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七十年代生人。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刊發有多篇散文和小說,有作品入選《散文·海外版》及當代中國最新作品排行榜等。現居安徽合肥。
《出埃及記》里的故事。嬰兒的奶媽們跪在尼羅河邊,埃及王下令將希伯來人的新生男嬰統統扔進尼羅河。有一對婦女用蒲草編了只籃子,將自己剛出生一天的男嬰放了進去,然后把籃子藏在河邊的蘆葦叢中。結果,這個男嬰被埃及王的女兒揀到收養。公主說,我從水里把他拉上來,就叫他“摩西”吧。當埃及公主打開籃子發現里面的男嬰后,男嬰藏在暗處的姐姐走出來問她:要不要我去找一個希伯來女人做他的奶媽?公主說,好啊。后來,那個女孩子就把男嬰的生母找了來。再后來,就是這個摩西,成了猶太人的首領。
而司馬遷則在《趙世家》中這樣記載趙氏孤兒的故事——
生男,屠岸賈聞之,索于宮中,夫人置兒篋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
這兩個男嬰似乎都天生異稟,有一種神奇的不可信。事實上幾乎所有的嬰兒都是神奇的。嬰兒,有時候就是神的化身。他的啼哭,他的微笑,在這些尋常的事件背后,潛伏著無限的可能性。他不欲為我們看見,他的因神秘而不可知的內心。事實上,所有的嬰兒在咿呀學語之前,他的所有言語,都更像是寓言,在所指與能指之間,匍匐著神的身影與諭旨。天下幾乎所有的母親,或者是父親,再或者是養育著嬰兒的人,都無一例外地把嬰兒的所指,牽引向庸常而簡單的俗世。殊不知,在嬰兒小小的內心世界里,外部的世界尚是一片混沌,或者是一片模糊的天光與暗影。
唯一的暗示來自母親的乳房。這兩尊時光深處最為隱秘的容器,預示著生命的秘密之源,埋藏著時光最為鋒利的銳劍。這最初的暗示寓意著河流,一旦開啟了她神性的閘門,生命就將綿延不竭。嬰兒的小嘴吮吸著這生命之源,他不時發出的微笑,有著乳房般圣潔的光澤。他小小的心靈,在某一個突如其來的時刻,再次充滿了神的意旨,他無牙的牙床,忽然咬緊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容器。于是,他聽見了母親幸福的尖叫,或者是幸福的微笑,更多的時候,他還能夠得到,母親的一次愛憐的輕微的賞賜。事實上,神就匍匐在她的上面,神需要見到或者是聽到,一個母親的幸福的尖叫。
神,無處不在。神,什么都可以看到。
他同樣習慣了蜷縮與匍匐,像神,一直蜷縮或者匍匐在高處,不欲為我們看到。那也是他,那個小小的胚胎,蜷縮在溫柔的深處。他輕微而孱弱的呼吸,他不安而焦躁的拍打,若隱若現,此起彼伏。他的到來同樣具有不可揣測的神性。在時光的深處,他有著神靈的節律,有著神靈般的觸覺,且無法阻止。那些母性的光輝,事實上從一開始,就鍍上了神性的光澤,她的所有本能與庇佑,同樣離不開神的意志。這種用血脈筑就的祭壇,從來就鋪滿神靈的而不是人自己的意愿。至少,他就是你的神,主宰了你的身體甚至是一切。拉斐爾的圣母之所以美,正因為她們均來自于肉體凡胎。而米勒那幅正在給小孩喂食的母親的眼神,其本身就是神的眼神,他在落筆的那一刻,腦海里就閃過了神的身影。這樣的繪畫類似于圖騰或宗教,不可多得,來自于神靈的偶然的意志。所有的還原與對俗世物事的參照,都顯得蒼白和可笑。我甚至懷疑,這兩個終身未婚的畫壇巨匠,是否也是遵從了神的意愿?因為一旦墜落于紅塵,神之于他們,很有可能就將束手無策。
就在前不久,一個美國的孕婦不幸喪身車輪。令人備感驚異的是,醫務人員在事后對亡者進行了剖腹,居然順利地救活了那個才幾個月大的孩子。這一讓人匪夷所思的新聞,同樣很難順從俗世的理念,正如那個水邊的摩西,你很難想象他究竟是怎么扭轉自己的命運,并當上猶太人首領的?你同樣很難理解太史公筆下的“及索兒,竟無聲”,按照俗常的理解,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你當然不能把這一切僅僅歸結于偶然。所有無法破解的謎題事實上都不是偶然的,在這些偶然的背后,潛伏著許多我們尚未能勘破的東西。可究竟還有些什么,是我們目前所不能勘破的呢?
他那么小,除了母親,沒有人能夠感知,他究竟在拍打著哪些他想拍打的東西;在他的咿呀聲里,究竟埋藏著什么樣的隱秘,不欲為外人知?他漸漸地睡著了,你以為是因為疲憊,事實上很有可能并不是。
他甚至對這一切都沒有了記憶。這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他只有借助于教科書,才得以理解,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而人一旦接觸到教科書,科學就成了他的朋友,而神靈則成了他的敵人。這一比沒有記憶更為可怕的事實,無處不在,如影隨形。從神到人的過程事實上極其短暫,而從人到神的路途,則是條死胡同。除了強權與個人崇拜,俗世里的神靈其實都烙上了人的影子,照亮了人類的卑微與自私。只不過西方更注重于來世的皈依,比如基督,就以“博愛、平等”為最大的教義,使得無數教徒一心向善,從而得享天堂而不是下地獄;而在中國,人們迫切需要的往往只是療卻身體上的苦痛、精神上的無所適從,或者是企求神靈的庇佑,改變自己的現世人生。因此中國人在“造神”上頭,一直就比西方人來得現實,他們不僅根據現世的需要,隨心所欲地制造出大量的神(西方只有一個“基督”),同時所有神靈的塑造都來自于人的主觀經驗(基督的誕生來自于“超驗”)。最為可笑的莫過于玉皇大帝,他的天庭幾乎就是朝廷的翻版,擁有幾乎是和皇帝等同的至高權利。西方的如來佛祖,在中國,同樣沒有逃過被篡改的命運。在我們所能看到的影像里,“如來”總是慈眉善目,一副東方人大富大貴的神情。基督教在明朝傳入我國后,也首先被洪秀全“拿來”,他號令“天國”且自稱“天兄”,連耶穌都成了他的弟弟,這在倡導皇權與教權分離的西方,簡直就是異端,不被燒死,算他本事。
人與神之間的路途,是同樣不可預測的俗世,和更為不可預測的人心。那些母親,在嬰兒的小嘴終于擺脫乳房的那一刻開始,神就已經無影無蹤。接踵而至的是嬰兒的肉身,他一接觸到地面,神的影子就開始漸漸地疏離,直至最后的遁形。他仍然會莫名其妙地啼哭,莫名其妙地微笑,沒有人知道,那其實正是神靈的聲音,那其實正是神靈的嘆息。
這是輪巨大的風車,回環往復,有始無終。人的一生,其實都在這輪風車里掙扎,直到最后,終于在另一處時空,得見神靈的真容。你一定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他,甚至還有那么偶然的幾次,你差點就站到了他的旁邊,但紛紜煩亂的俗世,終究沒能給你這樣的機緣。你不會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你的身邊,或許你已經知道了,卻再也不能說出。我想神靈是希望我們說出的。是的,有時候,說出,甚至意味著一切。
這時候,你必將淚流滿面,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