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命運在跟生存開玩笑,還是生存在拿命運尋開心,反正,那一年,著名學者、教授、詩人、作家、文化企業家高巖樹高考落榜了。可以說,凄涼地落榜,悲慘地落榜。
一
九月中旬,幾乎全國所有城市的大學都開學了,他——高巖樹——一位讀初中時即開始發表散文、小說、詩歌、短評的少年作家,錄取通知書仍然杳無音信。他一次次從200里開外的鄉下,風餐露宿,跋山涉水,飛騰著想象,燃燒著渴望,趕到學校。背著一個褪色的黃書包,在收發室的窗口前徘徊。如油烹、如火煎的期盼,一次次落空,一回回破碎。
一身洗得發白的藍斜紋中山裝,難于包裹那頎長、筆挺的身材噴薄而出的青春氣息,一雙來不及抖掉跋涉泥巴、幾乎漏洞的圓口黑布鞋,也絲毫不能減弱他特有的儒雅和文靜。額前不時掉落的一綹卷曲的黑發,兩眼不停閃爍的疑惑、卑怯的光芒,白皙、俊逸的面孔上揮之不去的仆仆風塵,都在標注著他的失意和失衡,都在表述著他的可憐和可悲。同時,又都在隱隱地釋放著某種內蘊的次聲穿越云遮霧障的振動,又都在遙遙地閃現著某種氣質的微波四向輻射的奔突。然而,這些,肉眼難于發現,世俗難于捕捉。投射過來的眼光,有探尋的,偷窺的,輕賤的,輕慢的,譏刺的,竊笑的,當然,也有惋惜的,憐憫的。就像一只從藍天上突然跌落的鳥,就像一條從深水中突然被撈出的魚,他不得不接受來自各個角落的各種眼光,不得不承受來自各個角落的各種眼光聚焦的燒灼。
他躑躅著,他蹀躞著,他趑趄著,在玄關的大廳中,在收發室的小窗前,在熙來攘往的師生的打量里,他無助地輾轉著,畏怯地盤桓著。
清秀的面孔上,那曾經閃亮的白皙,此時,已變作灰白。深邃的雙目中,那曾經勃發的靈感,此時,已化成茫然。他應該逃離,但又不能逃離。他應該躲藏,但又不能躲藏。他只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著,他只能在眾目睽睽中瑟縮著。
從窮鄉僻壤的家,到通都大邑的學校,200里開外,對于一位無錢乘車、無錢食宿的窮學生來說,那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涉三道水,攀五道梁,盤密如蛛網的羊腸小道;意味著寒風中不斷咬一口涼透的大餅子,井臺上不停牛飲半柳罐冷水;意味著白天樹蔭當被大地當炕,夜晚跟蜂擁而至的蚊蟲爭搶一張低檔旅店的床……
二
他已經往返十幾個來回,他已經穿梭幾十個日日夜夜。從酷暑走到秋涼,從秋涼走到初霜,一路上,無邊落木蕭蕭下了,一校庭,滿階黃葉無人掃了。他還在往返,還在晃動。
還等什么?還盼什么?可憐的學子,天真的孩子,哪里知道,一切的一切,早被一向尊為“靈魂工程師”的班主任鄔先生朱筆圈定。一切的一切,早經一向敬為“靈魂工程師”的靈魂——主抓高考的教導主任——赫教導一錘定音。
那年高考講究政審,政審,決定取棄存亡,所在學校有絕對權力。他初中升高中時,正遇國家發展波浪的谷底,教育大收縮,高中,只能在5個縣3000余名初中畢業生中,招收100人,他有幸考取。三年過去了,高考又遇教育大發展,不少中專學校都戴上大學帽子。應屆畢業生,“一個蘿卜頂一個坑”,還嫌不夠,只好動員社會青年報考。然而,那位每天課余時間都興致勃勃地運用學校的唯一喉舌——廣播喇叭,把聲嘶力竭的大呼小叫,蠻橫地塞到校園每個角落的赫教導(“文革”時,曾在滴血的皮鞭下,滿操場學烏龜爬,已得喉癌),那位熱衷于運用不知從哪學來的特務手段,專事對班內的學生組織跟蹤、盯梢、偷聽、偷窺,想方設法在同學之間誘導告密、出賣、暗算的鄔班任(鉆營,并沒給他帶來好運。后來,被擱淺在一個偏遠小鎮的中學,抑郁而死),卻把這視為從教以來一次難得的展示自己的純潔和純粹以求晉升的機遇,打出的招牌是:不向智育第一投降,不給母愛教育留有余地!提出的招搖過市的口號是,“一個蘿卜頂一坑”,還有巨大的缺額,但寧缺不濫。決不給社會主義安裝一個定時炸彈。
誰是定時炸彈?定時炸彈是誰?
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多少個霜晨雨夕,多少回潮起潮落,多少次萌動萌發,多少季花發風篩,抽枝拔穗,這種生命的律動,生長的勃動,發展的躍動,怎么竟然與定時炸彈同日而語?這種定時炸彈,怎么竟然與“花樹得晴紅欲染,遠山過雨青如滴”的自然生態混同?
天真的學子哪里想得到,他不幸碰到的那兩位心理偏差到嗜虐程度的高考主管者操持的政審,早已不是社會學意義的審查,而是生物學意義的排查。如果科技手段允許的話,便會不由分說地把顯微的鏡頭對準各個系列的受精卵,解析恨不得達到基因、染色體的分子級。兩位嗜虐者,在不到百人的畢業生中,竟然成就感十足地發現了10位“定時炸彈”:有的父親是富農,有的老爹當過土匪,有的外祖父為資本家,有的舅舅當過國民黨大兵,有的二姨曾是偽軍連長的太太,有的姑父的小舅子移民海外,杳無音信(后來的事實證明,不少為假證、假說。以后入黨提干時,都得到甄別)……
這些定時炸彈之中,竟然有高一到高三的校學生會學習部長、生活部長,有省市物理、數學競賽金獎得主,有少年作家,還有一位,因為搶救落水兒童而獲得團市委的通報表彰……兩位嗜虐者慨嘆,嗟嘆,這些人,表現這樣突出,如果沒有政審的攔截,作為定時炸彈,說不定會射向哪個方位,保不準會射到哪個部位,后果不堪設想!
在這10位定時炸彈的政審報表上,兩位嗜虐者滿足感十足地寫下了鏗鏘作響的結論:
“我們的意見是,一般專業,亦可考慮不予錄取!”
并赫然蓋上學校黨支部的公章(那位支部書記“文革”前夕鬧情緒,在信封上亂寫,被人挑出一條指向偉大領袖的反標,挨揪,成了真正的定時炸彈)。
可憐的書生,在不知道早已被惡謐為定時炸彈的情況下,與別的孩子一同興致勃勃地照相、填表、交報名費、領準考證;跟別的同學一起興高采烈地進考場、對考號、答考題、考后對答案;同所有的考生一樣無限渴望、無比憧憬地等消:息盼來信夢發榜……然而,一切都是虛空,一切都是模擬,一切在起點就畫上了句號。作為定時炸彈,他們的考卷,在政審閱卷時,就被一一抽取出來,連批卷人的顧盼回眸,都無緣接觸。
幾名不滿18周歲的未成年人,幾朵祖國的花蕾,幾株民族的芽芽,幾位上進的學子,幾個無辜的生命,就這樣被他們的貴為“靈魂的工程師”的教育者,利用某種規定的傾斜形成的空隙,肆意地捉弄著,冷酷地玩弄著。他們的焦慮,他們的焦炙,他們的焦灼,在嗜虐者那里,引出的不是憐憫,而是以求水至清而標榜純潔度的快感。
“連續地向左轉,必然碰見向右轉的朋友”,偉人的名言,并非即興戲謔,而是穿透迷蒙的電閃。教育,最不能舍棄的是對人的尊嚴的呵護,對人的發展的愛護,對祖國和民族人力資源的保護!教師,最不該丟失的是善良,最不該遠離的是善良,最不該怠慢的是善良!善良,是教師的高度,也是教育的底線!這種底線一旦突破,所謂“靈魂工程師”,還會有靈魂嗎?
三
我們這位傻等茶盼的少年作家,原來只是其中之一。
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不爭氣的腸胃,不合時宜地咕咕作響。不甘寂寞的虛汗,不分場合地淋淋漓漓。兩眼,開始閃爍金星。兩腿,開始突襲微顫。他下意識地摸摸衣袋,那里有一元五角錢!那是他的全部路費,那是他家所能集中起來的全部現金,那是他家的6只老母雞辛辛苦苦孕育10天的生產總值啊!他按了按,嘎巴嘎巴的還在!一陣欣喜,如同一陣花間的熏風,從心頭拂過。一根不易覺察的笑絲,從嘴角扯出,旋即,又被額上摔落的幾個豆大的汗珠砸斷。他意識到,關鍵時刻到了!應該拿出三分錢,到街里的國營飯店買三兩高粱米飯,倒點不花錢的醬油,狼吞虎咽一次!想著,便掉轉身,邁向大門口。可是,全線包抄的虛脫,上躥下跳的顫抖,給他的,卻是神經的短路,脈沖的掉閘,飄忽,蕩漾,懸空,暈眩,如仙如醉,如夢如冥,撲通,他便一頭栽倒在門廳前的臺階上。
若干年后,當他成為這所學校歷屆畢業生中創新成果最突出的幾個人之一以后,當他有幸成為一名優秀共產黨員以后,欣慰地笑了,說:“我幾乎是用一生的時間,把當年的落榜,改寫了我親愛的母校教育史上—個黑色的幽默!”
(原載北京《教育藝術》2006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