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

記憶里，老叔是一堆墳。每逢清明、農歷七月十五、十月初一的鬼節，奶奶總會牽引著我的手，去給老叔上墳。她那三寸長的小腳在田間小徑上斜斜絆絆地蹣跚著，曾留給我童年一些人生的遐想。

點著紙錢后，奶奶總會叨咕說，兒子啊，你兒子來給你上墳了。她讓我喊爹，我小時候嘴硬，不喊。因為我已經有一個爹了，一直叫著，沒法改口。我心里在想，那是老叔。讓我跪下磕頭，我照做了。

我同老叔沒見過面。在我出生前若干年他就已經死去了。我兩歲的時候好“鬧夜醒”，整宿整宿地瞪著眼睛哭個不停。找人一看，說是“沖”著老叔了。老叔沒有兒子，稀罕我，要過房我做兒子。于是，父親便抱著我，把一紙過單在老叔的墳前焚燒了。我便成為老叔的兒子。

我長跪在老叔的墳前，聽奶奶在訴說。兒子，媽知道你死得屈，是為家里人死的，是為哥哥嫂子死的，你在陰間等著媽……奶奶每次上墳的時候都瑣瑣碎碎地述說著老叔的一些生平事跡。秋風蕭瑟，荒冢無言。

我沒法從父親的人生態度上去推測老叔。據說老叔游手好閑。據說老叔好耍錢，抽洋煙。在莊稼人中極為“隔路”。用當代人的理念看，就是“混混”。

本來太爺和爺爺“開邊”來到淌石溝后，靠扛勞肩已經掙下了一份家業，花了八十兩銀子買下了一大塊山林和若干畝地。足以賴以生存了。春種秋收，冬日農閑便上山砍木頭，撈回來等夏季農閑河里漲大水時編成木排順流放到安東去，換洋錢。可老叔偏偏橫草不拿，一切活計均由爺爺和父親干。爺爺寵著小兒子，他只有兩個兒子。父親寵著小弟弟，他只有弟兄兩人。老叔也就整日腰板溜直，不干活，耍錢抽洋煙混著玩。

老叔的人緣竟然很好。父親經常回憶說，警察署那地方誰都不敢照面，老叔卻如履平地一般經常往那里跑。每次去，警察們都站起來笑臉相迎，把洋煙直往他手里塞。半個多世紀以后的今天，年已九旬的父親見他的兒子和孫子們各個清高率直，或無心官場或官場失意，還風趣幽默地回憶起老叔，說，你們要是能趕上你老叔或老爺一半，那官就早當上了。父親仿佛像一個圣者，在俯瞰著蕓蕓眾生。

家里凡是同外界接觸的事，都由老叔承擔。爺爺總結說，父親是里當家的，管種地，養牲畜，砍木頭，放木排。老叔是外當家的，管外面的事。不過，外面的事也并非都很輕巧。還真得有個專人應酬。

王六幫的胡子綁了父親的票，限令爺爺得拿三百元洋錢去領人。否則，就會遭際割耳朵削鼻子的厄運。爺爺無論如何向胡子點頭作揖都無濟于事。家里的地誰去種？木頭誰去砍？被土匪牽走了又很危險，遇上兵打起仗，胡子又好把“票”們往前面推來擋槍子，時間一長命都難保。正在爺爺憂心如焚的時候，老叔從“牌墊”上得悉這一消息，便立馬跑了回來，說，我去。老叔能言善辯，先是說服了王六，換父親。又說服了父親同他換。老叔說，不是種地的事他都管，種地的事他不行，進地里就迷魂。爺爺也同意老叔去。說老叔比父親精，心眼多。

老叔便頂替了父親。繩索綁住了胳膊，被胡子里面的“崽子”（資格最嫩的胡子）牽著走。如同牽牲口一樣。可沒幾天就不用牽了，只是繩索松松垮垮地套在肩上，跟隨在一群被綁著的票后面走。那些票們又都被同一根繩索串連著。這種待遇是胡子里面大當家王六特準的。老叔已經認王六為干爹了。有時吃飯都被叫去同干爹一同吃。

胡子們在大山里周旋，偶爾下山搶劫綁票作踐女人完后再上山。晚上要住宿在山洞里。洞外輪流站崗放哨。那些票們的胳膊仍被同一條繩索捆綁著，串連在一起，在洞外圍繞著一個大火堆烤火。為了規范其統一行為，并對其實施惡作劇進行痛苦的折磨，胡子給他們發下一個小木棒，讓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往下打，一圈一圈地傳遞著打下去，永無休止。他們規定，第一個票用木棒打著第二個票腦袋的時候嘴里要喊，土鱉打。第二個接過棒來往下傳遞著打的時候，要喊，土鱉傳。第三個接過棒來一邊打一邊往下遞棒時要喊，誰叫土鱉來攢錢？這樣循環往復，直至天亮。如果誰打得不狠，不認真，喊聲不響，站崗的胡子就會對他拳腳相加。票們同命相煎，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疲憊不堪，哪還有精神頭想到逃跑？家人們憐其命苦，也就會盡早湊錢來贖人。

老叔有著干兒子的特殊身份，也就不參加打的傳遞行列。他單獨背負著一條繩索，站在那里看他們打。土鱉打，土鱉傳，誰叫土鱉來攢錢？……這樣一圈接著一圈打下去。夜深了，放哨的胡子打瞌睡了。票們也都困乏了，打的傳遞活動顯得極沒有生氣。也不怪爺爺說老叔精。傍天亮的時候，聽到叢林里有“咔嚓”的一聲金屬的撞擊聲。老叔眼睛一亮，立即斷定這不會是野物，這么早也不會是上山干活的人。有人拉槍栓，是兵，兵要打上來了。站崗的胡子竟毫無察覺，他只注視著圍繞著火堆的一圈票，傻呆呆的。票們更沒有察覺什么，他們都在沒精打采地進行著“土鱉打，土鱉傳，誰叫土鱉來攢錢……”的打的傳遞活動。老叔對站崗的胡子說，口渴得厲害，想到坎塄子底下的河溝里去喝口水。問他去不去。站崗的胡子說，我不去你自己去吧，喝完了舀上一瓢來。他遞給老叔一塊葫蘆瓢。

老叔沿著溝堂子往下滾爬了百步開外，前面咔嚓又一聲響，有人推上了槍栓，接著喊，不許動！老叔立即扯下肩上背負著的繩索，雙手舉過頭頂跪在地上說，我是票。原來是區中隊趙豁牙子的隊伍剿匪打上了山。趙豁牙子的隊伍很快便包圍了胡子們宿營的山洞。

槍聲激烈地在大山里回響。洞里的胡子們亂作一團，出洞口一個便被擊斃一個。王六幫的胡子被一窩端。被綁著的票們更是亂作一團，被繩索串連著簇擁著，滾成了球，沒有一個能掙脫得了。亂槍中竟有幾個命歸黃泉。

區中隊趙豁牙子大獲全勝。他們把胡子的頭一個個全剁下來，讓被劫獲的票們背負著班師回營，到縣里請功去了。

爺爺接到了警察署的告示，叫去縣區中隊領老叔。爺爺和父親自然很高興。只要人平安那就是祖上積德燒高香了。爺爺和父親自然也明白，領人豈能白領，得慰勞軍隊。父親趕著牛車，車上拉著兩頭肥豬，五頭羊，十袋洋面，兩壇子燒酒，五十兩大煙土……天上的三星還有一竿子高，便摸黑起程上路了。大鐵轱轆車吱吱嘎嘎地響在山路上，車上盛載著喜悅，也盛載著憂傷。

車過道青溝，眼見就要上長嶺子了，離寬甸縣城越來越近。斜陽中，父親卻見老叔遠遠地迎面走來。父親停下車正在納悶，老叔卻輕巧地一個高跳上了車說，磨車回去。父親越發地悶不透，東西沒到，人怎么竟回來了？癡癡地看著老叔，老叔卻詭秘地朝父親一笑說，趙豁牙子是我干爹！

老叔為家里省下了票錢或慰勞軍隊的錢。爺爺和父親便越發地寵著老叔。老叔便越發地不干活，整天坐牌墊，抽洋煙，游手好閑。爺爺和父親便越發地拼命地種地，砍木頭，放木排。爺爺的錢與日俱增。爺爺用省下來“勞”軍的錢，給老叔說了媳婦。彩禮錢已經足數送過去了。再干二年，緩過了勁，攢夠了錢，就走轎把老叔的媳婦娶過來，爺爺的心事就了結了。

父親卻又被抓“浮浪”了。“浮浪”就是無業游民。開始是抓無業游民，抓到以后集中起來一起送到吉林大栗子溝做勞工，挖煤。年年抓，“浮浪”的資源便枯竭了。上面就給大村下達指標，大村就分期分批向住戶攤派。自然是老叔又一次頂替了父親。

五個月后。一天警察署來人把爺爺叫走了。爺爺回來的時候懷里緊緊地摟著一個火匣子，火匣子上面的紙貼上寫有老叔的名字。警察告訴爺爺說，大栗子煤礦那面打來電話說，老叔是得瘟病死的。就這些。在家族意念中，老叔的死因一直不詳。

漫長的歲月中，我曾多次問過父親，老叔那時怎么不認日本人為干爹，從而設法逃脫？父親回答不上來。生活上父親有時候會指責我們弟兄處事犟。我便認為，那是長期處于社會底層心理受壓抑的結果。父親便說，那你老叔呢？我不得不承認，老叔是我們家族中處于社會底層心理受壓抑而唯一不犟的人。

六、七十年過去了。爺爺在世的時候說過，橫死的人和沒成家而死的童子都不能進祖墳，只能單獨葬。老叔一生只有２０歲。他沒有遺照，只有一堆孤墳。老叔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個土包里，伴隨著的是奶奶那無休止的述說。而奶奶的述說早已沉淀在我的記憶底層了。那里埋葬的是否是老叔的骨灰，我也不得而知。墳堆常常被歲月磨平，每次回老家去上墳，我都要認真地單獨給老叔的墳塋填土，墳就是老叔。我要讓他永遠存在，向歲月去述說。我曾經是老叔的過房兒子。

老叔墳地的松樹都懷抱粗參天高了。微風徐來，會發出輕輕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