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奶奶那天起了個大早,她悄無聲息地把家里收拾了個遍,該擦的擦了,該拖的拖了,天還沒有完全放亮,她又去廚房里為兒子、媳婦、孫子分別做了他們愛吃的早餐。這時小保姆起來了,小保姆見狀驚訝得不行,也緊張得不行,陳奶奶是咋啦?這么早起來把所有的事都做了,并且做得這樣干凈、這樣利索。是不是她要表示她自己能把所有的家務做得干凈漂亮?是不是嫌棄她了?要辭退她了?小保姆一臉狐疑,小心謹慎地忙搶著做事。陳奶奶說你閑著,我睡不著做點事好打發時間。
其實陳奶奶昨晚就沒睡好,她不是因為焦慮因為牽掛抑或氣憤什么的睡不著,她是興奮得睡不著。興奮的感覺是什么?是一種絲絲縷縷的扯不斷的牽掛,是一種像當年介紹人讓她去見對象的感覺,更是一種久違了的想急切見面、急切傾訴的思念。還像小孩子覬覦已久的玩具,快要到手前的難以抑制的焦慮。陳奶奶興奮什么?什么事會弄得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呢?其實,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是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引起思想上的半點漣漪。
今天是二十九日。每個月的這個日子,是廠里發放工資的日子,陳奶奶這么興奮這么焦慮地盼這日子,是不是日子已經過不下去,到了等米下鍋、等錢買糧的地步?事實上,陳奶奶的兒子在城建局當副局長、兒媳是市醫院的內科醫生,家里請得有保姆,陳奶奶不但衣食無憂,就連兒子、兒媳給她的錢她也常常花不出去。她為兒子買件襯衣、價格老高的,讓她心疼了半天。可拿回來媳婦一看就樂了,對兒子說你快來穿,媽要讓你去當生產隊的隊長呢。兒子心細,見陳奶奶臉色不好看,忙說你說啥呢?這衣服蠻好,過去我要一件土布襯衣,媽過年的肉錢都省了,連夜連夜給我縫了一件。你看這襯衣多巴實、多熨帖,要料子有料子,要做工有做工。我看你跑一天的商場,還買不到這樣好的襯衣。媳婦是個穎悟得很的人,順水劃船,說我看走眼了呢,媽真有眼力,買來這樣好的衣服。快脫了換上,讓媽看看合不合身。兒子忙著脫了原來的那件西蒙利名牌襯衣,換上老娘買的,一邊穿一邊說真不賴,穿著貼肉又柔和又透氣又吸汗,還是媽媽會買。陳奶奶一邊為兒子抻衣服一邊笑得眼都瞇上了。媳婦一邊笑一邊做鬼臉,兒子一本正經瞪她一眼,陳奶奶眼拙,只顧樂自己的。
可是,隔了一天,陳奶奶就看見她買的那件襯衣被扔在樓下的垃圾箱里了。陳奶奶難過了幾天,再也不為兒子、媳婦、孫子買東西了。不買東西,她手里的錢就越用不出去。陳奶奶還會為錢犯愁嗎?陳奶奶還會因為要去領工資而興奮得一夜睡不著嗎?
但陳奶奶卻是真正的滿懷期望地盼望著領工資的這一天。在這一天,她能見上相處多年的老姐妹,能和她們聚在一起,拉著手,說著許多話。說到高興的時候,她們會小孩子樣嘎嘎大笑,拍肩摟背的親熱;說到難受的時候,她們會一起唉聲嘆氣,撩起衣襟擦淚。等到說夠了,笑夠了,抑或難過夠了,陳奶奶會慷慨地請老姐妹去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里去,一群白發蒼蒼、佝腰駝背的老太太嘰嘰喳喳地圍坐在一起,像春日里出去郊游的女中學生樣興奮。她們挨挨擠擠坐在一起,所有的頭顱圍成一圈,像一朵朵白色的向日葵,偶爾有顧客發現,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他們只見過年輕人聚會,這么多的老太太聚在一起,還是少見的。他們看見大家的頭都轉向一個臉色紅潤、頭發煞白、衣著光鮮的老太太,聽她講著什么。她們或點頭、或嘆氣、或大笑,都以這個老太太為中心。這就是一幅畫了,這就是一幅百鳥朝鳳或者是葵花向太陽的畫了。
陳奶奶盼著這一天并不是盼著去領工資,她退休前在的單位,嚴格地說來不叫單位。它全稱叫利民便鞋社,說白了,就是一個制作布鞋的作坊。這個便鞋社是陳奶奶牽頭辦起來的,那時陳奶奶還不叫陳奶奶,叫陳嫂,那時家里窮,老伴走得早,就靠她一人一雙手養活幾個孩子。城小,又在大山深處的壩子里,基本上沒有工廠,這個小城的人大多做手工活,打草席、紡羊毛、砸核桃仁、糊紙盒,再早一些還有在家里織土布的。陳奶奶會納鞋底兒,那時人年輕,手勁好,又能吃苦,從早熬到深夜,一天竟然能納三雙布鞋底。每次去縣聯社交鞋底,陳奶奶總是受到眾多姐妹的夸獎、贊嘆。后來要走集體化的路子,縣聯社的領導對陳奶奶說陳嫂,你牽個頭把便鞋社成立起來,你當領導。陳奶奶臉漲得通紅,慌慌地說我能當啥領導?幾個娃娃我都管不好,還不把公家的事弄砸了。縣聯社的領導說你能的,誰管得好娃娃?管不好娃管得好大人,就這樣定了。
陳奶奶沒想到真還管得了大人,她辦事認真,人又熱情,辦事公道。風風火火的,利民便鞋社就成立了。便鞋社的房子選在當街的一座房子,前面是鋪面,后面是作坊。房子是她們湊錢買的,那時的房子賤得跟送一樣,那年頭人少房多不說,大家都想過無產階級的日子,哪家住的房寬了,隨時都會聽到風涼話,那時的地不叫地,公家說把哪個地方劃給哪個單位,帶人走一圈,用手指指大概范圍,地就是這家單位的了。陳奶奶她們家家都窮,緊緊手,這家三塊那家兩塊湊一湊,房就買下了。
到了后來,不要說這些作坊似的合作性質的集體垮了,連那些腰桿挺硬神氣得不得了的國有企業說垮也就垮了。誰還會穿那些土得掉渣的布鞋呢?滿大街都是锃亮的尖頭皮鞋、高跟鞋,長及膝蓋的高統皮鞋,就連老頭老太太們穿的也是平跟皮鞋,陳奶奶她們早在還沒有人下崗的時候就下崗了。這時的陳奶奶叫陳大媽,她和老姐妹們聚在一起,抱頭哭了一場,吃了一場散伙的飯散伙了。她們把房子租了出去,好在房價直線上升。也不曉得咋回事,過去冷冷清清只有幾家公家經營的門市的街,一夜之間熱鬧起來,門挨門臉挨臉地開起了無數個店鋪,這條街變成商業一條街,成為鬧市了。
這之后,散伙回家的老姐妹們就靠吃租金生活,管她們的部門變成了供銷社,租金由供銷社收,工資也由供銷社發。其實那工資簡直就不能叫工資,只能算慰問金,每月50元。50元在現在還叫錢么?買白菜葉熬苞谷碴子都不夠呢,可陳奶奶和老姐妹還是急切切地盼著領工資的這天,像孩子們盼望過春節一樣急切。
二
縣供銷社坐落在陳奶奶她們過去的那個便鞋社的斜對面,這里過去是一家很有錢的商號老板的貨棧,里面很深,有三個院落,當街鋪面,租給私人開商店了,后面的房子是很破敗的了,雖然拆了一進院落蓋了一棟辦公樓,但那辦公樓也有年頭了,就顯得陳舊,很晦暗的樣子,像鉛華褪盡的昔日美女,無精打采地默然。
陳奶奶去得極早,她像往常一樣到財會室領錢,領了錢她隨便地塞在自己的口袋里,她不像其他老太太把那張50元的票子抹了又抹,折了又折,然后用臟兮兮皺巴巴的手巾包好,小心翼翼地裝在深處的衣袋里。她領了錢見財會室還沒人來,打算像往常那樣到街上轉一轉,看一看她們的便鞋社,現在的商店——皮鞋大世界。她們的鋪面被一個有錢的浙江人租用了,租金給得蠻高,浙江人將鋪面全部改造了,拆去了木板門,裝上了整塊玻璃磚的屏幕樣的面額墻,外面是銀灰色的卷簾門,到夜里才落下的。鋪面打通了,里面又寬又長,天花板裝修得像宮殿,吊著幾盞巨大的吊燈,墻壁全用新式材料裝修,墻壁上是很別致的鞋架,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精致皮鞋,地面鋪了雪白瓷磚,擦得飯桌樣清爽,還擺了幾條沒有靠背的像沙發樣的坐凳,供人試皮鞋坐的。陳奶奶每個月都來看一次,每次來都說來看看自己的房子,那神情比鞋店老板還自豪,店里的老板和幾個花樣的售貨小姐都認識她。浙江老板用嘰嘰嘎嘎的莫名其妙的普通話和她打招呼,售貨小姐對她燦爛地笑著,讓她走出走進的看。有時她還要溜到后面天井去,那里已經成為老板一家的住房,同樣的裝修得很洋氣。陳奶奶像在自己家一樣隨意,走走看看,也不落座,有時一個什么東西引起了她的回憶,她就端端站著,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店老板知道她的脾氣,也不打擾她,任她去端詳、去留戀、去傷感、去懷舊。
這天早晨陳奶奶領了錢就要下樓,劉會計叫住了她,說你老別走遠了,過一會領導要給你們開個會。開會?陳奶奶很詫異,這么多年,她已經忘記了開會這個詞,但她并沒有忘記開會的事。開會對她來講是個很溫暖很舒心的回憶,那時她們雖然是個合作性質的手工業作坊,但仍要開會的,幾十個婆娘擠在一起,嘰嘰喳喳的講話,還有不少小孩在大人的膝蓋中竄來竄去。大人吵娃娃鬧,熱鬧得像煮沸了的一鍋粥。總是由她站起來大聲地喊叫,聲音才漸漸小了下來,然后由她講,也不知道講些啥,磕磕巴巴的,一句話講得清的總要幾句才說清。大家也不當回事,照樣說笑,講悄悄話,逗孩子,有時她急了罵人,罵一會聲音小了下去,過一會像彈簧一樣,用力就擠了下去,松手又彈了回來。又照樣響起,想起來,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當初是多么的惱她們、恨她們,恨不得扇她們幾巴掌,可后來耳根是很清靜了,家里靜得像香客稀少的古廟,她卻強烈地懷念起那日子來。姐妹們在一起笑一陣、吵一陣、惱一陣,日子實實在在的,每天躺下就睡著,第二天天一亮就朝社里跑。
陳奶奶不明白要開啥會,這個久違了的詞使她興奮起來,她追著問劉會計,劉會計一臉狡黠,說你老不要打聽,我也不曉得開啥會,反正是有重要事情。這樣一說,陳奶奶就不下樓了,不去看她們的房子了。她索性坐了下來,等著開會。
陳奶奶聽到細碎的腳步聲,接著,王奶奶進來了,王奶奶瘦瘦的,穿著一件藏青色的薄呢大衣,留著齊肩的短發,頭發是銀白色的了,梳得一絲不茍,脖子上系了一條駝色的圍巾,王奶奶咋看也像個離退休的老干部,還是有文化的老干部。王奶奶見到陳奶奶,眼睛亮了一下,她不忙著領錢,悄無聲息地坐在陳奶奶旁邊,握住陳奶奶的手,王奶奶的手好涼好涼,她把陳奶奶的手摩挲了好一會,才說大姐還好吧,多久沒見你了,好想好想你的。陳奶奶摟了她的肩,說又胡說了,想我咋不去看我去?王奶奶說總想去看又總去不成,只有在心里想了。陳奶奶見王奶奶眼睛潮濕,就不多說了。她問聽說你信基督教了?王奶奶點點頭,說心里空落落的,去去教堂,心里平靜一點。陳奶奶問你還是一個人?王奶奶說老了,一個人清靜。
也曾年輕過的王奶奶叫王雋,一聽這名字就不是陳奶奶她們一伙的,可她確實和陳奶奶她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難以忘懷的歲月,那些艱苦而又溫暖的日子,成為她經常回憶的內容。陳奶奶和王奶奶當年同在一條巷子里住,但她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王奶奶家當年住在巷底,是座獨立的院落,院里有正廳、書房,還有石榴樹、紫藤架,是政府從商人簫竹齋手里沒收過來分給他們的。王奶奶的丈夫是解放前的大學生,參加了地下黨,解放后就在這縣城里當宣傳部長了,年輕時的王奶奶——王雋是小學教師,人長得修竹一般頎長,桃花一般艷麗,嫁給了炙手可熱的縣委宣傳部長,沒想到一反右,紅極一時的部長成了極右,送去山區農場勞改了。忠貞不渝的王雋不愿揭發丈夫,不愿劃清界限,還極力為丈夫辯解、申訴,王雋被開除公職,帶著一個年幼的孩子搬到大雜院來了。
那時的小學教師王雋失去了工作,家里的東西全被抄了,帶著孩子住在大雜院里,她整天以淚洗面,工資沒有了,原來的積蓄充了公,生活漸漸拮據,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關在屋里,大雜院的人除了聽到娃娃的哭聲外啥也不知。每天傍晚,陳奶奶見她悄悄出了門,天近黑了才做賊一般回來,手里抱著一堆菜葉,陳奶奶知道她是拾菜葉去了,縣城很小,轉過兩條小街就是菜地,總能撿到些菜葉的。陳奶奶心里為她擔憂起來,為她難過起來。轉天,陳奶奶聽到她打孩子的聲音,聽到孩子尖聲哭叫的聲音,孩子哭著喊我不吃菜葉,我不吃菜葉,我要吃米飯,吃菜心心。陳奶奶推門進去,見王雋邊打孩子邊流淚,陳奶奶勸住了她,陳奶奶帶了兩個煮熟的雞蛋,孩子接過幾下就將蛋殼剝去,剩下的碎蛋殼也不好好剝,一下塞進嘴里,他嘎喳嘎喳地咀嚼碎蛋殼的聲音聽得陳奶奶也流下了淚。蛋殼卡住了小家伙的喉嚨,小家伙疼得銳聲叫起來,王雋心頭火起又要去打,陳奶奶扯過孩子,伸出手指在他嘴里慢慢地摳,又讓孩子喝了醋,才止住哭。
王雋從此就到陳奶奶的便鞋社來了。
兩個老姊妹拉著手說著話,陳奶奶高喉大嗓,王奶奶小聲小氣,陳奶奶說到高興處嘎嘎地笑,像孩子樣調皮,像壯漢樣豪爽;王奶奶笑時瞇著眼睛,聲音似有若無,即使笑,也有些苦澀在里面。這時,她們看到朱奶奶來了。看到朱奶奶,她倆笑不起來了,像每次相逢一樣,一種異樣的感覺充斥著她們的心,她們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而苦澀,就是覺得自己過得很不舒心的王奶奶,心里也在感慨生活的重壓和無情。朱奶奶比她倆起碼小了10歲,當初是她們這撥姐妹中最年輕也最漂亮最活潑的小妹妹。那時她們大都絞了發,個個都是清湯面似的短發,圖的是個省事,早上起來用木梳幾梳子就括溜暢了,即使不溜暢,用梳子蘸點洗臉水,一梳,就出水掛面似的順溜了。只有當年的朱奶奶愛美,這個年輕俊俏的小媳婦天天都把兩根又長又粗的黑油油的辮子扎得平順整齊,扎出花樣,有時拖在肩上,像兩條青蛇樣在她圓溜溜的屁股上旋來旋去,旋出幾多風韻,旋出幾多情思。有時她又把兩條辮子青龍似的盤在頭上,額前還留了溜溜的劉海。那時的朱奶奶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所有姐妹中只有她經常不穿外衣只穿一件紅色的或是綠色的毛衣,毛衣合著身段掐了腰,穿了合身合體的毛衣和寬窄有度布褲的她就格外媚人,兩只高高的圓圓的奶子把線衣撐出兩座撩人上火的山峰,陡然而細的腰肢使她走起路來讓人知道了啥是風擺柳,突兀而出渾圓豐滿充滿彈性的臀,惹得姐妹們也想時刻掐它幾把。當年的小媳婦朱若蘭是她們姐妹中日子最滋潤的一個,她的丈夫在小城唯一的機械廠工作,是個開車床的車工,人靈活而踏實,幾乎年年都是廠里的勞模,工資、獎金一分不少地交到她手里,回到家就忙個腳手不閑,五斗櫥是他自己設計自己打的,帶了蒙板的雙人床,用廢角鐵做的飯桌,舊鋼筋做的帶靠背的小椅子,刷著綠色的漆,就連生火的東西——爐子,也是他自己用鐵皮做的,有煙管。那時,小城家家都燒火塘,在地下挖個坑,用磚和泥砌了,是明火,又無煙囪,燒的又是柴炭,一屋里烏煙瘴氣的,家家的房子都是漆黑的,只有她家的屋刷了石灰涂了白漆,春光明媚地爽心悅目。
眼下的這位朱奶奶呢?看了你由不得的傷感、沮喪、難過得想流淚,她現在也就是60歲左右,可她頭發卻完全灰白了,這灰白和銀絲閃爍、熠熠生輝的滿頭白發不同,這是一種枯黃枯槁的灰,是一種大旱之年水分蒸干卷曲枯燥的灰,她的臉上,皺紋重重疊疊,臉色晦暗,目光呆滯,是那種大漠沙礫、丘陵戈壁的枯焦死灰。她的背明顯地駝了,患了嚴重的哮喘病和肺病,腿腳似乎也患了嚴重的疾癥,走路趔趔趄趄,手伸著,隨時想找樣東西扶著,她穿的灰色褂子明顯地舊了、臟了,腳上的鞋和腿上的褲還是陳奶奶去年送她的。衣服似乎很久沒洗了,污跡斑斑的,散發出難聞的氣息。看到她這樣子,陳奶奶總是又氣又急又難過,陳奶奶說若蘭呀,按說我不該見面就說你。你說你成啥樣了?人窮志不窮,人窮水不窮,難道你窮到連水都沒有了嗎?她一說話,王奶奶王雋就扯她衣服,讓她不要這樣說話。陳奶奶說你扯我干啥子?我不是頭一回說她了。每次都是這樣子,丟不丟便鞋社的人?我雖然沒領導她了,可始終是當過便鞋社社長的人,你說,當年的你去哪里了?當年那個愛干凈要面子處處強人一頭的朱若蘭去哪里了?
滿身滄桑一臉木然的朱奶奶臉還是紅了,那灰色枯槁中羞澀,讓王奶奶很不安,王奶奶說大姐,你不要說了好不好,你看若蘭那手,你看她那身子,她還動得了嗎?確實,朱奶奶那手,看著都怕人,那手還算手嗎?那完全是爪子,像雞的爪子,枯焦瘦削、脈管曲張,扭曲變形,全然是燒焦了樹根樣的形狀,還時時抖著。朱奶奶患有嚴重的風濕關節炎,又沒錢醫治,只得讓它變形著、拮拗著、疼痛著,這手,還能要強么?
人哪,誰也說不清命運的變化,誰也無法把握命運。當年的小媳婦朱若蘭處處要強、事事爭先。可后來,丈夫從那家最出名的機械廠下崗了,下崗也罷了,他是有技術的人,雖然是車工,但鉗工也挺在行的,修理單車,配鑰匙這些活還是干得蠻好的,可是在一次上門為顧客配鑰匙的路上,他騎著單車被一張大貨車撞了。司機見周圍無人,開著車一溜煙跑了。這位機械廠的下崗工人,前廠勞模腳被壓斷了,醫了半年,家里的積蓄全用完了,人卻徹底癱在床上。她的兩個兒子都成家了,但在的單位都不景氣,顧自己都顧不全,自然無力管他們。老兩口患難與共,都靠一點微薄的退休工資生活,朱奶奶怎能要強?
貧賤夫妻百事哀,今早來供銷社之前,朱奶奶才和老伴吵了一架,老伴自打腳被汽車輾斷之后,脾氣越來越怪,動不動就發火。這也怨不得他,他是躺出毛病來了,不光傷口疼,全身到處都疼,昨天他的大妹來看他,說城里來了一個草醫,醫術好得很,不少人吃了他的藥都說好,并且是包治好的。他問大妹要多少錢,那個老太太說300元,醫生說了醫不好退錢。大妹走后,他就和她商量醫病的事,朱奶奶說現在到處都是騙子,信不得的。老伴發脾氣,啥信不得?我看你是舍不得錢,把我這條命丟了,你好過清靜日子。朱奶奶不語,她知道他的心情,說等等吧,等我想辦法湊點錢。今天一早,老伴在疼痛中醒了,鬼喊吶叫地說你還不出去弄錢?你是想拖死我?你去叫那兩個雜種來,養他們一場,連點醫藥費都不出?朱奶奶說他們也難,娃娃讀書,婆娘無事,叫他們搶人去。這樣一說,老伴火更大了,大聲嚷起來,吵得滿院子不清靜,朱奶奶也火了,和老伴吵起來,朱奶奶的火氣壓抑太久了,這一吵就吵得天翻地覆,若不是院里的人來勸,不知吵到啥時候。
陳奶奶說她,一說就說到疼處,朱奶奶流淚了,兩行混濁的眼淚,在她丘陵似的皺紋上澀澀地滑行。陳奶奶說哭你就曉得哭,你不要哭了,我最見不得哭哭啼啼的樣子。過去那日子多艱難,我們姐妹還不是熬過來了。陳奶奶伸手在衣襟里掏,一掏就掏出兩張百元大鈔來,她把錢塞在朱奶奶手里,說天不會塌下來,地不會陷下去。拿著,有老姐妹在,不會放你餓著的。朱奶奶被陳奶奶數落一通,訓斥一通,心里羞愧到極點,難過到極點。她的藏在內心深處的已經被生活磨得不見蹤影的自尊,被陳奶奶訓斥出來了,她堅決地把錢推出去,陳奶奶硬塞了兩次,還是被塞回來了,陳奶奶說咦,朱若蘭,你硬氣了,你生本事了,拿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朱奶奶不理,把錢丟在地上了。王奶奶撿起來,看著一臉慍怒的陳奶奶,說大姐,錢我拿著,我有點事,要單獨和若蘭講一講,你不介意吧。
王奶奶拉著朱奶奶到了外邊,王奶奶說若蘭,你是曉得大姐脾氣的。她人直、霸道,但心眼好。你記得過去我被她們訓得哭過好多次,可是哪次有了危難,不是她帶著姐妹們幫我度過去的。她這脾氣,這輩子好不了,聽說她兒子當處長了還被他訓得一愣一愣的。朱奶奶說王姐,她的脾氣我曉得,一根腸子通屁眼。但我再落魄、再邋遢,還是個人哪。七老八十的了,每次見面還被她訓斥,我這老臉也沒地方擱了。我真怕每個月的這一天,真的怕來領這點吊命錢。王奶奶說你不要講氣話了,每個月的這一天你都是來得比較早的一個。我曉得你不僅是來領這點錢,你舍不得大家,大家也舍不得你呵。王奶奶這樣一說,朱奶奶又流淚了。王奶奶心軟,陪著流起淚來,王奶奶說若蘭,個個都有難念的經呵,你曉得我的事,我現在錢是不缺的,缺的是個盼頭,缺的是份親情,是份溫暖呵。王奶奶講到這里,心里難受到極點,她的孤獨、她的寂寞、她的苦澀,一下涌上心來,她哽咽著,哭得比朱奶奶還酸楚、還傷感。
王奶奶自丈夫被打成極右后,帶著孩子艱苦度日。她每天在便鞋社納鞋底,手勒出了一道道血痕,腫得像饅頭,常常隨著陳奶奶去加班。在便鞋社的那間既寬大又陰森的房子里,陳奶奶她兩個常常要納到雞叫頭遍了才回去。那時缺電,煤油燈把她倆的身影扯得又細又長,扯得搖搖晃晃,扯得時間像愁緒,全被一針針一線線納到鞋底去了。當年的王雋像納鞋底的麻線一樣堅韌,她就是靠這種堅韌度過了最為困難的歲月。后來的有一天,她的丈夫回來了,一臉滄桑、一臉疲憊,后來,她的丈夫做官了,做得比原來還大,人就迅速地紅潤了,光鮮了,體面了,坐上了小車,住上了單家獨院的小院子,配上了秘書。后來,他突然提出要離婚了,他和辦公室的一個漂亮的管檔案的年輕女人有染,已懷了孩子。他給她下跪,流著淚請求她原諒,說不和那女人結婚,那女人就要告他,他就會丟官,就會淪落到過去的日子。那時他已年近五十了。他和那年輕的女人結婚后,留給了她一套很寬敞的房子,還留下了一大筆錢,而她,也落實了政策,雖然不再工作了,補發了一大筆工資,每月的退休金也相當可觀。兒子呢,考取了大學,又考取了研究生,到國外留學去了,剩下她,守著一大幢房子,過著富足而又寂寞而又無聊的日子。那日子是富足、舒適得沒有盼頭沒有奔頭沒有著落的日子,她有時想這日子還不如過去的日子,過去的日子再艱難再困苦,總有孩子,有在異地的丈夫,有牽掛、有盼頭、有責任、有希望。能盼著孩子長大,能盼著丈夫歸來,能盼著一家團聚,日子苦而充實。現在,有什么呢?有的是富足而寂寞而孤獨而無望的日子,說白了,就是富足、寂寞、無望地等死。
王奶奶拿出自己的錢來,抽出了兩張大票,她不能超過陳奶奶,陳奶奶是啥都要比別人強的人。她連同陳奶奶的錢一同塞給朱奶奶,她說若蘭,這錢你拿著幫襯點,這是我們老姐妹的心意。你若不要,就是看不起我們了。當年,你們幫我的時候,我推辭過嗎?現在你推辭,就是不把我們當姐妹了。
三
供銷社的會議室是很陳舊很破敗的了,會議室空空蕩蕩,掛在窗上的窗簾早就褪了色,皺巴巴的像流浪漢的短褲。主席臺上的桌里仍是木桌子,桌布是床單,上面還印著國營旅社的字樣,下面的椅子是長木條的靠背椅。地面仍是水泥地面,不少地面還凹了下去,凹下的地方腳一踢就起灰。這樣的會議室現在是很少的了,比鄉一級的會議室差老遠去了。誰能想得到呢?計劃經濟時代的供銷社,紅得發紫,紅得令人羨慕、眼睛發綠,那時所有物品都憑票證,票證的年代是供銷社最輝煌的年代。坐在下面的人,倒是跟這間陳舊的會議室協調的,都是些年老、體衰,頭發銀白或灰白的老太太。時光消逝了供銷社的輝煌年代,也消逝了這些老太太的青春、熱力和鮮活的面容。上面要求國有企業要改制,供銷系統的單位基本都改制了,能出賣的出賣,能轉讓的轉讓,能合并的合并,剩下這家便鞋社,供銷社的領導不想讓它成為尾巴,成為一截割不掉的盲腸,他們想把它賣了,把改制全部完成。說是賣,其實就是賣房子,當年的便鞋社唯一的產業就是那幢房子,除了那幢房子,還有一些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如果說這些老太太是烏鴉,這幢房子就是樹,有樹就總有烏鴉在那里聒噪,把樹砍了,烏鴉也就沒有了。
陳奶奶是最先進入會場的,她被老姐妹們簇擁著,眾星捧月似的坐在頭排椅子的中間,老太太們嚷著叫著,拍著打著,興奮得像十多歲的女孩,這些奶奶輩的老太太,不管生活優越與否,在家里都是一家之主,在這里,她們就成了陳奶奶的老部屬,一個個都仿佛有了主心骨。陳奶奶依然用當年的口氣講話,一會兒說說這個,一會兒說說那個,被她表揚的或批評的,都心悅誠服的樣子。她們服,就是批評,也成了享受。這種享受是越來越少,甚至沒有了。
會場里進來了幾個人,一個年紀大點、頭有點禿的,老太太們曉得,是供銷社的老領導,那時,他還是毛頭小伙呢,媳婦都是陳奶奶張羅著說的。其他幾個都是年輕人了,但她們曉得,他們是供銷社現在的領導。
臺上的主持人將老太太們的嚷嚷聲壓下了,宣布開會,就有個領導樣的年輕人讀文件,讀的是關于國有企業改制的文件,老太太們聽得不明不白,覺得企業改制關她們什么事?會場上又嚶嚶嗡嗡的,雖然只有十多個老太太,但她們大多耳背,她們自認為她們是在講小話、悄悄話,聲音卻大得刺耳。對她們講話,必須大聲吼。臺上的人弄得坐不住了,主持會議的人只好走下臺去,用手來制止她們講話。文件終于念完,又有年輕的毛頭小伙講話,說是縣里派來指導工作的,毛頭小伙是她們的孫輩的了,她們弄不明白他的話,又大聲地講起她們的“悄悄話”,會場是一鍋粥。年輕的主任皺著眉,說早就該散了,什么素質?年紀大的老主任說怨不得她們,她們要有素質,早在國營單位了。年輕主任紅了臉,不再講什么。
老主任接過話筒,在話筒前咳了幾聲,老太太們像聽到什么信號,就靜了。老主任說老嫂子們,咱們又見面了,當年你們給我找了媳婦,現在都當奶奶了,我也退了休,和你們一樣帶孫子去了。社會進步了,經濟發展了,企業要改制,社會在進步,當年老嫂子們為社會做的貢獻,是沒有人忘記的。
老主任用他的語言,很快就講明白了國企改革的事,但她們還是不明白她們的便鞋社和這有什么關系。陳奶奶首先提了這個問題,老主任說具體到這件事兒,就是賣房子,賣了把錢分給大家,人死病根斷,從此兩不纏。陳奶奶一聽這話就炸了,小六子,你講啥講啥?啥人死病根斷,從此兩不纏?你是說我們這些老太太是些廢物,是些犁不了地拉不了車的老牛老馬,該宰了?留著戳你們的眼睛,宰了殺了就不再纏你們了?陳奶奶這樣一嚷,老太太們馬上不饒了,七嘴八舌地吼起來,你們說說,我們就真的是老牛老馬?該宰了?卸磨殺驢,才卸了幾天磨,你們就見不得了。啥子從此兩不纏,我們纏你們啥子啦?我們每個月得那幾文錢,命都吊不住,啥時來纏你們啦!那是我們的房租,不是哪個發善心施舍的錢。老主任平時說話對她們的口味,和她們談得攏,聽得進。今天是怎么啦,好端端的想把話說規范點,說中聽點,把道理說透。咋說成這種效果了?老主任羞愧了,苦笑說看我說我做不成思想工作,你們硬要拽我來,惹麻煩了吧。老主任說著站起來,說我該回去喝中藥了,這些天一身都錐子戳著樣疼。他才站起來,年輕的主任一把抓住他,說老主任呀,你走不得。這些老太太只有你才能說服她們。你剛才講的意思沒錯,只是話直了些,你換個說法跟她們講,她們聽你的。
結果,會是開不下去的了,陳奶奶說為啥子要賣房?房是我們姐妹一針一線、一分一厘地攢起來的,賣祖根父業,算啥本事?當初我們容易嗎?姐妹們蹲在人家門廊內做針線手凍皴了,臉吹皺了,劉二嫂的娃娃睡在廓檐下凍病了,周二姐的娃娃在門口被騎車的人撞了,流了好多血。好不容易買了房,才有個安身場所,這容易嗎?陳奶奶的話引起了老姐妹的共鳴,大家嘁嘁喳喳,咂嘴嘆息,氣氛沉浸在往日塵封的哀痛里。
王奶奶王雋,在老太太中鶴立雞群一般,她的穿著,她的對身體的保養,她從內里透出的氣質,在這或窮或富,或土或洋的老太太中都很扎眼,誰也不相信她當年就和這群老太太是一伙。王奶奶愛懷舊,這愛懷舊的毛病源于她的孤單、落寞,這是再富裕的生活也彌補不了的。老太太說這房子賣不賣吧,也不是啥打緊的事。賣了,也就是一人分到點錢,可這點念頭再也沒有了,老姐妹們也不會聚在一起了。都七老八十的了,誰還能活出個勁道來。眼見老姐妹一個一個不在了,我這心是剜著的疼,再沒有這房子,連見面的由頭也沒有了。王奶奶說著眼圈紅起來,聲音哀哀的,透著無限的凄涼和傷感,這群燥得像泥土樣的老太太,心也墜下去,也傷感起來。想想一晃幾十年過去,青春不再,歲月不復,當年拖兒帶崽的小媳婦們,轉眼成了白發蒼蒼、疲憊蒼老的老太太,個個心里都有些黯然。過去的日子再苦,總有個盼頭,盼著孩子長大,盼著生活好轉,盼著起房蓋屋,盼著箱滿屋滿,現在盼啥呢?盼死?可誰愿盼死呢?盼長生,可誰能長生呢?當年的小媳婦,個個胸脯鼓鼓的,腰肢細細的,屁股溜溜的,現在,誰見了不自慚形穢。再就是,姐妹們一個一個少了,再賣房了,就真的沒有理兒聚會了。這房,能賣嗎?
朱奶奶朱若蘭隨了大家嘆氣,隨了大家傷感。可朱奶奶傷感一會就不傷感了,朱奶奶的情緒由傷感轉為焦慮。由焦慮轉為傷心。她為自己的艱難、苦澀的日子焦心、傷心。老伴癱瘓在床上,這輩子甭想爬起來了。那個短命翻車死的司機逃走了,老伴得不到一分醫療費。這年頭,啥都能少就是不能少錢,啥得能得就是不能得病。就是有公費醫療,自己也還要出小半兒呢,何況老伴下崗,吃飯都成問題,英雄氣短,當年的廠勞模流著淚疼得止不住的時候,說掐死我吧,掐死我吧,我活著丟人現眼,活著受罪。想起和老伴的爭吵,想起每次陳奶奶和老姐妹給的一點錢,朱若蘭朱奶奶愧得慌,陳奶奶每次訓她、斥她、她恨不得尋條地縫鉆下去。她也是有臉有面的呀,也是有自尊的呀,當年的朱若蘭,那個干凈利索、聰明能干、啥也不讓人的小媳婦去哪里了呢?貧窮困苦將當年俊俏能干的小媳婦揉搓得像匹沾滿灰塵泥土的皺皺巴巴骯臟不堪的腌菜葉了。她也知道陳奶奶心好,是個熱心熱肺的直腸子,她當她們的領導當慣了,動不動訓她,訓了又給錢。她說不清對陳奶奶的感受,該尊敬、感激?該厭倦、厭惡?好像啥都是啥都不是。
朱奶奶想到的是,這房子賣了也好,賣了,分得一分是一分,分得一厘是一厘。總之是自己名下的,總之用著心里踏實。這點錢,不可能太多,也不可能太少,反正夠用一陣的吧。死水經不住瓢舀,終歸很快會完的。人窮志短,走一步算一步吧。
朱奶奶吞吞吐吐地將她的想法講了出來,十多個老太太一下都啞了,會場里靜了下來。隨即,響起了幾聲七零八落的掌聲,是從臺下走來和她們坐在一起,聽她們意思的幾個領導的掌聲。年輕的主任不失時機地說現在有人同意賣房子,大家再好好想一想,你們都是些年歲大了的老人家,雖然有的老人家富裕一些,但大多數還是有困難的。與其一個月幾十元的領著,不如分了好安度晚年。我說句不該說的話,也是真話,大家畢竟上了年紀,壽命再長,超不過百歲吧。與其吊著命,不如把錢分到手踏實。
老太太們聽著年輕的供銷社主任說的在理,這也是個實情,就有些動搖。但她們習慣了看老領導陳奶奶的臉色,陳奶奶有恩于她們,把她們組織在一起,熱心熱腸為大家拼命,誰沒有得到陳奶奶的幫助。當年周二姐家的房子被火燒了,陳奶奶帶著大家趕了去,一幫年輕媳婦冒著危險把火撲滅了,陳奶奶沖進大火,把周二姐的娃娃背了出來,她的頭發燒焦了,衣服燒爛了,脖子上、胸口上到處燒得黑糊糊的,手一伸上去,表層的皮膚就像蛇蛻皮一樣蛻去,露出紅汝汝的肉。個個心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個個感動得熱淚盈眶。隨后,她又帶頭捐衣捐物,把當月的工資拿出一半給周二姐,大家都噙著淚,只領了當月一半工資,陳奶奶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只要擰成一股繩,沒有過不去的山、沒有趟不過的河。確實,那些年若不是這樣,不少家庭就挺不過來了。
陳奶奶轉過蒼白的頭,陳奶奶雖然年紀大了,精神勁兒仍是挺足的,眼睛雖然有些昏花了,眼光仍然是銳利的。她掃視著大家,你們說呀,有人帶頭說了,你們表個態,賣還是不賣?分還是不分?大家說賣了,我也隨個緣,說不賣,我也同意。只是死水經不住瓢舀,分那幾個錢,填不滿窮窟窿的,指望這錢活個人樣,想也白想。她這樣一說,朱奶奶臉就紅了,朱奶奶低著頭,兩只雞爪似的手互相絞著,不敢講一句話。有幾個動搖了的見朱奶奶是這態度,也不敢講啥了,氣氛一下沉悶。王奶奶說大姐,我講一句好不好?按說,這改制是上面的政策,我們是不好違背的,但是你說的話是實話,死水經不住瓢舀,這點錢咋經得住折騰,只是像若蘭這種狀況,有點幫補總比沒的好。我呢,也曉得你的心思,也想經常和老姐妹聚個首會個面,我也舍不得老姐妹們,只是,若蘭這種情況……陳奶奶被王奶奶的話繞暈了,心里煩起來,說你到底要說啥話,你說明白點,你這人就是讀了幾天書,把個屁放得曲里拐彎的,叫我聞著不知道是香還是臭。陳奶奶的話把大家逗笑了,多少年了,頭發都白了,陳奶奶這脾氣還是原來的脾氣,大姐派頭還是大姐派頭。
正說著,一個半大小子氣喘吁吁地跑上樓來了,他一頭沖進會議室,直通通地跑到朱奶奶面前,朱奶奶、朱奶奶,不好了,你快回去。朱奶奶擋住他,說啥事這么急?說也沒說清跑什么?半大小子說朱爺爺不曉得為啥要爬出床,他爬到床邊摔下去了,人已暈死過去了。王奶奶說怕是腦溢血,若蘭不是說過他又癱瘓又有高血壓。這病危險哩,走去遲了怕沒命了。陳奶奶扔下他們,撂開大步就走到前面去了。大家呼啦啦地跟著,就像當年去周二姐家救大火一樣的齊心。
空空蕩蕩的會議室里,剩下了幾個領導,連老主任也咋咋呼呼地跟著跑去了。年輕的主任本能的站起來,也就是一瞬間,他又坐回去,他想去了這醫藥費誰出呢?他站起來也不和誰打招呼,匆匆走了。他怕有人返回來找他,他到哪里去找醫藥費呢?
這“利民便鞋社”賣還是不賣,他也來不及去想它了。以后到底賣沒賣,大家都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