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個少年殺人犯的擁抱

（一）

L看守所的談話室沒設隔離區，也沒裝監控，簡簡單單一間辦公室而已。我的采訪即將在這里進行。

跟趙所長握過手，我從容掏出采訪本，攤在桌上。

沒問題吧？劉隊長問我。

我笑著點點頭，心里卻“撲通”個不停。

劉隊長再次囑咐我：不要刺激他。他罪孽雖重，可畢竟還是個孩子，而且認罪態度挺好，一向很配合。門外布置有警力，絕對保證你的安全！

我用力點頭。這是我力爭到的，一次力求公正、尊重、親切的面對面。

其實說一點不擔心是假的，真控制不了局面，自己騎虎難下事小，為所里找麻煩，弄到給那孩子加罪，事就大了。不要刺傷，要懷柔。我告誡自己。

鐵鏈掃著水泥地面的聲音由遠而近。他由一位民警押解著走了進來。

他的光頭是新剃的，人白白凈凈，略胖，卻透著一種病態的蒼白。他眼睛在躲我，掩著很深的敵意。他年少的臉盤上在努力嘗試著一個犯人該有的沉重、悔恨、膽怯等諸如此類的齷齪神情，只是總也不像。分明還就是個孩子，雖有1.7米多的個頭。1991年農歷十月初九生人，16歲還不到。

民警退到門口去了，威嚴地立在我們的視線里，以便一個轉身即會將可能的節外生枝化險為夷。

你很帥。我臨時決定用這種繞遠的方式開場。

他耷著頭玩著手銬。啊？他將耳朵伸過來。他在聽我說話。

我加重語氣。你真的很帥，有著男子漢的外表。

他嘴角略略上挑，有些不屑。

知道嗎？高考結束了。我盯住他輕聲說道。

這跟我沒關系。他拗著。

中考也結束了。我繼續繞。

這跟我也沒關系。

如果你還在學校，這些就都跟你有關系了。

他不再說話，神情不再那么抵觸，但也不怎么緩和。

我以前做過老師。我在設想，我們要做了師生，今天還會不會在這里這樣面對面。如果不會，那么我該在哪里，你又該在做什么。只要不是這樣的情景，該多好。

他眼神一驚。

我繼續跟他真情告白。我昨天接到一個高考學生的短信，他說他考得非常好！你看上去很機靈，如果你還在學校，也絕對會有這樣的激動時刻！

他有些急不可耐了。你不相信我不可救藥了嗎？

我干嗎這樣相信？我只相信有跌跟頭、走錯路的浪子，相信回頭的浪子金不換。

他沉默下來，嘴角開始劇烈抽動，煩躁。很久，他說，給我一根煙吧！

（二）

我是個兇手，殺人犯。他猛吸一口煙，吐出來，像有一口濃痰憋在胸口，不吐不快。

那天我跟我爸去那個小窯場拉磚。泥巴坯子一經火就能燒成青磚、紅磚，我好奇，就跑到窯門口看究竟。正看得入神，就聽窯門墻上一個老頭惡聲惡氣地嚷：小子，在那兒撅著腚蛋子往里瞧啥呢，沒見過世面啊？一邊玩兒去。我就也沖著他嚷，愛在這兒玩，你怎么地吧？老子在工作，你少煩我。他對我吼，就差沖下來揪住我扇我嘴巴子了。我更火，老子玩這也叫工作！老頭惱了，他揮著拳頭罵，哪兒來的兔崽子，有人生沒人管的貨！我旁邊正有一摞磚，我隨手握起一塊，我說兔崽子你給我下來，我一磚捫死你信不信！我當時真就想拉他下來，填進窯口里煉磚去……

他一口一口地抽著煙。三口兩口，一根煙已只剩煙尾巴了。他捏住煙尾巴再狠吸一口，才舍得踩在地上。

就這樣你對他懷恨在心了是嗎？

是。隔一天，我邀個很鐵的朋友去了那窯場，天黑透了才潛進去。很大個窯場就那老頭屋里亮著燈，他正一個人看電視。6月的天，熱得很，他讓門敞開著。我帶上頭套，躡手躡腳進去，繞他前面，一刀穿他胸口上，他吭都沒吭，倒下了。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聽說過嗎？

聽說過，不過當時腦子很亂，別的都不想，只想報復羞辱我的人。

事后在哪兒躲風？

網吧，待了4天。

第一次命案你僥幸逃脫了，想沒想過悔過自新、認真做人？

想過。可今天想過的事明天不一定按著你想好的走。

你當時是不是與那女孩處著朋友？我將談話試著轉移到第二樁命案上。

他又要了一根煙，慢慢吸，身子微微后仰。根本不認識。

怎么就結了那么深的仇怨呢？

他中指十分嫻熟地彈去煙灰，眼睛仿佛叫煙熏著了，瞇了起來。

她在超市工作。那次我很晚才下班，心里就有氣。進那家小超市本來就是想逛逛玩玩，打發無聊。走到糖果框那兒，我隨手拿起一塊裝著往嘴里送，本想跟那個守攤的女孩鬧著玩。沒想那女孩上來就奪，不依不饒的，還罵我是小偷，引來不少人看熱鬧。人越圍越多，我也覺得說不清，就邊往外走邊指著那女孩說，你等著，我奸了你再殺死你。第二天晚上我就在超市附近等著她。我裝著跟她道歉，約她去一個地方。她就信了，跟著我走。到了野外，趁她不注意，我用繩子套住她，五花大綁。她求過我，說要跟我好，從此聽我的話。我動搖過。可后來我想完事了她一反目就能去告我，告到我家我爸就會往死里打我，告到公安局我就會被逮進監獄。我不能讓她活著，她活著我就不好活著。

沒別的原因嗎？

就這些。

思考過“生命”這個概念嗎？

他斜我一眼，意思不言而喻，生命不就是活著嗎？

生命于每一個人都是唯一的，可又無比寶貴。除了法律，誰都無權處置他人的生命，你說呢？

我那時就覺得法律離我很遠。

學校不開法律課嗎？

不知道，反正從四年級開始曠課、逃學，就沒好好聽過課。當時腦子就一懵，啥就都做下了。

只為一句話，這代價過于昂貴。這叫沖動，叫感情用事，這樣不好，尤其對一個將要成為男人的孩子。人類與動物的最大區別，就是人擁有理智。

他輕哼一聲，你是說我缺乏理智，是野獸，不配是人？

他又在玩手銬了。我馬上意識到我過于激動了。我想到了劉隊長他們的一再告誡。

不，你很配做一個人。我試著調試他的情緒。你的IQ指數很高。

什么是IQ？他好奇地問。

IQ是智商。我一直在想，你應該是個人才才對，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不過還好，你一定還有將來。

我也這樣想過。他反而望著我笑了，有那么些憨態。

（三）

我也是一位母親，我的孩子不比你小多少。他也很頑劣，有時候忍無可忍我也對他動動拳腳。但打過之后都會心疼。由此我想到了你的父母，你走到了這一步他們也許會恨你，但絕對會更想你，更牽掛你，你相信嗎？

他起初瞪大了眼睛聽，后來就又低頭玩手銬了。

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想他們嗎？

很久，他輕聲說，想。

你很小的時候一定是一個討人疼的乖孩子，富態、聰明，帶些頑皮，是這樣嗎？

我曾經是一個好孩子呢。他眼神很亮，帶些局促，些許羞澀。小時候我爸爸特寵我，那時他最驕傲的，就是拿我向人家炫耀，說就我這成績，將來不上清華就上北大。我爸就是望子成龍心切，檢查作業時只要發現錯題，不論多晚，我睡多香，他都拎我起來，改正沒商量。

到四年級我迷上網絡游戲了，開始逃學，成績一落千丈。

上網真就那么好嗎？

虛擬比枯燥的實際好得多。在網上想說什么說什么，隨意、自由、愉快。

錢哪里來？

先是要，后來不給就偷，就搶。

老師是怎么過問的？

先是讓站辦公室，批評，婆婆媽媽地勸，見一次一次這樣，慢慢就不問了。后來，老師就到我爸爸那兒告我的狀。我爸眼睛都綠了。我才知道他對我有多狠，一次一次抽我跟抽賊似的。有一次我逃了一星期的課，剛進家，他上來就掐住我的脖子。要不是我媽哭死哭活地拉開他，那次我就被我爸掐死了。

這方式是有些過火了。不會因此就恨你爸吧？

我覺得我的性子就是我爸給抽硬的。

你爸爸沒有試著用別的方法跟你溝通嗎？比如讓你坐下來，你們談一談，就像你跟網友聊天那樣，平和、隨意、自由、愉快。

你說笑話了，有這樣的爸爸嗎？我沒有，我身邊的朋友們也沒有。見到的都是跟孩子動不動吹胡子瞪眼睛的爸爸，有點錢就吃吃喝喝，完了醉五醉六地打老婆兇孩子。

你進來后你爸爸來看過你嗎？想過他的心情嗎？

恨不得我死了，他就心凈了！

理解這種“恨”嗎？

“恨”還要怎樣理解？

不一樣，那老人與那女孩的家人對你是仇恨，殺父之仇，害女之恨。而你的父親是愛恨，恨鐵不成鋼的遺恨。

他將頭低下去，低下去。

學著理解別人好嗎？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學著換一個角度推己及人，也包括你的爸爸。

可我就知道他是老子，我是兒子！他們是老師，我是學生！他突然抬起頭來，大聲嚷。他又開始煩躁，兩只手握緊拳頭使勁掙脫。

我上去握住他的雙手，一邊輕輕地安慰他：別激動，別激動好不好？我看到你的眼淚了。

他慢慢平靜下來。

（四）

你是初二退的學，是自己不愿意上的，還是別的原因？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原因哪能只一個，反正上學也沒啥前途了，白搭錢，就不上了。

2004年，你當時才十二三歲呀？

13歲了。當時村里很多跟我一般大的，都在南方打工一年多了。我想都沒想，就要去南方打工。我爸把我送到深圳，進了一家電子廠。

后來怎么又回來了？

我不想受那窩囊罪，管得太死，愿不愿意都得加班，都得遵守他們的廠規廠訓。一次我實在郁悶、無聊，就偷跑出去上網，不知不覺在網吧泡了一夜。自然上班遲到了，也就十來分鐘。他們批評我不說，還要扣發我一月的獎金。還有一次，就因為我不愿加班，他們就要炒我魷魚。沒等他們炒我，我就自己跑了。

僅僅因為不想被管制？

是。我爸見我回來了，連正眼也沒看我，讓我媽告訴我從此跟他押車。押車的活兒更苦，我爸像成心制裁我，任我在磚車上日曬雨淋，打盹睡覺，還沒日沒夜的。畢竟怕我爸，就咬牙挺著，直到出了事。

那事兒你爸媽一直沒有覺察嗎？

我東游西蕩慣了，幾天不回家是常事，他們壓根兒就沒往我身上想。回家后我就跟我媽說我找了一家板廠，工資七八百，比跟我爸押車強。沒想到我爸挺爽快就答應了。我在板廠里開機器，起先覺得挺爽的，不用跑腿，只動動手就行。后來就覺著煩了，一天到晚坐機器前面，還不能走神兒。但一想跟我爸押車一分錢不給，這里一個月能領七八百塊，就奔著它干吧。

第一次領工資挺成就的吧？這么多錢怎么花？

那天下午領完錢，第一件事就邀幾個朋友上最好的館子去了。我朋友都高興暈了。我對他們拍胸脯，說有啥難處，找哥們兒！

挺仁義。我贊他。

他搓著手，“嘿嘿”笑了。都是朋友嘛，我也不打算存錢，除了給自己留夠上網的錢，都花在媽媽和妹妹身上了。我媽媽為我太操心了，妹妹也為我做了很多事，我得疼她們。爸爸整天對她們橫鼻子豎眼睛的，我不能再那樣。

他竟然把我說感動了。你意識到這么多的責任，愿意將它們承擔起來，這本身就是一種好品質，把這種好品質發揚光大，就能成人、成才，怎么不珍惜呢？

這個社會不容我。

怎么這樣說？

要是那個老頭不張口就罵我，那女孩不當眾羞辱我，我就不會殺他們，也不會淪落到這一步。

他有些不高興了，將頭扭向一邊。

任何一個人的成長都要面對許許多多的困惑，逃避不好，沖動也不好，咬牙、挺胸地擋、扛才是一個男人應有的本色。

但做起來太難。他不停地左腳搓右腳，沉默的腳鐐突然發出不耐煩的聲音，空氣有些緊張。

要都容易想、容易做，就都成這家、那家的了。

他笑笑，顯些詭異。我要是遇到你這樣的老師就好了。

（五）

你們幾個人關……系，哦，在這里是不能講關系遠近的，我是說你們多少人分在一起吃住？我突然意識到說“關押”也許會傷害到他的自尊，忙改了口。

12個。

最小的多大？

11歲。我們都不滿18歲。

都是怎么進來的？

殺人、偷盜、搶劫、強奸，犯大人犯的罪。

對將來有打算嗎？

我想學電焊，出去開一個焊接鋪，自食其力。

這樣做很好。我說。我祝福他能盡快地看到他的將來，并踏踏實實往前走。

想對外面的同齡人，還有小一些的孩子，說些什么嗎？

讓他們別迷戀網吧，也都別犯罪，進到里面并不好玩。我現在最渴望的，就是能自由自在地走在路上，陽光下。

我的采訪該結束了。我不知道他此時的心里怎樣琢磨我，也不去設想，我看到他明亮的眼睛了，澄澈、無邪。

想讓我為你做些什么？我能做到的，一定幫你！

我想要一張媽媽和妹妹的照片。

好。還有嗎？

他局促起來，臉有些紅了。我想被你擁抱一下。

我的心一下揪緊了，腦海中迅速閃過可怕的場面：我被他緊緊勒住脖子，一步一步往角落里拖去，像影視里的人質被窮兇極惡的人犯勒住脖子要挾公安的鏡頭。但很快我笑著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擁住他。我感到他的身子在顫抖。

你還是一個留戀媽媽懷抱的孩子。我心忐忑，卻竭力在他的肩頭輕輕絮語。但愿在我這里能讓你找到被媽媽擁抱的感覺。

他什么也不說，卻哭了起來，大放悲聲。

外面的民警似乎覺察到什么，突然沖了進來，荷槍實彈的。我被拉開了。好好改造，一定要好好改造！那一刻我像個心碎的母親，臨別時殷殷地叮囑他。

我被擁著走出來，我看到守在外面的趙所長他們長長地舒氣，如釋重負一般。

我快步走進白亮亮的陽光下。在熱烈的陽光里站好，我雙手扣在臉上，剎那間，眼淚從指縫間鐵水般洶涌奔流。

作者簡介

班琳麗，女，1973年9月生，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1995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女歌》，中篇小說《夜已央》《破繭成蝶》《時光在女人上行走》。2001年11月獲首屆河南商丘文學獎唯一的女作者獎，2003年1月獲商丘市人民政府首屆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現任《京九晚報》副刊部編輯、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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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組數字

2003年，全國檢察機關共批準逮捕未成年犯罪嫌疑人69780人，占批準逮捕犯罪嫌疑人總數的9.1%。

我國目前青少年犯罪占犯罪總數的70%~80%，加上犯罪黑數，實際數字還要高出一些。

青少年犯罪已被列為吸毒販毒、環境污染之后的第三大公害。

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辦公室等機構對北京、上海、杭州等九大城市進行抽樣調查推算，全國流浪兒童應該在100萬人至150萬人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