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成上高二那年,爹因車禍去世了。那日天空燃燒著幾抹如血的晚霞,爹騎著那輛老是掉鏈的自行車,急急忙忙往家趕。
也許是爹累了沒注意,也許車子又掉鏈子爹在路邊修,也許那個狗日的混蛋司機開著車就睡著了……
辦完爹的喪事,本家幾位叔伯問路成娘,留還是走?娘說,我四五老十了,往哪里走?他去了,還有孩子呢,我就在這兒過,哪兒也不去。一位年長的爺爺好意勸說,要我說,走也不一定是壞事,有個男人持家,娃兒就能把學上起來,走,對娃兒有好處啊。娘說,我也能讓娃兒把學上起來,我還等著娃兒考上大學給他爹報喜呢,他爹在的時候天天念叨。
以前全靠爹干建筑掙錢供路成上學,現在指望地里收的那點東西是無法供路成上完高中的,更別說上大學了。鄉親們都替路成娘捏一把汗。
路成多次給娘說不想上學了,在家跟著那些叔伯們干建筑。娘動了怒,說,沒出息的東西,你還不知當一個農民有多苦,不上學就別進這個家門了。
路成想利用星期天幫娘干點農活,可這天娘總說啥活也沒有。娘真的不下坡不去園,想著法子給路成做些好吃的。娘坐在一旁看兒子吃飯,看著看著,娘的眼淚就流出來了。娘說,娃兒,你吃飯的樣子像你爹,吃飯的聲音也像你爹,總是大嘴一張吧唧吧唧的,吃飯響的男人有出息。你爹也有腦子,就因為窮上不起學,才在家種地;做生意也沒本錢,干發狠沒地方使勁。他一輩子太苦了,沒享一天福就去了。你可不能再苦了,你可爭氣啊。
路成考上大學,鄉親們都來祝賀。娘笑得合不攏嘴,與人拉呱的時候總是握著人家的手不放。到了晚上,路成睡著了,娘跑到爹的墳前哭。她愁啊,供孩子上高中就欠得千窟窿萬眼,上哪再去借啊?鄉親們知道了,沒多沒少集了一點,后來總算把第一年的學費湊齊了。
大二的時候,娘對學費沒了憂愁,總是及時給路成匯去,有時還多給一點。附言總是說,孩子,錢的事你別擔心,安心上你的學就是了。這些錢靠種地是掙不來的,也沒人借給娘的,他家沒有闊親戚,鄉親們的情況都差不多,想幫忙也幫不上的。路成一直擔心這錢的來路有問題,當兒的也不好意思問。
暑假回家,路成臥室里竟然擺了一臺二手電腦,娘說一個有錢人家淘汰的。那也得兩三千塊錢,路成更是疑惑不解了。
路成想從本家叔伯那兒打聽一下,叔伯們都冷著面孔嚷他,小孩子家上好你的學就行了,大人的事最好別問。你娘不容易,不走就不該,你還能讓她咋樣呢?她咋掙錢不知道,本家人對這個不關心,本家人只知道你能把大學上下來就是一個天大的奇跡。路成不是個孩子了,他似乎從叔伯們那里聽出娘掙的錢好像有些見不得人似的。
一天,他去高粱地里拔草,無意中聽到鄰地兩個正在干活的女人小聲議論:路成他娘,一個女人家咋供得起一個大學生?不知道,指望地里是不行的,肯定有外水。就是,聽一個在鎮上工作的親戚說,她經常去鎮長家哩。是嗎?不可能,鎮長身邊的漂亮女人一大堆,咋看得上一個鄉下女人?咋不可能?你沒聽說那些當官的,在城里飯店吃膩了,都跑到鄉下吃野餐,吃窩窩頭,吃笨雞,吃樹根野草,還吃農村女人的奶呢。沒準咱鄉下女人跟城里女人味道不一樣,有人愛吃這一口呢。別說了,你是不是眼饞人家想試試呀……
路成實在聽不下去了,一口氣跑到家里,看到娘正對著爹的遺像流淚,他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夜里,路成睡不著,躺在床上想小時候的事,爹是多么疼他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聽到娘悄悄起床,掩上門出去了。路成猶豫一陣還是跟了出去。娘深一腳淺一腳,摸黑往村外走。出了村莊,往南走了一里多路就打開手電照路了。再往南走就到山腳了。路成心想,娘難道去偷山上的樹?
爬過一段陡坡就到了山腰,娘一閃不見了。路成看了好大一會,才想起這個地方有一個山洞,傳說洞里有蛇精。洞里死過一位年輕的少婦,村人進過山洞的不多。
路成靠近洞口,里面果真傳來娘咳嗽的聲音。他聽了一會,什么也沒聽到。聽到娘要出來,他趕緊離開,穿過一片小松林,順著另一條山路飛快地往家跑。
娘到家先去了擱雜物的偏房,沒多久就回來睡覺了。
第二天,路成起來,桌上有做好的早飯,娘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家里的農具都在,娘沒下坡。
路成拿著鐮刀和繩子,在山腳下割了一會草,就來到昨晚來過的洞口。路成第一次進這個山洞。山洞外窄內寬,不是很深,流著一股清泉,路成用手捧了一口水,喝了,好甜啊。令人驚奇的是,這股山泉流到半途不知漏到哪里去了,沒往洞外流。路成看看四周,什么也沒有。
路成把一大捆草背回家,娘正在做午飯。午飯有肉,路成不想吃,娘用手摸摸他的額頭說,不發燒,咋不吃呢?我不喜歡吃肉,有你爹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吃,一吃就倒胃口。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學費我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路成滿臉狐疑地看著娘,問,咱家哪來的錢?兒子的目光分明是陌生和不信任。娘一愣,說,你聽到什么了?路成點點頭,說,娘,我知道你為了供我上學,受了很多苦。娘呆怔了一會,含著眼淚說,你只管上你的學就是了,娘沒做見不得人的事,這一點我向兒子保證。
路成心里有事,幾乎一夜沒睡。大約在四點多鐘的時候,他聽到娘掩上門出去了。他悄悄起來,看到娘走進西屋,挑著兩個水桶出了家門。
娘出了村莊往北去了。娘越走越遠,顯然是往鎮上去的。路成百思不得其解,娘往鎮上挑水干什么呢?去賣水?打個壓水井,水就到處流,農村哪有買水喝的?
一連幾天,娘都是四點左右起床,挑著兩桶水出去,五點左右回來。那時山村的雞才叫頭遍,大多數人還沒起。
這天,路成實在忍不住了,問娘往鎮上挑水干什么?娘一驚,放下碗筷,一會子才說,我只告訴你,這水就是供你上學的錢,咱家的錢都是用這水換來的,其他的你別問。
路成還是不明白,這水又不是油,怎么能換來供他上學的那么多錢呢?看到娘嚴厲的目光,路成不好再問,說,娘,你太辛苦了,這活我能替你干的。娘笑了,你有這個孝心比什么都好,傻孩子,人家保密,要求專人專送,你送不行的。
暑假很快過去了,路成又要走了。娘四點左右起來,只是沒往鎮上送水,忙著和面包水餃。路成醒來,看到娘瘦弱的身影,想著娘又要孤獨無助地忙里忙外,想起爹在的日子,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娘喊他吃水餃,他擦干眼淚出來。娘在一旁看他吃水餃。路成說,娘,你也吃吧?娘看著兒子開心地笑笑,說,我不喜歡吃水餃,你爹在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吃水餃。你吃吧,我看著你吃,不吃也飽了。
臨走的時候,娘忽然問了一句,孩子,你當了官貪污嗎?路成被娘問笑了,說,咱老百姓能在他們手下干事就不錯了,咱縣還有不少本科生沒法安排呢。娘說,我說的是假如,假如你當了官呢?
路成說,我絕不會貪的,我知道咱農民不易,我知道還有不少農民叔伯連個大學生都供不起。我恨那些貪官恨得咬牙切齒,我怎么會當貪官呢?娘,你怎么忽然關心起國家大事了。娘笑笑說,我看電視看的。
路成返校不久,在省報上看到有關家鄉小鎮的一條消息評論:一個小小的鎮長貪污上百萬,喝一元一斤的山洞“礦泉水”達三年之久,可他主持修建的“政績”——自來水水塔什么消毒措施也沒有。可笑的是,入獄后醫療檢查,他身患多種疾病,你吃人民的血肉,喝再純凈的“農婦山泉”有什么用呢?
路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跑到電話亭給娘打電話,等了好久還是把娘等來了。
路成還沒說話先哭了,娘,你沒事吧?娘說,沒事,你知道了,沒事的,誰作的誰受,娘只是掙個腳力錢,跟咱何干呢?
路成還是放心不下,娘,你沒事吧?娘說,沒事,安心上你的學吧。路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又問了一遍,娘,你沒事吧?娘說,沒事,真的沒事的,不信叫小賣部的大叔給你說。
路成說,不用了,娘,你沒事就好,這學期得了獎學金,下學期的學費全免了,生活費我自己能解決,我給人家當家教,還管飯呢。娘說,孩子,你長大了,像你爹。
路成掛了電話還在自言自語,娘,你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