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開始飄起雪花的時候,我帶領學生們學習了陸蠡的名篇《囚綠記》。在作者高貴心靈觀照下的綠影怡悅著心靈,便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聽聽學生們類似的故事。在他們動人的講述中,歲月的風塵漸漸剝落,我的童年往事在心中慢慢蘇醒、復活……
我是在一個山清水秀的村子里度過的兒時。一只漏了的黃搪瓷鐵碗,被我拿來裝上細細的沙土,種上一株小小的馬莧菜花的幼苗。幼苗從哪里來的,已記不清了,只記得它在我精心的呵護下長得格外水靈,茁壯。可鄰居們放養的雞常常要來偷襲它,我便利用院子里的一堆紅磚,壘起高高的“城樓”,馬莧菜花便像驕傲的君王高踞其上。它日益長大,在翠綠欲滴的葉子中開出桃紅的花朵來。那迎著陽光怒放的紅艷,似乎照亮了整個破敗的院子。據說這曾是地主住過的房子,本是兩進,前面一進屋子不知什么原因拆掉了,偌大的院子顯得空曠、荒涼。做鄉村教師的媽媽因工作調動就近租住了這所空房子。房門前不遠有一棵久歷歲月的傾歌的櫻桃樹,放學歸來,我常常攀上離地不高的樹枝去觀望那高高“城墻”上的馬莧菜花。至今還記得被馬莧菜花招引來的小伙伴萍萍吊在樹上下不來的難堪樣子。她漲紅了臉,緊扣的兩手怎么也松不開,直到我過去幫助她。
印象中的鄉村小學是兩排嶄新的紅瓦房,和學校毗鄰而居的是一座四四方方規整的農家小院。這座小院開始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每年春天,院子里的一株月季便會隔著墻頭探出她婷婷的風姿。滿樹在綠葉映襯下的繁花常引得我駐足翹望,那小院便成為我向往的神秘之地。“六一”兒童節的時候,興奮的孩子們便會去向房東討月季,那小院也揭去神秘的面紗,向孩子們敞開大門。房東大嫂微笑著一枝一枝耐心地剪,滿枝的花朵似乎總也剪不盡。得了花朵的孩子歡天喜地走進學校看文藝表演。鮮艷的月季花映襯著孩子們的笑臉,似乎整個校園都沉浸在月季花的芳香中。在只有春節才能穿上新衣的年代,那是一個怎樣鮮亮的季節啊!
又一個春天來臨,小院的主人蓋了新房搬進新居,這小院竟然成了我的家。這簡直是夢中的事情,是從天而降的美夢,我得以和那株高及屋檐的月季花朝夕相處了。在狂喜漸漸平息之后,我又開辟了自己新的植物王國。那是放在院內矮墻上的一口廢棄的大鍋,我一鏟一鏟地填進新鮮泥土,又從同學那里搜羅來各種草本花的種子撒進去。我的新芽破土而出,慢慢地長高,長成碧綠的“森林”。我常常站在鍋旁陶醉于我親手培植的這一方綠,有時候,我感覺我的“森林”里就要有童話故事發生了。
天氣漸漸轉熱,我的“森林”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朵,好一個姹紫嫣紅的“花園”!她像一個魔術師,給年幼的我變幻出各種美麗與喜悅。當秋風吹起,我花園里的花漸漸凋零時,一種落寞與惆悵籠罩著心頭,小小年紀的我似乎已經歷了人生的熱鬧與冷寂……下一個春天,下一個春天又會有怎樣的喜悅抑或傷悲呢?我斜倚在院中的梨樹下,眺望斜陽中的遠山,淡淡的橘紅籠罩著一片水墨山水一樣的黛色,透出秋天的清遠和某種遙遙的呼喚……
槐花飄香的季節,是鄉村充滿溫情的富足的季節。新生的嫩綠的葉子和雪白的花朵把一株株槐樹裝扮得像秀美的村姑。春天明亮的陽光被她們篩出了斑斑駁駁的影子,人們紛紛拿出帶鉤子的竿子去鉤取春天最好的饋贈。一兜兜、一袋袋芬芳的槐花便被說笑著的人們帶回家,分贈給街坊鄰居。在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村里往往飄逸著槐花的香甜……可是,就在這歡樂和美好的季節里,在槐花飄香的時候,我的大狗死掉了,它躺在槐樹下,黑亮亮的眼睛無神地望著藍天……
20年過去。在這個靜寂的夜晚,我忘情地寫著這些文字。咯噠一聲,我似乎看到了小院在風吹雨打中晦暗的木門被推開,父親推著自行車從兩華里外的高中回來了;我又似乎清清楚楚地看到母親有力地甩動著雙臂走在鄉村的街道上……可好多年過去,好多事情已隨風而逝。母親已老邁得走不動路,身體依然硬朗的父親成了她的雙腿,每天用電動三輪車載著她出出進進。我們也早已遠離那個村子。我擁有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我的陽臺上四季鮮花盛開,綠意盎然。
又一朵飽滿鮮紅的杜鵑在北方落雪的午后盛開,在紛紛揚揚的雪花和花兒鮮艷的笑臉中,我似乎又看到那盆永遠在心頭高高矗立的馬莧菜花,聽見歲月的河流沖破層層堅冰從遠方逶迤而來,流淌成淙淙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