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人心與人文

狗，誰都不陌生。但是。如果寫一寫呢，你能寫出活靈活現(xiàn)的狗嗎?

[美文一]——狗

狗旺發(fā)跡后養(yǎng)了一條狗。

狗是狼狗，高大、兇悍；狗旺的個子也是高高的，大塊頭。于是，狗旺和狗站一起便應(yīng)了那人高馬大的話，當(dāng)然，在這兒馬應(yīng)改作狗。村里人對狗旺是怎樣發(fā)跡的不大清楚，既不見他辛勤勞作，也不見他終日奔波，倒是清閑得很，成天和三五個不知哪路來的朋友牽了狗玩。村上的人家也是養(yǎng)了狗的。狗旺把狗牽出去，見了別家的狗，便發(fā)一聲唿哨，于是他那狼狗便雄赳赳沖上去。初時有些狗也敢搏斗，但往往被那狼狗咬得遍體是傷。久了，不再有狗敢搏斗了，見了，望風(fēng)而逃。那些狗的主人便憤憤不平。當(dāng)然，也僅僅在心里作不平狀。

見了人，狗旺也會沖他的狼狗發(fā)一聲唿哨。于是那狗仍雄赳赳地向人撲去，于是被撲的人或驚慌失措，或東竄西逃，或跌跌撞撞，或臉色煞白、魂飛魄散。不過，當(dāng)狗快追到人的身邊時，狗旺還是會發(fā)一唿哨把狗喝住的。于是對方便氣喘吁吁地罵：“狗旺，你媽的，不是人。”狗旺不惱，笑一下，回答：“跟你開個玩笑嘛。又不當(dāng)真。”

若是狗旺的朋友在，便會幫腔，“狗旺看得起你，才跟你開玩笑。”

對方便掉轉(zhuǎn)身，吐口唾液，呸一聲。

有時候狗旺不在，那狗也會在村子里轉(zhuǎn)，見了孩子，那狗會突然向前躥幾下，作兇猛狀，嚇得孩子哇哇地哭，喊爹喊娘，有些孩子過后還發(fā)高燒。于是孩子的父母便會走進(jìn)狗旺的院子，對狗旺說：“狗旺，你要好好管一下你的狗，它把我孩子嚇壞了。”狗旺便懶洋洋伸個腰，說：“狗是畜牲，我怎么管得了。”

這樣說便讓人很氣憤，于是說：“你不管，我以后見著那畜牲打死它。”

“你敢!”狗旺大喝一聲。

說話的人忽然就不敢說了。

過后見了那狗，便橫眉怒目。但也僅僅把腳跺兩下，有鋤頭什么的在手，也只沖狗晃兩晃，做打狗狀，卻不真打。狗似乎曉得這是假動作，不驚慌，還大模大樣地往那人跟前走過去。后來狗旺被公安局抓走了。

抓狗旺的那天，還抄了家，搜出許多文物古玩。于是村里人曉得狗旺為什么白天清閑得很，原來他專在晚上做勾當(dāng)，挖人家的墳，撬人家的棺材板，這種罪是要判刑的。狗旺一去不歸，孤單了那狗，整天莫名其妙地叫。有一天晚上還叫，當(dāng)時是夏天，大家在外頭坐著歇涼，狗叫起來吵人，大家煩了，都罵“那畜牲”。還有人說：“去打死它，看它還叫不。”

都點頭。

于是把鋤頭什么的拿在手上，一伙人雄赳赳趕上門去，進(jìn)了院，關(guān)上門，狗被打得哀哀地叫。狗旺屋里是有人的，大喊：“莫打呀，莫打!它是畜牲。”有人回答：“就打這畜牲，誰叫它平日作惡多端。”

于是，狗被打死了。

出了院子，大伙興高采烈，有人說：“這畜牲，早該打死它。”

有人接嘴：“是啊，以前怎么沒想到把這畜牲打死呢?”

這話說完，大家忽然不做聲了，還有人低下頭，當(dāng)中一位拿眼四處瞅瞅，見大家不再像剛才那樣興高采烈。

(摘自《微型小說選刊》2003年第21期)

品評

這篇小小說，表面是寫狗，主旨卻在寫人。文中用大量篇幅寫狗的猖狂，目的是反襯人的怯懦。文中有很多條“狗”：一條是狗旺的狼狗，這畜牲兇悍地咬狗、撲人、嚇小孩兒；另一條“狗”就是狗旺，他縱容狼狗橫行鄉(xiāng)里，還“專在晚上做勾當(dāng)，挖人家的墳，撬人家的棺材板”；就連一些村人也帶有狗的奴性，人被狗欺凌，沖著狗旺只敢“掉轉(zhuǎn)身，吐口唾液，呸一聲”，沖著狗旺的狼狗也只敢“把腳跺兩下”，做個“假動作”；而當(dāng)狗旺被公安局抓走后，面對一條“喪主之犬”，村人突然都變得勇敢了，這更反襯出村人的怯懦。

這篇小說很有點兒寓言的味道，讓我們想到的，怯懦的不僅是這一撥“村里人”，也包括我們自己。

[美文二]——狗的故事

五年前，我妻子與女兒進(jìn)縣城居住，為了安全，也為了添點動靜熱鬧，我從朋友家要了一條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它不幸到了我家，剛開始還吃了幾頓飽飯，后來就再也沒吃飽過。它瘦得肋骨根根突出，個頭沒長夠就蹲住了。我們也沒顧上給它蓋個窩，一年四季，風(fēng)霜雨雪。就讓它露天在墻根下蹲著。

它在我家吃了很多苦，我心中很是歉疚。翻蓋房子時，特意為它蓋了一間小屋，從此，它結(jié)束了風(fēng)吹雨打的生活。它更加盡職地為我們看護(hù)著家院。來過我家的人，都驚嘆這條瘦狗的兇惡，都說從來沒見過這般歇斯底里的狗，都說這條狗幸虧瘦弱，如果喂胖了，那就不知道有多厲害了。來我家的人都貼著墻根，膽戰(zhàn)心驚地溜走，我每次都大聲咋呼著迎送客人，生怕它掙脫鎖鏈。它先后掙斷過3條鐵鏈子，為了買一根不易被它掙斷的鐵鏈，我和妻子在集市上轉(zhuǎn)了好多圈，終于在賣廢鐵的地方發(fā)現(xiàn)一條，是起重機(jī)動滑輪上的，就像《紅燈記》里李玉和赴刑場時戴的腳鐐那樣粗，有3米多長，十幾斤重。我如獲至寶，出價要買。那賣廢鐵的主兒，聽說我買了做狗鏈子時，問：“天老爺爺，你們家養(yǎng)了條什么狗?”我當(dāng)然沒有必要告訴他我們家養(yǎng)了條什么狗。回家后，我與妻子一起把這條粗大的鐵鏈子給它換上，它低著頭，好像很不習(xí)慣。但很快它就習(xí)慣了，它拖著沉重的鐵鏈，一如既往地對著客人沖擊著，鐵鏈子在水泥地面上嘩啦啦地響著，有點英勇悲壯的意味，令人浮想聯(lián)翩。它聳起脖子上的毛，齜著雪白的牙，對來客滿懷深仇，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渴望戰(zhàn)斗的精神。我和妻子每隔幾天就去檢查一次拴它的鏈子和捆它的脖圈，生怕它獲得了自由身，誤傷了人民群眾。所以，我遠(yuǎn)在北京，心里總不踏實，每次寫信或打電話，都不敢忘記叮囑，千萬拴緊我們的狗!那天，我送一個前來查電表的電工出門。它突然掙脫了脖圈，把那條沉重的鎖鏈彎彎曲曲地拋棄在地上。我女兒驚呼：“爸爸，狗!”狗已躥過來，它的身體幾乎緊貼著地面。見慣了它戴著鎖鏈的形象，乍一見了沒戴鎖鏈的它，競感到有一些陌生，好像不是我家的狗，而是別的野獸。運動員綁著沙袋訓(xùn)練，一旦解了沙袋，便如離弦之箭；我家的狗一直戴著鐵鏈生活，一旦解脫鐵鏈，那速度比離弦箭還要快。我挺身而出，把電工擋在身后，并舉起一只手，對著它揮舞著，嘴里大喊：“狗!”狗一口就咬住我的左腿。我慶幸自己穿著棉褲，棉褲里還套著毛褲，它咬我，也不一定咬得透。我認(rèn)為它咬我一口就該罷休，沒想到它竟然連續(xù)作戰(zhàn)，松開我的左腿，又咬了我的右腿，然后聳身一跳，在我肚皮上咬了一口。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家伙的可怕。傷口劇烈地疼痛，我一揮手正好揮進(jìn)它的嘴里，它順便又給了我一口。幸好離門不遠(yuǎn)，我掙脫了它，與電工和我女兒跑進(jìn)屋子，緊緊地插上門，嚇得三魂丟了兩魂半，解開衣服一看，三處出血，一處青紫。腹部傷得最重，原因是毛衣不如棉褲厚。如果我只穿著單衣……如果咬著電工……我想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這時，大門還沒關(guān)，萬一它跑到大街上。見人就咬怎么辦?這條狗自從進(jìn)了我家的大門，還從來沒有出去過，它可以聽到鄰居家狗的叫聲，但從來沒見過面，它能認(rèn)識自己的同類嗎?

妻子終于下班回來了，狗撒著歡兒迎接她，并且十分順從地讓她把鐵鏈子重新拴到脖子上。

下午，我去縣防疫站購買了狂犬疫苗，到門診部打了一針。醫(yī)生說連續(xù)打五針，戒酒、茶一個月。

只因一時沖動，咬了主人，它的末日就要來臨。

我讓妻子去打聽一下，有沒有人愿意要這條狗。妻子回來說，人家都說，連自己的主人都咬，誰敢要?但她廠里幾個饞鬼愿意打死它吃肉。

我的心立刻軟了。我想起了這條狗無比的忠誠，尤其是對我的妻子。我想起這條狗在社會治安不好的情況下，給我妻子和女兒帶來的安全感。它咬我，可能是一時的糊涂吧?我決定還是留著它，給他脖子上再加一個脖圈，掙脫一個，還有一個。但那兩個打狗的人已來了。我妻子想了想，堅定地說：“不要了!”

那兩個身穿黑皮夾克的中年人，每人提著一條麻繩子。一進(jìn)院，狗就瘋了似的對他們沖刺、叫囂。我生怕他們當(dāng)場動手。他們說不，他們讓妻子把那兩條繩子拴到狗脖子上，由他們拉到廠里去再打。

我女兒很難過，坐在桌前，打開收音機(jī)。我把聲音調(diào)大，怕狗垂死的聲音刺激她。她在低沉的簫聲里，捂著臉哭了。

我心里也很難過，勸著女兒，說人家把狗牽去放在食堂里養(yǎng)著。天天吃大魚大肉，它是去享福了。她還哭，我心里煩起來，就說：“是爸爸要緊，還是狗要緊?!”

她躺到床上，用被子蒙著頭，不吃飯，我咋呼她，她不理。

妻子悄悄跟我說，狗出門時，雙膝跪著，望著她，那眼神真讓人不好受。

第二天，她回來說，那兩個人拖它走，它死活不走，于是就在街上把它打死了。我問它反抗了沒有。我妻子說沒有，一點也沒有。

我許愿為女兒再去要一條善良、漂亮的狗，但我的確很猶豫。人養(yǎng)狗，總要看到它的末日，即便它咬了你，打死它時，你也要為它難過，這就是感情吧!

現(xiàn)在，它早已變成肥田的東西，構(gòu)成它的物質(zhì)重新回歸大自然，而且，由這些物質(zhì)重新組合成一條狗的機(jī)會不會有了，但它的短暫一生，與我家的一段歷史糾葛在一起。它咬我那幾口，會變成我的女兒對她的孩子講述的一件趣事吧，也許。

(摘自《閱讀與鑒賞》2003年第10期)

品評

無論是自然之中，還是紅塵之內(nèi)，萬物莫不具有一種最讓人難以釋懷的東西——情。

情的真誠與熱切，博大與執(zhí)著，不是只有人類才能表現(xiàn)。對于萬物之靈的人來說，不應(yīng)吝惜這“情”對萬物的付出，將“情”給予一切生靈，世界將變得更加美好。

對文中的那只狗，我們恐怕還是同情、喜歡的成分多，憎恨、厭惡的成分少吧!如果再往深處挖掘，狗有這些特性，人何嘗沒有?狗的結(jié)局恐怕也會是一些人的結(jié)局。想當(dāng)年，韓信為劉邦立下汗馬功勞，最終還是被處死，他臨死所說的“狡兔死，走狗烹”，直到今天還讓人們“心有戚戚焉”。從這一角度看，文題就是改成“人的故事”，又何嘗不可呢?當(dāng)我們的眼睛只盯著別人缺點的時候，我們的心也會變得狹窄，更何況那缺點有可能并不是缺點呢!

思考題

1、在《狗》一文中，為什么狗旺的狗能夠長期橫行鄉(xiāng)里，不僅欺負(fù)別的狗，而且欺負(fù)人?這篇小說多處運用前后對比的寫法，請寫出兩例加以說明。

2、莫言筆下的“狗的故事”，就是一個生命的故事，從生命的高度來理解這則故事，你會有什么感受呢?

參考答案

1、第一問：一方面狗旺的狗是狼狗，高大、兇悍；狗旺的個子高，塊頭大，狗仗人勢。一方面村人的怯懦也使狗越發(fā)猖狂。第二問：①前寫狗旺的狗“雄赳赳”地咬狗、撲人、嚇小孩；后寫狗旺的狗被村人關(guān)在院里“被打得哀哀地叫”。②前寫村人說要打死那畜牲，狗旺一句“你敢”便嚇得不敢說話；后寫村人“雄赳赳趕上門去”把狗打死。

2、可以從生命的過程、價值、意義、結(jié)局等角度去理解。比如說，只要真誠地付出了，一生也就無怨無悔了，而結(jié)局并非是最重要的。當(dāng)然還可以從其他角度作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