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城里回來,小魯就一直守在爺爺的床邊,但爺爺病的幾乎不認人了。
這天一早,小魯和父親到鎮上抓藥。爺倆要找的宗醫生,在鎮上是有些名望的。知道魯老爺子沒太見好,宗醫生就說,他以前也調治過當獵人的患者,這得多方兼治,效果才行。
老魯盯住他,可醫生偏不開口。小魯急了說,醫生你明講嘛。
醫生就婉轉地說了。爺倆明白了:噢——放生的意思,放什么呢?
醫生沉默了會兒才說,小魚小鳥的怕不行,你家老爺子打過大動物嗎?
老魯咂一下嘴說,獵人嘛,野豬、黑瞎子,小一點的狼、狐……醫生打斷他的話,點頭說,要講有靈氣的,當然是野狐了。
回到家,爺倆轉了又轉,禁止買賣野生動物呵,到哪去買野狐呢?
小魯跟父親來屯外的林子邊,說,得想辦法啊。老魯直愣瞥兒子,小魯看出來了,老爸是讓他說話。心想我正要說呢,還不能讓爸小瞧了,這念過書的和沒念過書的,看問題的角度就該不一樣。于是,來了一番理論指導實踐。開始免不了先來點鋪墊。
老爸,你和爺爺供我念大書,跟你說,你兒子沒白念。
你兒子想借這個機會跟你講一點大道理。小魯也不管老子的臉色,就白話上了。什么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呵;不管白貓黑貓,達到目的就是好貓呵;還有一句話是,要建設有特色的社會主義。特色你知道嗎?
老父親動了粗口,有屁快放。每當欣賞兒子點子多的時候,差不多總來這么一句。
兒子樂顛顛地伸長脖子悄聲說:捉一只不就結了。
老魯教訓完一句“虛頭巴腦的毛病得改”之后,就皺起眉頭不吱聲了,半晌才說,這,這能叫放生嗎?
這是特色放生!兒子說,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表現。我們的很多事情不是都強調特色嗎?家事國事天下事,一個理兒。
老魯抬頭瞅了陣兒天上那疙瘩云,然后頓一下腳,扭頭回家倆人就忙乎上了。
計劃當然不能跟老爺子說,老伴也不能告訴。但老魯站雞籠子前的工夫,卻讓老伴起了疑心,兒子插進來說,給我爺配藥用。
用雞配藥?母親問。
是呵,是呵。老魯裝出不耐煩的樣子。老伴撇撇嘴忙別的去了。
捉狐貍的家什倉房就有,夾子上點銹不耽誤用。西頂子那老林子里有個狐貍洞,老魯知道。只是小心這計劃別讓屯里人知曉就是了。
爺倆來到有狐貍洞的那片石砬子踩點。老魯拿起地上的枯葉嗅,眉頭聚了聚笑了。
有只青狐。老魯說。樹根旁有狐毛呵。
第二天,爺倆裝備齊全地來了。帶上選中的那只活雞,嘴用膠帶粘了。
他們躡手躡腳,有點像《地雷戰》里的民兵,埋機關,設伏線,好一陣兒忙活。臨走時才解下雞嘴上的膠帶。
兒子說,黃鼠狼來了,可撿便宜了。
父親說,這是狐貍的領地。
隔日再來,就聽不到雞叫的聲音了。自打禁獵,這山上的動物也不精了,連狐貍們都放松了警惕性。小魯放下鐵籠子喘氣,瞄了瞄砬子那塊,眼睛瞬時亮了起來。老魯發現的更早,他忽然放開了喉嚨,用平和的聲音大聲說,兒呵,哪塊有蘑菇呵?
兒子怔了陣兒,立刻想起昨晚老爸的吩咐,狐懂人語,至少能從人說話的輕重緩急里判斷出有無惡意來著,便平聲應道,我在這兒找呢。
兩人話音落地一會兒,那邊就傳來了怨婦似的嚶嚶聲音。
于是,倆人就順理成章地來狐貍旁邊。
青狐。先是揚起了碧色的小鼻子,鼻翼抽動,顯得挺委屈。后邊很粗的尾巴一個勁地搖,泛起的騷味沖鼻子。它腹間的白毛上有不少紅,顏色深圓的點是乳頭;其余的是血道子,不知是雞血,還是它被勒住的前爪滲出的。
據說,有的動物爪被套住了,會咬斷自己的爪逃走,但這狐,似乎是在尋找別的脫身辦法。面前倆人平穩的對話、和藹的表情,似乎給了它一個鼓舞。
爸,快救救它吧。
老魯應承道,快救它!這可憐的狐喲。
倆人現出可憐、同情的神色,慢慢近前。狐縮縮,旋即停下。看得出,前爪的劇痛使它停下的。
小魯是第一次見到活的野狐,好奇心也是他力勸父親捕狐的一個原因。
正午的陽光從樹隙漏過來,狐揚頭,瞇起月牙兒眼,嚶嚶抽泣……年輕人禁不住打了個激靈,狐很受看,眼圈黑黑的,眼瞼上是長長的金色睫毛圍繞著,有淚泛出來了,在陽光中閃爍……楚楚可憐,小魯想起這個詞,還想起了城里的女人……想起了爺爺,想爺爺以前為何要打這等尤物,皮好?為了皮要了它們的命?
那邊的老魯可沒那么多閑心,自顧念叨,好了,好了。一邊蹲下來,用鑷子夾棉團沾碘酒往青狐的傷口上抹。
青狐不動,道謝說:嚶兒,嚶兒。
見火候到了,老魯說,我們找個地方給你療傷去。
鐵籠子搬過來,狐驚恐了,只一陣兒,可能是自知抗命無益,還算配合的被弄了進去。抬進事前找好的山洞,狐的傷爪就一直在鐵柵縫里伸著,老魯為它抹藥。
在如何放生的問題上,爺倆起了點口角。
兒子想找人來見證,至少得叫醫生來。父親不許,理由充分,心到佛知。
兒子還是到醫生那走了一遭,詢問放生程序來著。順道狠了狠心花錢,從屯里唯一的小食品店給狐買了半只燒雞回來。
太陽快落山了,爺倆開始按程序操作。
先是朝了太陽磕三個頭;完了,念紙條上的咒語,咒語太復雜,爺倆臨時決定用“祝爺爺(爸爸)早日康復”的話代替;再倒出礦泉水頂花露水用,往四邊灑,也灑到了狐的身上。
狐專注于眼前的這個場面,用它有限的智慧琢磨其中的含義。半只燒雞放在籠子里,它沒心情吃。
隨之籠子打開,狐的心情更復雜了。
眨著月牙形的眼睛,它不知這是禍是福,沒敢動,幾經催促才慢吞吞站起出來,不過,出籠口腳挨著地它可就不客氣了,踮腳沒命地跑,直到高處巖石那才停下回過頭來看,夕陽拂照,恍惚間青狐的顏色變成火紅了。
火紅的狐自高處愣神,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心情,遂大聲說:嚶嚶——
它沒搖尾巴,魯家父子對此有些失望。
魯老爺子的病后來好沒好,說不清楚。
但小魯確乎不止一次說他碰見火狐了。他老爸偶爾還會糾正一下,是只青狐。小魯也不辯解,自顧嘀咕,那火狐、噢,青狐,眼睛真像月牙兒,直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