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歲月的花,零落已久。而今重拾,發現它們卻沒有在風塵中寂滅,似乎猶帶些許舊日的顏色。
——作者
桃 林
村頭一片桃樹林,幾十棵,都不高。不是人種的,是野桃。結桃小,麻雀蛋兒那么大,青的,熟透才變紅,變紅才好吃。往往等不到熟透,都被我們摘了,咬一口,苦,趕緊吐。小孩子都嘴饞,沒耐性等到變紅變甜。
三月里,桃樹開花時候最美。一樹花,像一樹火,像一樹紅鮮鮮的絨疙瘩。招來野蜂兒、蝴蝶兒,在花間扇著翅膀忙碌碌地飛,親了這朵親那朵,親半天也親不夠。我們常去林中草地上玩,常玩“過家家”。總是把桃樹搖一搖,搖落滿地花瓣,地上就好似鋪了綢緞的被褥。身上也落了紅艷艷的粉瓣兒,好似霎時間都穿上了花衣裳。狗兒爺總是當“新郎”。他雖然只比我們大一兩歲,可畢竟是爺輩的人,就有資格先娶媳婦。一群娃娃妞妞玩得認真,從說親、相親一直玩到娶親、入洞房。抬轎的身子一縱一縱,坐轎的身子一晃一晃,放炮的甩著胳膊嘴里不住“砰砰啪啪”,敲鑼的一手作提鑼狀,一手拿根木棍兒敲,嘴里發出一串瞠瞠聲。直到狗兒爺和那個扎朝天小辮的小妞直挺挺躺在鋪滿鮮花的草地上,大家又把桃樹狠狠搖搖,再搖落一層花瓣兒,算是又蓋上了花不留丟的新被子,游戲才告結束。那路數,和大人成親一樣,一步也不馬虎。
盡管搖了又搖,滿枝紅艷總不見減少。
那天黃昏,我放驢回村,遠遠就看見紅得耀眼的桃花,像一大片彩云落在樹梢,絢爛得發出熱力。西天的晚霞是金黃的,村莊的樹木是濃綠的,配在一起,真是好景致。我不禁嗷嗷大叫,又躥又跳,忙趕驢往前走。走近,發現桃林里有個小媳婦,穿藍色印花布衫,在花叢中很是藍得漂亮,鬢邊別一只發卡,許是銀的,卻閃著桃紅的光。晤,是花嬸。她嫁來不久,嫁來不久的女人即便穿得不花,娃娃們也按輩分叫花嫂、花嬸、花奶。桃林里有了花嬸,桃花仿佛開得更鮮。她的印花布衫也顯得更漂亮。我說:“花嬸,來這兒看花哩?”她說:“豬娃跑出來,該吃食兒了也不回去,趕它也不回。”果然,一頭小豬在桃林里又是撒歡跑,又是用嘴唇在樹根拱,趕它,它繞著樹轉,就是不回家,家就在村頭桃林邊。我說:“豬也稀罕這花。”花嬸笑了,笑得很好看。笑罷掐枝花,枝上僅三朵,插在發髻上,她就更好看。
誰知,過了不多天,就是桃花全謝的時候,她死了,在桃林里吊死了。她家是財主,有一頃多地。田產、房屋、被褥都被窮人分了。她男人被拉走了。就在她男人被拉走的那天夜里,她死了。大人們的事娃娃們不懂,我只覺得她死得可惜。
這一年,野桃一直長著,誰也不敢去摘吃。到秋后,全紅了,熟透了,還沒人敢去摘。狗兒爺膽大,貓著腰飛快跑去摘了十幾個,分給小伙伴們吃。那桃兒,外邊甜,里邊苦,越挨進核兒越苦。狗兒爺摘桃回來臉色發白。其實他也怕,因為算是爺輩的人,才硬撐著去的。
兔 子
八爺逮一只兔子,野兔,毛色已黃中發黑,毛梢又泛白,老兔子,肚子大,腹下有六個乳頭,母兔子。不是八爺逮的,是因為秋后地里沒了莊稼,兔子藏不住身,進了村,藏在柘刺林里,被狗發現,狗攆兔子,三條狗攆。把兔子攆得在村里亂竄。兔子會拐陡彎兒,狗拐彎不利索,始終沒追上。最后把兔子趕進八爺的羊圈里,藏一群山羊中。三條狗站圈外傻了眼,站一會兒,互相看看,散了。這時候,八爺讓他的狗進圈找兔子,狗一口咬住兔子的屁股,拽了出來,兔子拼死命掙脫,眼看要跑掉,八爺掂起打墻用的榔頭,照兔子頭上狠狠一敲,那野物兒當即死了。
八爺在門前剝兔子。我去看。把死了的兔子綁了一條后腿吊門前的樹上。那是棵結了槐角的槐樹,恰有一枝彎下來,像彎著的胳膊,兔子就掛在彎處。我看見,沒綁的那條腿還在動,它還沒有死訖(訖是我們那里的方言,意為完結,亦即訖的古意,大概是古漢語在民間口語中的遺留)。八爺拿把宰牛殺羊的刀剝兔子,刀太大,使著就不方便,怕劃破皮,剝得很慢。一張兔皮能賣好多錢呢,破了賣錢就少。我一直站他身邊看,看他先從兔唇開始剝,而后剝頭,剝脖子,剝前腿,剝身子,剝沒綁的后腿,最后才剝吊著的后腿。剝著,一遍遍向我講述逮住兔子的經過,就是不說剝后煮熟了讓我也吃一肉。快剝完時候,他孫子,叫柱兒,一個滿臉黑灰鼻涕流在嘴上的娃娃,也去看,比我湊得還近。八爺說:“站遠點,刀子碰了你,流血哩。”柱兒還不站遠,又哄道:“聽話,兔子煮熟了叫你吃后腿。你看,這后腿肥,肉多,好好解解饞。”他始終不說叫我也吃點。我不是他孫子,也是娃娃喲。何況,我站的地方遠,一點也不礙他事。剝完了,舀兩瓢水朝已經沒了皮的兔子一潑,取下就掂回灶屋,剁成十來塊,馬上就下鍋了,高聲喊他老婆子燒火。我一直跟到鍋灶前,他還是不說讓我吃。我不吃后腿啃根肋巴骨也行啊,老頭子就是不吐口。只好離開回家。扭頭看見他家煙囪冒出黑煙,不禁流出口水,同時心里說:“老家伙真小氣。”
幾天后,八爺在平路上走,沒來由地摔一跟頭,閃了腰,疼了多天才好。柱兒和我們一塊兒在村外玩蹦溝岸,也摔一跟頭,磕掉一顆門牙。娃娃們都沒事兒,就他磕了滿嘴血,哭得眼淚鼻涕流老長。村人就和兔子聯系起來了,說,兔子是土地爺的馬。吃了兔子得罪土地爺,報應他爺孫倆了。土地爺是小神,也開罪不得,逢年過節還上香燒表哩。招惹他老人家,雖不會送命,小災小難還是要碰上的。我不禁后怕,虧得八爺沒讓我吃兔肉。如果吃了,能不也磕掉門牙?真是想不到,野物兒和神也有關系。
牽牛花
村頭有個菜園子,用帶刺的樹枝扎成籬笆,圍一大片地,種蘿卜、白菜、大蔥,還種有南瓜——我們那兒管圓形的叫南瓜,長形的叫北瓜。南瓜種在菜園四邊,秧爬在籬笆上。種菜的是個老光棍兒,耳聾,打炸雷也聽不見,沒人給他說話,他也不給別人說話。只有一次,他站菜園大罵:“誰偷我北瓜啦,我日你姥姥。”聲音很大,像打炸雷。他不罵“日你奶奶”或“日你八輩祖奶奶”,因為我們全村同姓,一個老祖宗,罵別人就是罵自己。
那天,吃了早飯,我去掐南瓜花喂蟈蟈——狗兒爺捉的蟈蟈,放在高粱篾編的籠里,送我養,聽它叫——走到菜園東南角,看見籬笆上牽牛花也開了,一朵,兩朵,數一數,十幾朵,都朝著東方開,像迎著太陽吹喇叭。在我們那兒,牽牛花就叫喇叭花。喇叭敞開的部分是粉紅的,越近花柄的地方顏色越淺,到最細的部分淺成白色。從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喇叭花,我站那兒看啊看。正一心看花,扭頭見二妞來了——她沒有大姐,不知道為啥叫二妞——一手提荊條編的籃,一手掂炒菜用的鍋鏟兒,要下地剜野菜。我說:“這喇叭花多大多鮮,我摘一朵送你當喇叭吹吧。”她走近,我看見她臉上有剛擦過的淚。
“你娘又打你了?”
“嗯。”
“打哪兒了?”
“不給你說。”
“疼不疼?’’
“疼。”
“你哭了?”
“出門才哭。我不在她眼前哭。”
她娘是后娘。親娘早死了。她爹是個戲子,演花旦,成天出去唱野臺子,從不顧家。她娘太偏心,只親她弟弟,弟弟是后娘親生的。弟弟吃白面饃饃,她吃野菜蒸的菜窩頭。弟弟吃稠面條,她只能喝稀的。一看花,二妞一時忘了她娘,臉上有了笑。她說:
“你看,蜜蜂鉆進喇叭花,在里面拱啊拱,蝴蝶怎么不采喇叭花?”
“蝴蝶個子大,嘴太短,伸不進花芯去吧?”
她拿喇叭花放鼻子前聞聞,我猛地發現,她的小臉和喇叭花一樣白里透紅,兩只大眼可亮,好像在她眼里能照見我。不知為啥,心里一熱,很想在她臉上親一下。可沒有親。我又想起她娘,說:“聽大人說,你娘和全村六個光棍兒相好,和這個種菜園的也好。”她嘴一繃,牙一咬,恨恨地說:“她是個賴貨。”這時候,我順手掐一朵南瓜花,忽聽那聾子大喊一聲:“掐公花,別掐母花!”我和二妞都嚇一跳,原來他看著我們哩。公花是不結瓜的花,母花是花托粗大的結瓜的花。二妞朝菜園里“呸”一聲吐口唾沫,嘴一噘說聲:“哼!”哼罷又朝我一笑,下地剜菜去了。我故意又掐一朵母花,跑回家了。
不久,十里外一個村子來個老頭,拉一頭驢,把二妞馱走了。第二天小伙伴們才聽說。還聽說二妞是去當童養媳,那老頭的兒子比二妞大十歲,是羅圈腿。還聽說她娘背著她爹向男方要兩石糧食。不知道二妞走那天哭沒哭。聽到這消息,我真想哭。
茅 草
村東一片高地,沒種莊稼,長滿茅草,尺把深。據說,當年是個莊子,李闖王造反時候,從這兒過,把全村人都殺了。后來,墻倒屋塌,成了荒野。茅草叢中,還留些斷磚爛瓦,我們在那兒玩時,一不小心,常常會絆倒跌跤。高地一角,埋一座墳。據說,是一個先輩姑奶奶,出閣后被婆家休了,回了娘家,不能再嫁,就老死了。死后當然不能進祖墳,就埋在這片無主的地里。我們在那兒玩時,墳已很小,平塌塌的,像稀面糊蒸出的饃。
四月里,茅草全都出了穗兒,一片淺淺的紫紅。南風一刮,茅草一起一伏,遠看去像一大塊綢緞在那兒抖動。我們又去玩,茅草穗兒在風中一掃一掃,掃得光屁股癢癢的。玩各種只有土名沒有學名的游戲。玩“送閨女”,兩個男娃各雙手交叉再相互拉著,算是組成一頂轎,讓一個小妞坐兩人的臂間,一閃一閃,在草地上轉圈子。這回,狗兒爺和老虎抬轎,小扣兒坐轎。正轉圈兒,老虎絆一跟頭,就把小扣摔了,正好摔到一塊爛磚上,鼻子馬上出了血。小扣兒扯開嗓子就哭了,狗兒爺忙捋一把茅草穗兒,在手里揉揉,立即塞住小扣兒鼻孔,邊塞邊說:“別哭,沒事,一會兒就好了。”就在這時候,老虎說:“啊,小扣兒她爹來了!”說罷,慌忙長蟲一樣鉆進茅草叢里,趴下不敢吭聲了。狗兒爺笑他:“老虎名兒惡,膽比兔子還小。”果然,小扣她爹從小路上已經走近茅草地,顯然是剛從鎮上回來,背一個平常背牛草用的背籠。村人都叫他大掌柜。他有一百多畝地。他弟弟在鎮上開雜貨行,村人尊為二掌柜。大掌柜有五個兒女,小扣兒是最小的,可親她。一聽見她爹來了,那小妞哭得更響,嗚兒嗚兒的,可痛。大掌柜看看她鼻子,摸著她頭說:“茅草穗兒止血,一塞就不流了。哦哦,看看,我妞妞笑了。”小扣兒果然笑了,眼淚掛在睫毛上。大掌柜從背籠里取出一個紙包,打開是芝麻糖,先給小扣兒一根,大家都看,又給狗兒爺一根,我一根,大家都一根。老虎趕緊從茅草里站出來,大掌柜說:“喲,那兒還有一個哩。大老虎鉆草里不成小綿羊了嗎?”就把最后一根給了他。芝麻糖又甜又粘牙,滿嘴滿心都是甜的,粘牙粘得張不開嘴。
秋后,茅草穗兒成了白的,茅草葉干黃。遠看去,那里像插了無數送殯時孝子扛的白幡。當然,我們不再去那里玩,怕尖利的茅草葉扎了腿。
那天,天陰沉,像要壓下來。東北風刮得緊,呼呼像牛叫。就在那茅草地里,開大會,附近各村的人都來了,把茅草都踩平了。會后槍斃了五個人,其中有大掌柜。娃娃妞妞們都不敢去看,都害怕,只能在村里玩,玩也玩不起興頭。聽到悶悶的槍聲,都嚇得不敢出氣。狗兒爺說:“要槍斃應該槍斃二掌柜。二掌柜穿著呢子馬褂,戴著禮帽,手指頭上戴著金箍子,回來見了人頭仰著,鵝一樣,他才像是地主老財哩。大掌柜穿著舊棉襖,和窮人一樣干活,怎么就崩了他哩?”還聽說,大掌柜死了兩天,他兒子不敢去收尸,后莊的余老五去割了死人的雞巴,給他兒子治病。他兒子雞巴有病,成親三年,媳婦不會生。狗兒爺說:“余老五壞得沒屁眼兒,你急著要孫子,咋不把你自己的雞巴割下來煮了給你娃吃?”
從此,我們再也不走近那片茅草地,朝那里看一眼都怵。春天,茅草又開花了,紫瑩瑩一片。我們再也不去那里玩,一直不去那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