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生育30年間,中國人口少生4億,比其他發展中的人口大國提前半個多世紀跨入低生育水平國家行列,使世界60億人口日推遲4年。回望30年來我國的人口與計生發展道路,成績斐然。
然而,接踵而至的人口老齡化、出生男女性別比持續升高、“4-2-1”家庭結構的不穩定性、就業形勢嚴峻等問題,讓我們倍感人口問題帶給我們的壓力。在第一代獨生子女逐漸為人父母的今天,“生孩子”的問題又一次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
“多子多福”“傳宗接代”等傳統觀念在今天的中國究竟還有多大的市場?事實上,無論是數據的匯總,還是案例的剖析,都毋庸置疑地表明:盡管我們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但計生與人口工作仍然任重道遠。特別是在廣大鄉村,多生、超生、重男輕女問題屢見不鮮,“超生游擊隊”經久不衰;在某些地域,違反國家計生政策的行為呈暗流之勢,直接影響到了當地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穩定。
而另一種出現于大城市的情形則告訴我們:人口問題歸根到底還是社會問題,是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綜合發展的“晴雨表”和“感應器”。國家人口計生委新聞發言人曾表示,目前中國有11%以上人口符合國家生育兩個或兩個以上孩子的政策條件。可是,這一本該使很多人羨慕的生育“利好”消息,卻在不少城市青年夫妻的心頭打了折扣——在日益攀升的生活成本、教育成本的重壓中,他們選擇了逃避,甘為丁克家庭的擁躉。
一言難盡生育事。當我們越來越富足、越來越文明的時候,我們,以至我們的孩子都更有理由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我們的下一代、下兩代……應該以怎樣的尊嚴、和諧和理性的身份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呢?還有,我們這些當長輩的該為后輩子孫留下一個什么樣的光彩世界呢?或許,在這樣的問題中生活,我們會很真實,也很有勇氣。
一個中原小鎮的計生現狀
2006年年底,河南省人口是9820萬,毫不出人意料,又一次戴上了中國第一人口大省的“桂冠”,這種巨大的人口壓力也讓河南省采取了最為嚴格的人口政策。在相關的計生政策條文里,在計生委發言人的話語里,“河南”這個詞常是“除……”的賓語。
在計生政策嚴格的河南省,周口地區由于農業人口較多,人口基數大,該地區的計生政策更為嚴格。正因如此,計生工作也遭受到更大的阻力,出現了更多的問題。
這個地方,很多頭胎是女孩又生了二胎的夫妻,他們的檔案中都有一方為殘疾或慢性病等的記錄,而他們實際上都是正常人。
獨女戶3000元買個“二胎準生證”
河南省周口市G鎮是“河南省科普示范鎮”,在這個周口市“計劃生育工作先進鄉鎮”,重男輕女依然是小鎮居民的慣常思維。G鎮全鎮的獨生子女戶中,很少有獨女戶。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鎮政府工作人員說:“到底有多少獨生子女戶家里是男孩,我沒有做過相關統計,但至少在八成以上。”
一位張姓獨女戶表示,他肯定要再生一個孩子:“沒有兒子不就絕后了?等我們老了能不受欺負?哪有跟著閨女過的?我要是有個男孩,可能就不要二胎了。”
雖然國家一直在打擊“兩非”(非醫學需要鑒定胎兒性別和非醫學需要選擇性別終止妊娠行為)上毫不手軟,但是在農村,只要有關系或者送點紅包,找個醫院去做個性別甄別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情。一位村民告訴記者,他老婆生完第一個孩子后,流產兩次,“是女兒啊當然要流了,要不然生二胎干嗎?”為了第二胎生個兒子,他帶著老婆總共到醫院去做了3次性別甄別,因為他表弟在那家醫院工作,很方便。
而想生二胎也不是太難的事。“有女孩的3000,有男孩的8000。”G鎮計劃生育協會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該鎮獨女戶生二胎需交3000元辦二胎準生證,而獨子戶則需交8000元。都是計劃外生二胎,為什么還有如此差別呢?
現行的《河南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規定:違規生育第二胎子女的,分別按男方和女方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鎮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農村居民年人均純收入的三倍征收社會撫養費,個人實際收入高于人均純收入一倍以上的,按其實際收入的三倍計征社會撫養費。按照規定,只要是違規生二胎,不論頭胎是男孩是女孩,繳納的社會撫養費應該一樣多。
另據該鎮計生辦人員講:“周口的獨女戶想辦二胎準生證,一般要先進行成人傷殘醫學鑒定,辦理成人殘疾證(簡稱成殘證)。”按照河南省的相關規定,農村夫妻只生育1個女孩,經縣級以上鑒定委員會鑒定,夫妻一方因傷殘或嚴重慢性疾病而喪失勞動能力可按計劃生育第二個子女;而辦理成殘證,必須滿足殘疾、慢性病、重病、身體極度不好等條件。但據了解,當地獨女戶又生二胎的夫妻中很少有符合辦理成人殘疾證條件的。
該鎮的計生協會法制辦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他們為獨女戶辦理這種假冒的“成殘證”要花費530元,而記者從河南省計生委了解到,花50元做成人傷殘醫學鑒定,就可以申請二胎準生證,不用再繳納其他費用。
G鎮獨女戶辦理成殘證需要所在的縣政府指定醫院作鑒定,然后交到周口市備案,而獨子戶辦理成殘證則是到周口市政府指定醫院作醫學鑒定,交省里備案,“獨子戶辦理二胎證太復雜,我們辦不了啊。”該工作人員說。河南省的獨子戶,即使夫妻有一方殘疾,也不能再生二胎,按照規定必須收繳一定的社會撫養費,上繳國庫,所以獨子戶繳費更多。
按理說,如果夫妻一方有殘疾,申請二胎準生證僅收證件工本費和醫學鑒定費,而從50元到530元再到3000元甚至8000元,這其中的差價到底去哪里了?對此,該鎮計生辦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是政府“花力氣為這些想生二胎的家庭辦理成殘證,本來都不殘疾,為了讓他們少罰錢,我們才給辦理假的成殘證”。
辦理這些假成殘證不怕上面查嗎?當地計生協會的工作人員表示不必擔憂:“這個上面查得不多,不用擔心。再說這個證明不在個人手里,在周口地區備案,平時很少查。”
對于為什么不直接按照規定收取罰款,他說計生部門也有一肚子的苦水:“咱們這農村,哪有只要一個女孩的,我們對獨女戶也比較同情。而每戶的實際收入很難統計,都按照平均收入罰款,但是咱們縣農村人均收入近2000元,就要收12000,根本收不上來。獨女戶生二胎的多,要是都收12000,干部們壓力大得很啊。收不上來,這全縣計生人員怎么養活?”他一個勁地聲稱縣政府是“為老百姓做實事”。
實際上,計劃生育作假的手法并非僅此一種。去年,縣級計生部門來檢查前,鎮計生干部給了獨生子女戶燕子兩個假的獨生子女證,上面家庭地址一欄是假的,本是W莊的她在兩張假證上分別又成了B村和Z村人。專門來安排此事的干部還再三囑咐她:“你到哪個村就說是哪個村的人,千萬別露餡了。”
后來她才知道,原來該鎮為了提高計劃生育成績,在上報情況時,多報了獨生子女人數,適逢上級檢查,為了蒙混過關,才想出了此招。
社會撫養費:鄉村干部最后的“搖錢樹”
2006年5月,該鎮Y村的張秫秫幫助她婆家的兩個弟弟辦了二胎準生證。村黨支部書記是她娘家的遠房堂叔,之前他一直向張秫秫說:“大侄女,你那倆弟媳婦都是生了一個閨女,不準備再要了啊?趁我還在位,你們趕緊要,我能給你們便宜。”
后來張秫秫把話傳給了小叔子,兩對夫妻一合計,趕緊托張秫秫找這位村支書辦理二胎準生證。支書要錢2500元,并告訴她正常價格是3000元。為了表示感激,兩對夫妻還給村支書送了兩瓶白酒和10斤芝麻油。
不過幾天后她就明白了支書堂叔為何這么熱心。她在堂叔親戚開的鞋廠里軋鞋幫,快嘴快舌的老板娘有天脫口而出:“還是當官好啊,別看現在沒統籌、沒提留、沒農業稅了,我大哥日子也滋潤得很,收了計劃生育罰款就能拿提成。”
這個“小道消息”在G鎮計生辦工作人員那里得到了證實:鎮政府給村干部下達計生收費指標,完成了指標就能提成。指標額度=全村人口×20元,如果本年度該村所收“罰款”沒有達到上述指標,村干部就拿不到提成。
對于鎮政府給各村下指標的做法,計生辦的人說他們“理解”,“我們也希望多收點錢。雖然國家法律規定,計劃生育工作必要的經費由各級人民政府財政予以保障,但是上面撥的計劃生育款有時還要貼補其他項目,遠遠不夠用,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告訴記者,村干部的提成率是8%,但張秫秫得到的消息是村干部提成率是40%。
這種提成符合國家規定嗎?《社會撫養費征收管理辦法》第10條規定:社會撫養費及滯納金應當全部上繳國庫,按照國務院財政部門的規定納入地方財政預算管理;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截留、挪用、貪污、私分。
G鎮給村干部的另一個指標則是對每個超生對象的“罰款”數額。“由于物價不斷上漲,鎮政府制定的罰款額也不斷增加。”頭胎是男孩又有二胎的超生對象從去年的6200元增加到8000元,女孩則從去年的2500元增加到3000元。
這個價格并非不能通融。“現在生孩子少了,他們為了‘鼓勵’多生孩子,現在罰款已經降低了。”一位村民說,他的兒子頭胎男孩,2005年生了二胎也就交了5000元了結了,而獨女戶生二胎的底線是2000元左右。
近年來,隨著養育孩子成本的提高,感覺到生起養不起的農民從普遍生育兩三個孩子逐漸減少到生一兩個孩子。農業稅免去后,月薪不過一二百元的村干部的一個重要“收入”來源已被堵死。正如G鎮某村的計生人員所言——“只能通過計劃生育撈點外快”。
“完成任務才能提成。”獨生子女戶燕子說,“現在明白村干部為什么沒事就勸我生二胎。”和村干部做鄰居的燕子經常被村干部媳婦“好言”相勸:“燕啊,就一個男孩不孤單啊,老了連親戚都沒有,多冷清啊,再生一個用不了多少錢。”
這種“優惠”最終真的可以實現嗎?周口市計劃生育委員會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基層農村,計劃生育收費往往出現打白條的情況。為了能夠讓“二胎”“三胎”生下來,基層干部就采用“分步”戰術,第一次的時候少收點,但不給對方開票,等孩子生下來之后,“繼續讓你交錢,因為沒有社會撫養費三聯結清單,派出所不給辦戶口,所以不交沒辦法。”
G鎮村民麥子就嘗到了這種“迂回戰術的苦頭”。麥子已經有一個男孩,去年聽到干部說交3500元就可以生二胎,她就交了錢,2006年5月又產下一子后,干部卻以各種理由推遲給她社會撫養費單據。今年5月,丈夫到派出所給小兒子辦理戶口,被派出所拒絕。因為計劃外生育的孩子辦理戶口除了戶口本、出身證明外,必須出示社會撫養費三聯單。
這種迂回戰術在該鎮計生辦同樣得到了證實:“反正如果你交不夠錢,可能在當時能過關,但過后派出所不會給你辦戶口。當然,也不是說非要交到8000元,但我們這都有個底線。”因為記者自稱是想生二胎的本地人,他不愿意告訴記者底線是多少。
在G鎮,記者采訪了數10戶村民,其中有4位村民向記者表示,他們曾得到過村干部或明或暗“再生一個孩子”的勸說。
村民金子2002年生了二胎,交了5000元,她告訴記者,在她所在的G鎮W莊,5000元就可以了結。居民的年均收入正在不斷增長,為何罰款額沒有增加呢,她認為是現在村干部不能從其他地方揩油了,只有計劃生育的罰款提成,能“填填他們的肚子了”。“計劃生育是村干部的最后一棵搖錢樹,他們可不怕我們多生孩子,就怕收的錢(罰款)少”。
計生干部:我們被當做敵人
“打他是他該打”,談起在W莊駐點的該鎮計生干部陳某被村民毆打一事,十幾個村民表示了幾乎完全相同的態度。
陳某在W莊已經當了幾年的駐點計生干部,日子似乎越來越不太平了。2007年3月,獨女戶村民吳某的妻子懷孕了,需交納3000元罰款。陳某來催要罰款那天,只有吳妻在家,她稱家里沒錢,希望等丈夫回家后再想辦法,陳某卻強拉著吳妻上車,撕扯過程中,吳妻額頭被撞破,恰逢吳某回家,他拿起木棍打向陳某,陳某被打傷。
在兩人撕扯過程中,有數名村民在場,當他們看到同村吳某占了上風時,沒有人去勸架。讓該村村民“欣喜”的一個結果是,“以前陳某住在村頭的計生駐點辦公室里,上次被打后,他再也不敢來了。”
陳某被打已不是第一次。2006年9月,因為陳某強行抬走該村村民于某家的彩電,遭到于某三兄弟的毆打,三兄弟還放出狠話:“要是再敢這樣,你家人就小心點!”
計劃生育干部成為眾矢之的并不是偶然。在G鎮一個村,村支書一年中換了4次,其中一位說他主動下臺是因為“當村干部太得罪人,以前收提留、統籌得罪人,現在是收計劃生育‘罰款’得罪人。老被村里人指著脊梁骨罵,實在干不下去了”。
另外一個苦衷則是“錢越來越難掙了”。該村支書說:“我的工資一年才2000塊。現在只能靠計劃生育收點錢。可是鎮里規定完成任務才能提成,現在生的孩子也少了,上哪兒弄錢去?罰款少了鎮上領導也不滿意。”
但是村民的怨氣并非無風起浪。該村獨生子女戶燕子告訴記者,她的孩子已經10歲了,按照規定,獨生子女戶每月有10元錢的補貼,一直發放到孩子滿14歲,并且免收孩子上中小學的學雜費,“實際上只有2006年發了120元錢,以前八九年都沒發過,學雜費也沒有免過。”燕子說。
對于計生干部的不滿還源于“他們想著法騙我們的錢”。去年10月,陳某鼓動燕子去做結扎手術:“你去做結扎吧,可以發給你1000元的補貼。”家里貧困的燕子動了心,不過她后來得知,縣里規定獨生子女戶做絕育手術可以獎勵2000元,這讓她覺得村干部“壞得很”。
事實上,周口市的計劃生育工作干部更加難做。該市的計生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由于周口人口比較多,計劃生育工作形勢較為嚴峻,現在的生育率(生育率=出生人口數/育齡婦女數)還在1.8以上,所以他們制定了較為嚴格的政策。
以結扎為例,除非身體條件不適合,在周口,生了二胎的必須結扎。而河南省計生委法規辦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對已生育子女的夫妻提倡采取長效避孕措施。但是夫妻雙方有自愿選擇的權利。”
對此,周口市計生委表示他們也非常無奈:“周口市是農業區,農村人口多,如果不結扎,他們也很少主動采取有效的避孕措施。”
G鎮計生辦人員告訴記者,全鎮共有300多個結扎名額,“生二胎必須結扎,就算是一年生二胎的全結扎完,還完不成指標呢。”
(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