳誦至今的詩文,如他的極具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思想的《仁學》,如他的撰于丁丑除夕的聯語:“惟將俠氣留天地,別有狂名自古今。”“除夕月無光,點一盞燈替乾坤生色;今朝雷未動,擊三通鼓代天地揚威。”今日讀來仍令人猛然深省而熱血如沸。1998年4月應詔赴京變法,時年34歲,他就是在這里和夫人李閏分袂,“戊戌四月初三日,余治裝將出游,憶與內子李君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頌述嘉德,亦復歡然,不逮已生西方極樂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迦陵昆迦同命鳥,可以互賀矣。但愿更求精進,自度度人,雙修福慧。詩云,婆娑世界普賢劫,凈土生生此締緣。十五年來同學道,養親撫侄賴君賢。”除了贈以如上《戊戌北上留別內子》一詩,據說他們夫婦在別離前夜,還對彈嗣同手制的《崩霆琴》與《雷殘琴》依依惜別。百年之后,不論是秋風颯颯還是春雨霏霏,每次重來故地,繞室緋徊,我總希望譚嗣同仍會從他的書房推門而出,眉宇間仍英氣逼人。我側耳傾聽,也總疑心那屋梁間繚繞的,依然有他們那永不消逝的琴聲!
百余年的時間之水,足夠將世間許多事物沖刷修改得面目半非甚至全非了。歷經刀兵水火,故居的建筑面積已只剩原來的三分之一,但幸而主體結構仍頑強地屹立不倒,一如它的主人的錚錚鐵骨與棱棱傲骨。1996年,故居由國務院公布為全國文物保護單位,1998年修復并對外開放。現在的后廳的正中,是依據照片放大的譚嗣同的大幅頭像,正如他自撰《畫像贊》所說的“噫此為誰,崿崿其骨,棱棱其威”。在他如電的目光下,任何飛揚跋扈不知為誰而雄的人,恐怕都應該自慚形穢而收斂起張狂之氣,而那些渾渾噩噩特別是蠅營狗茍的人呢,如果尚能反躬自省,那就更只能羞慚于自己的卑瑣渺小了。頭像兩側,是湘人余德泉撰寫的對聯:“壯矣維新欲殺賊而未回天終成國恨;快哉喋血屹昆侖以昭肝膽長醒吾民。”謳歌先烈的偉烈豐功,化用他的“臨終語”和《獄中題壁》一詩,可謂恰到好處。后廳的左面,是譚嗣同的臥室和與之相連的書房。地板雖仍是百年前的舊物,但已油漆一新,任我如何低頭尋覓,已找不到譚嗣同的一絲履痕。書房名“石菊影廬”,內置書桌一張,菊花石硯一方,毛筆數枝,遙想當年,他就是在這里吐納風云筆舞龍蛇的了。他三十歲以前所作的《石菊影廬筆識》,就是以書房名為著作之名,“家無儋石,氣雄萬丈”(《寓齋聯》),“為人豎起脊梁鐵,把卷撐開眼海銀”(《又聯》),“攬湖海英雄,力維時局;勗沅湘子弟,共贊中興”(《時務學堂聯》),且不說他那些不朽詩文,僅僅這些極具楚人的浪漫與豪情的聯語,就足以使懦夫立志而令壯士起舞了,它們的誕生之地,都是這間人去房空叫我不勝低回的書房嗎?
譚嗣同夫人李閏出生于湖南望城,為翰林李篁仙之女,賢淑多才。譚嗣同19歲和他結婚,感情深篤,何況譚嗣同主張一夫一妻制,尊重女權,反對納妾,他們惟一的兒子蘭生一歲時夭亡,譚嗣同也絕不再娶,連梁啟超也寫過一首詩贊美他:“一夫一妻人權會,我與瀏陽實創之。尊重公權割私愛,留將身則后人思。”譚嗣同犧牲之后,李閏出于對丈夫的敬愛追懷,同時也是怕觸景傷情,她取丈夫詩作中“忍死須臾待杜根”之詩意,自號“臾生”,由原來的臥室搬到前廳右側的偏房。她日夜悲泣,譚繼詢只得在窗外勸慰她:“你不要這么悲傷,我也同樣難受,但你要知道,老七(譚嗣同排行第七——引者注)將來的名望在我之上呀!”知子莫若父,這位謹慎而保守的老人,在這一點上倒是有先見之明。一燈如豆,長夜難眠,李閏許多錐心泣血的悼亡詩,都是寫在搖曳的燭光中和迷濛的淚光中的吧?夫君死后她忍痛節哀,于1912年創辦了瀏陽第一所女子學校,擔任名譽校長,熱心于辦學、育嬰、救災等社會公益事業。她六十壽辰之前,康有為、梁啟超合贈一匾,上題“巾幗完人”,懸于故居的廳堂之上。這塊匾額在文革中被毀,存放在瀏陽鄉下譚氏祖屋“天井坡”的譚嗣同獄中致李閏遺書兩封和李閏的《悼亡詩稿》,以及其它有關遺物如前面提到的“雷殘琴”,也在同樣的龍卷風中蕩然無存。“崩霆琴”今日幸而保存于湖南博物館,不久前舉辦全國古琴展覽時我曾前往觀賞憑吊。當年,每當朔望(夏歷初一和十五)及譚嗣同的生辰忌日,李閏必焚香燃燭,祭奠亡人,并把悼詩寫在紙錢上,裹著頭上戴的竹簪焚化。她逝世于1924年,享年六十,據說所作悼亡詩多達200余首。她不忍睹物思人,將譚嗣同的諸多遺物用大小箱籠竹簍封存于住室的樓上,深閉樓門近三十年未曾開啟。這些遺物在她逝世后曾被人發現,但世事恍如春夢,人生幾度秋涼,現在也都早已下落不明了,真是令人扼腕嘆息!在李閏的住宅我仰觀俯察,默然低首,“今世已如斯,受人間百倍牢騷,一死怎能拋恨去;他生須記著,任地下許多磨折,萬難切莫帶愁來”,不僅她的這首“自挽聯”又字字敲痛我的記憶,她那首僅存的悼亡詩也轟然重搗我的心頭:“盱衡禹貢盡荊榛,國難家仇鬼哭新。飲恨長號哀賤妾,高歌短嘆譜忠臣。已無壯志酬明主,剩有臾生泣后塵。慘淡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伊始我初到瀏陽,便和友人、青年散文家王開林于當晚與次日凌晨去囂囂市塵中尋覓“大夫第”,幾經輾轉,才看到在四周高樓的逼迫和民居的蠶食之下,“大夫第”已大為萎縮,十來戶居民擠住其中,其間的屋宇也破敗不堪而瀕臨絕境。抗日戰爭中日寇24架飛機將瀏陽城夷為平地,而“大夫第”奇跡般地巋然獨存,難道它不毀于仇敵而要毀于我們當代國人之手嗎?我當時虛領省政協常委之銜,此時不參政議政,更待何時?于是便寫出有關提案并請許多委員連署,并繼之以奔走呼號,幸得各方努力,1996年由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譚嗣同故居”,長留天地之間,讓有心的后人得以實地追懷,讓有志的來者可以臨風憑吊。現在,后廳譚嗣同像之下長長的古舊書案,是管理者萬般求索而找到的當年的遺物,我每回從長沙去修復的故屋瞻仰,總要在香案前低首皈心,權當燃點我的一炷心香。前廳與后廳各有四扇雕花的隔門,管理員說有兩扇是百年前的舊物,我趨前細看,其上的銅環早已敝舊暗淡,訴說的是百年的孤獨與滄桑。每次每回,我都忍不住要將它輕輕摩挲扣動,為的是一親前賢余溫尚存的手澤,傾聽那鏗然而鳴的歷史的回聲。
下
流光逝水。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后期,我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就讀,年少無知,加之政治運動如洪波涌起,大躍進又如火如荼,校室里批判斗爭的口號聲聲,校園中大煉鋼鐵的小高爐火光熊熊,竟懵然不曉北京也有譚嗣同的故居,當然更無從趨拜,待到明白遺跡猶存,那已是遲至人過中年。
譚嗣同的父親官拜戶部主事之時,居于京邸宣武門外懶眠胡同,譚嗣同即生于此間。1873年譚嗣同9歲時,隨父徙居于附近之庫堆胡同,即今日宣武門外北半截胡同41號瀏陽會館。這處屋宇原本是字韞齋的劉崐的故宅,劉崐乃繼詢之座師,繼詢購置為“瀏陽會館”,招待從故鄉瀏陽進京會試的士子,也作為自己的住所。從9歲到13歲,譚嗣同曾在這里度過一段少年時光,其間拜同邑舉人歐陽中鵠為師,學業精進。1875年春,京師大疫,白喉病流行,譚嗣同的二姐嗣淑患病,母親徐太夫人從家鄉趕來視疾,姐姐死后四天,母親也染疾而亡,母死后一日,大哥嗣貽也病重不治。嗣同同時染疾,昏迷三天三夜,一只腳已經跨進了死神的門坎,也許是天意要讓他成就一番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偉業吧,終于又蘇醒了過來,因此其父又字之為“復生”,號“壯飛”,大約是希望復活的嗣同他日能一展宏圖而鵬飛萬里。因譚繼詢曾納妾數人,譚嗣同的母親因故還鄉,他便受到庶母盧氏的歧視與虐待,身心俱創,母親回京探疾,見他身形消瘦,多次相詢,嗣同因擔心家庭不和而堅不吐實,“徐夫人顧左右曰:此子倔強能自立,吾死無慮矣。”徐夫人病故,嗣同也因病昏死三日,庶母不理不睬,幸得歐陽中鵠老師親為護理,乃得復蘇,自喪母之后,他更加生活在繼母虐待的陰影之下。譚嗣同后來在《仁學》的自敘中說:“吾自少至壯,遍遭綱倫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瀕死屢矣,而卒不死。”可以看到,在瀏陽會館的少年歲月,苦讀群書既奠定了他學問與見識的根基,苦難歲月也磨煉了他頑強不屈甚至如翁同和日記所指的“桀驁”的性格,即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視死如歸的大仁大勇精神。
瀏陽會館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護持了譚嗣同的少年,迎送了他南下北上的青年,也見證了他至大至剛轟轟烈烈的烈士余年。1877年,譚繼詢授甘肅鞏秦階道,京官外放,譚嗣同侍父母回到瀏陽,這是他第一次返鄉,之后他先后隨在甘肅與湖北任職的父親去甘肅和武漢,其間他奔走于黃河上下,大江南北,也曾幾度來京,均小住于瀏陽會館。不過,二十年間他在瀏陽會館都是來去匆匆,除了似有若無的縹緲的煙云,已經沒有太多的文字可供具體考索,但是,戊戌之年的有關日月,卻是班班可考,烈烈轟轟。1898年,34歲的譚嗣同五月奉詔北上,在長沙啟程前給夫人的信中,曾互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在落款為“七月十一日住瀏陽會館”的稱謂為“夫人如見”的信里,他說“本月初五日到京,事之忙迫,殆不勝述。朝廷毅然變法,國事大有可為。我因此益加奮勉,不欲自暇自逸。幸體氣尚好,精神極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后太忙,萬難常寫家信,請勿掛念。”這大約是他入獄前寫給李閏的最后一封信了。二十天后的農歷七月十五日光緒皇帝召見,并授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等四人軍機章京,與康、梁策劃維新變法,八月五日,慈禧太后重新垂簾聽政,戊戌政變發生,譚嗣同八月初五日于瀏陽會館被捕。1898年9月28日(光緒二十四年農歷八月十三日)下午4時,未經審訊,譚嗣同六君子在離瀏陽會館不遠的宣武門菜市口刑場同時被害。如果說,“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獄中題壁》是譚嗣同詩的豪壯的絕唱,令人百年來感嘆尋索不已,那么,刑場上他在判決書的畫押處所寫的四行字“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就是他生命的悲壯的絕命辭,百年后仍然如同大呂洪鐘。
志士風標,英雄肝膽,民族魂魄,至今仍可以沸騰我們未冷的熱血,提升我們不愿與世俗同流與俗塵同化的人生。然而,對于譚嗣同京華故居的瞻仰,我畢竟過于姍姍來遲,一直遲至去年的一年將盡之日,遲到了至少整整半個世紀。
2006年歲云暮矣,中華詩詞學會與《中華詩詞》在京舉辦“蔡世平當代舊體詞研討會”,蔡世平是我昔日的學生,我說會后一定要去尋訪譚嗣同的故居,他和會議主持人周篤文先生都欣然表示也早有此意。朔風凄緊,天暗云沉,我們驅車一路尋尋覓覓,在宣武門菜市口之前,一位路人熱情指點迷津,說過了前面不遠的十字路口即是,你們再行打聽。在宣武門外大街我們左顧右盼,在一個胡同口前停車準備再問,抬頭一看,面臨大街的一個小小斜坡之上座落著一座敝舊的平房,側面墻上有一塊標識牌,其上“譚嗣同故居”的字樣赫然入目。蔡世平和同行的青年作家沈念異口同聲地說:這真是天意了,讓我們的車徑直停到門口。我也不免想入非非:冥冥之中,是先烈有靈指引我們早些一償夙愿嗎?
比起大街旁許多富麗的高樓大廈,熱鬧的店肆商家,這座故居是過于破舊與寒磣了,如同一位瑟縮在酒綠燈紅的通衢大道旁的風燭殘年的老人。故居的外墻雖稍經粉飾,但卻無法遮掩內里的破敗與凄涼。大門早已不翼而飛,只剩下空空的門洞供人出入,墻上除了胡亂掛著的信箱、滅火器之類,居然還寫著“注意安全,防止偷盜”之類的字樣,因為沒有大門的警衛,四時不息的野風和偶爾光臨的小偷,就可以長驅直入了。瀏陽會館的外進曾有“懷舊雨軒”,是譚嗣同見客之所,內進有“寥天一閣”,是他讀書寫作之地,其側為“莽蒼蒼齋”,乃其休憩之處,他的詩集即以《莽蒼蒼齋詩》為名,文集則以《寥天一閣文》為號。我以前多次讀過不知攝于何時的故居的照片,“莽蒼蒼齋”的匾額那時還懸于臥室的屋檐之下,急趨而進,想盡早瞻仰心中藏之何日忘之的殿堂,然而人非物也非,院子雖悄無人語,但已被二十多戶人家分割,蓋起了許多住室廚房之類的磚房土灶,寸土寸金,濟濟一院,通道本已夠狹窄彎曲的了,何況還有退役單車下崗樓梯以及殘磚斷瓦之屬紛置其間,更是令人如入貧民之窟,寥落之鄉。
左彎右拐,一溜似曾相識的屋宇闖入我的眼簾。定睛細察,殘缺的石階已年深月久,幾根梁柱也歷經風雨,老式的雕花窗欞仍然堅守在壁間,而一方琉璃筒瓦的屋頂也見證了晚清以來的日月,這,應該是譚嗣同當年的居息之所了。指顧之間,疑信之際,其旁自砌的廚房中聞聲出來一位年近60的大嫂,我們向前相詢,才知院里的人大都已去上班,幸有她熱情地為我們指點,說左邊的這一間是譚嗣同的“莽蒼蒼齋”,隔鄰的兩間是他的“寥天一閣”,她小時就在其中住過,而現在已屬別的人家。她說她住此已半個多世紀,當年院落尚好,有月門照壁,有兩側廂房,有五株古槐,今日已今非昔比了。我舉目環顧,石階仍在,但已磨損,其上哪里還可以尋覓到譚嗣同臨走前的一枚足印?窗欞仍在,但已緊閉,怎么還能看到急迫之中譚嗣同在伏案疾書,為保護老父而模仿其筆跡寫指斥自己的書信?怎么還能聽到危難之際生死關頭,梁啟超、大刀王五來此勸他遠避全身,他的“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后起”的慨當似慷之音?梁柱仍在,但油漆早已剝落殆盡,一副筋疲力盡之態,勉強支撐那歷時百多年的古老舊居和逝者如斯夫的悠悠歲月,而屋頂上幾蓬凄涼的狗尾草,兀自在朔風中搖搖曳曳,不知窸窸嗦嗦在說些什么。當年與譚嗣同朝夕相處的五株古槐呢?現在砍伐得只剩下三株了。它們似乎在風中喃喃自語:當有一天我們都頹然倒下,那先烈的故居不也就快徹底消亡了嗎?
譚嗣同當年被捕時,街坊鄰里觀者如堵,不久之后喋血于故居附近的菜市口刑場,瀏陽會館的老長班即守會館的老人劉風池和他的兩個兒子,趁夜色將遺體搬回館中,將身首縫合,劉鳳池以私蓄紋銀六十兩購棺殯殮,厝于會館正廳,隔年由家人扶柩回鄉安葬。那位大嫂告訴我們,劉鳳池的后代就擠居在進門的一間屋里,他們在此前后已經五代。我們請她帶路拜訪,可惜劉鳳池的后人外出,只有他年高多病的老伴在昏暗的住室中自言自語:“北京蓋了這么多好房子,這里是什么文物單位,修又不修,拆又不拆,拆了我們早搬走了,也不用一家人擠在這里了。”說者自說,聽者不免黯然神傷。大嫂送我們到門口,指著馬路對過不遠處對我們說:“前面不遠就是米市胡同,那里有康有為的故居‘南海會館’,你們可以去看看。我們老百姓想不通的是:為革命不走而殺頭的,故居只是區級文物保護單位,那個跑了的后來還成了保皇黨,故居倒是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不知這是什么理?”這個“理”,我們不得而知當然也無從對她解釋,何況譚嗣同故居雖是所謂“文物”卻并沒有得到與他的歷史地位與不朽功業相應的認真“保護”,整個下午來瞻仰者也只我們寥寥幾個。英國十九世紀歷史學家、思想家卡萊爾在《英雄與英雄崇拜》中所說的“以有聲有色的一生鑄就一個時代”啊,梁啟超所說的‘譚瀏陽志節學術思想,為我中國二十世紀開幕第一人”啊,追昔撫今,我們有什么好說的呢?
作為譚嗣同后代的故鄉人,我們只好揮一揮手,和他的故居依依惜別。頻頻回首,不勝依依,在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京華,在冰涼的勁吹的朔風聲中,在凄涼的西下的夕陽影里。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