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加央幾喲
尼加央當尼喲
松加央松喲
日加央當日喲……”
王小木覺得,這歌聲可以讓他感覺到,納木錯的空氣很空,讓他虛幻得,抓不住歲月。
二
王小木這一段時間覺得自己很壓抑,而且這種壓抑仿佛已經積滿了瓶子的礦泉水一樣,再不排放掉一部分,就有可能將瓶子脹裂。
王小木今天一大早,就坐在了自己那寬大的辦公室里。之所以來得這么早,是王小木今天早上一覺醒來之后,就感覺家里已經沒有了他自己的空間。整個家,雖然樓上樓下好多個房間,但王小木在醒來后,到處轉,就都找不到自己的落腳地。他甚至還踢翻了家里客廳一角的一個景德鎮瓷器。但這些都不能讓他自己有一點點的放松之感。
王小木于是就如一只無頭的蒼蠅一樣,在房間里轉了好幾個大圈。終于,他決定還不如到公司里去,到那里也許自己可能還能找到一點事情來做。這樣,王小木就早早來到了公司里。到了公司,王小木打開自己的辦公室之后,才發現自己的辦公室收拾得是那么的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幾乎沒有任何需要他自己親自來動手的機會。這些全都是自己的秘書小卓在每天下班之前做的。
這就讓王小木感覺更是壓抑。他想,自己再怎么說也是一個老板,怎么可能一天到晚找不到事做呢?自己應該有很多的安排和應酬才對的啊。這樣,他便站了起來,與在家里一樣,不停地在辦公室里轉圈。他不停地轉,不停地轉,想讓時間過得快一點,后來,他干脆直接在房間里跑了起來。
但跑了兩圈,王小木卻覺得還不夠過癮,還是覺得自己需要找點什么事情來做。這樣,王小木就拿起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撥了一個電話號碼。
王小木的這個電話,是撥給自己多年的死黨吳湖的。吳湖現在是一個自由職業者,平時主要是到全國各地去轉轉,拍一些有關民俗風情的照片給各個雜志賺點稿費。現在王小木就按下了幾個號碼。一撥,話筒里就轉來了一句慵懶的話,誰啊?這么早!
王小木沖著話筒說,吳湖,是我啊,我是王小木。
還用說你是王小木嗎?你一放屁我就知道是你了。這么早有什么事啊?吳湖在電話那邊說,似乎很累的樣子。
王小木就在電話里對吳湖說了自己的苦惱。當然,他還特別提到了自己近來那種特別壓抑的感覺。
吳湖在電話里靜靜地聽著王小木的傾訴。王小木在電話里說了好久,終于把自己的話說完了。說完之后,他也似乎感覺自己輕松了許多。他哈了一口氣,感到自己這一段時間以來積在心底的郁氣似乎已排出了不少。他抬頭看了一下辦公室門口,發現也有幾個員工到了公司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這時才發覺,自己是否應該問一下吳湖現在在什么地方。他問了之后,吳湖說,現在才關心我在什么地方啊?王小木說,現在問你也算是對你不錯的了,按我以往的習慣,我才不會理你在什么地方呢。吳湖說,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還說這種話?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在西藏。在西藏?王小木愣了一下。吳湖在電話里說,是啊,我現在在拉薩,明天還要到納木錯去呢。納木錯……王小木訥訥地說。吳湖就說,你可別給我說你不知道納木錯是什么地方啊。
納木錯?王小木拿著手中的話筒,怔怔的。其實,他并不是不知道納木錯,相反,他對納木錯這個地方還相當相當的熟悉,甚至比刻在腦海里的夢都還要熟悉。只是突然聽吳湖提起,就不知怎么的有點不知所措。
王小木終于明白,原來自己煩躁的原因,就是因為納木錯。
三
王小木拿著電話,聽吳湖說著納木錯,他就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個子高高,臉上任何時候都洋溢著醉人的微笑,甚至鼻子還有點像西方女人一樣有著小小彎鉤的小女人。那個小女人一直以來,都不斷地在他的眼前晃動,從來就沒有消失過。而今天吳湖一提西藏,一提納木錯,就更讓王小木想到了這個有個小小彎鉤鼻子的小女人。這小女人名字叫卓瑪。“卓瑪”在藏語里的意思是“度母”,一個很美麗的女神,所以女性都喜歡爭著用這個吉祥的名字。而卓瑪一家,卻有著三個仙女。她家有一個有趣的事情,家里的三輩女性都叫卓瑪:定主卓瑪、此里卓瑪、卓瑪,簡稱都是卓瑪。
王小木恍惚記得,在某一年,當他在高原上時,他和卓瑪一起,到了位于納木錯不遠的一個溫泉。在那里,老遠就見到坡地上到處是一洞洞的溫泉,上面籠著一大團白白的霧氣,里面裹著一個個人體,云霧蒸騰,若隱若現。大家的頭上都扎著一根紅絲巾,在白白的霧中飄來飄去,宛若仙境。而卓瑪后來也脫了衣服進了溫泉,那時,卓瑪晶瑩剔透的玉體,就猶如一尊任何人都不能玷污的佛像,若隱若現地呈現在了他的面前。他感覺,那時的卓瑪,真的是任何仙女都不能比擬。
吳湖卻在那邊說話了,說,你發什么呆啊?喂,你不說話了嗎?
王小木又怔了一下,然后馬上說,吳湖,我馬上去買飛機票,明天就到拉薩!
到拉薩?吳湖那邊明顯吃驚了,你來拉薩干什么啊?喂!喂!
王小木卻已掛下了電話。這時,小卓來辦公室了。王小木馬上對她說,小卓,馬上去給我買明天到拉薩的飛機票!
王小木就這樣去了西藏。他先到了拉薩。拉薩就宛如一個睡在搖籃中的嬰孩,讓王小木不忍觸碰。而且這種感覺已經有好多好多年了。他一直都只是在遠遠的地方,默默地遠望著拉薩。即使是在遠方哈一口氣,他也感覺是不是會對拉薩的靜謐產生什么影響,使拉薩上空的空氣會變得很亂。王小木對拉薩的感情,就像一個圣潔的圣女,面對著她那至高無上的信仰一樣。之所以這樣,最主要的,則還是因為離拉薩不遠的納木錯,以及納木錯旁邊曾經的卓瑪。
王小木在拉薩待了一天,就雇了一輛車去了納木錯。
在去納木錯的路上,王小木一直在想著一個情節,就是卓瑪擠奶的情節。那個情節,就如一壺流過心田的溫水,再怎么也揮之不去。他總記得,卓瑪每天早上都是很早就起來,然后開始給奶牛擠奶。每當擠奶的時候,王小木就會呆呆地蹲在一旁,看著卓瑪愉快而簡單的動作。他記得,每次卓瑪擠奶,她都要唱一首歌。這首歌就是牧區有名的《打奶歌》:
“幾加央幾喲
尼加央當尼喲
松加央松喲
日加央當日喲……”
這首歌的意思是:攪一下福澤降臨,攪二下引福迎福,攪三下福祿齊臨,攪四下招來財運……奶桶旁邊要放一個盆,里面放滿清水。卓瑪打了約半小時,唱完十多遍《打奶歌》,奶液中的脂肪開始上浮。奶桶口徑不大,脂肪馬上積了一小層,只見她撈起油脂抓捏成坨塊扔到盆里。看著水盆里浮著的油脂夠了,拉卓就騰出手在冷水中一邊撈,一邊捏,同時用手一面轉動一面使勁拍打,把酥油捏成扁圓型的餅狀。一般情況下,在卓瑪連捏了兩餅酥油之后,她就會告訴王小木說:
“要是以前還要繼續打奶,再榨出些油脂,盡量多做些酥油,所以連奶渣都吃著干灑灑的沒油味。現在生活好了,留一點油在奶渣里!”打酥油剩下的奶液放入鍋內微微加熱,一會兒開始沉淀。然后把火撤去,加一瓢酸奶水發酵。又拿過來幾根棒子搭在鍋上,用一床專門的毯子捂起來。
王小木在卓瑪身邊的日子,恰巧是冬天,牦牛沒有了青草飼料,產奶量少一些,一般是幾天擠下來存著的奶合在一起做一次酥油。卓瑪擠奶的動作很溫柔,為了讓牦牛安靜,卓瑪就要像上面所說的還要唱歌給它聽。擠完奶,她把前幾天存下來的奶和在一起在鍋里加熱,熱度要掌握得非常好,熱一點,冷一點都不行。加熱后又把奶倒進“旺諾”(奶桶)里。奶桶用木片箍成,大概有一米高,桶徑有三、四十厘米。然后用一根奶棒使勁攪,這些活很重,但她在攪的時候卻仍是在快樂地唱著《打奶歌》。
之后,卓瑪就會騰出時間開始收拾房間,約莫過上兩個多小時,她把一個大竹斗架在桶上,把鍋里的奶液舀出用竹斗過濾,在竹斗底部結成了一塊豆腐狀倒圓錐體的奶渣,取出還在晃動的鮮嫩奶渣放到火塘上方的奶渣架上,這時就大功告成了。只要過幾天,煙熏火燎會在奶渣上面敷出一層黑黑的硬殼,奶渣也會板結起來。
擠完奶,做完奶渣,白天放出去的牛要入欄,喂牲口……做完這一切,又到吃晚飯的時間,卓瑪又開始忙了,她的腳步幾乎始終是小跑著穿梭于房屋與院落之間。吃完晚飯,王小木與他們一家都在休息、聊天,拉卓又開始在旁邊默默地織起了作翥……作翥是毛毯之意。織作翥是藏民傳統工藝,用一個專門的織機把羊毛織成很厚實的毛毯、墊子。
而這時,王小木就會靜靜地一旁幫卓瑪整理著織作翥所需要的羊毛。
王小木的車子到了納木錯。
四
納木錯就像一顆晶瑩的寶石,鑲嵌在萬里草原上,那么寧靜、那么浩瀚,水天相融,渾然一體。王小木靜靜地站在湖畔,感覺身臨仙境一般。這里湖濱廣闊、水草豐美,是全年均可放牧的天然大牧場。王小木聽卓瑪說,每當夏初,成群的野鴨飛來棲息,繁殖后代。野牦牛、巖牛等眾多野生動物也經常出現,那時,納木錯就是最美麗的時候了。而且湖中盛產高原的細鱗魚和無鱗魚類,湖區還產蟲草、貝母、雪蓮等名貴藥材,更是好多雪域藏民頂禮膜拜的地方。
王小木將自己的影子在納木錯的湖水里留下了影像。在好多年前,王小木也一樣在這里留下了自己的影像。但那時的王小木,卻不是一個人,而是同卓瑪一起。每每和卓瑪于納木錯湖邊信步游走時,王小木都能得到莫大的安慰與幸福。那一年,適逢藏歷羊年,而在藏歷羊年,納木錯都有一個活動,就是環繞納木靈湖轉經。而王小木和卓瑪,就隨著朝拜的人群,在信徒如潮的納木錯湖邊,跟著大家一起轉湖。卓瑪說,只要在活動期間轉湖念經一次,就勝過平時朝禮轉湖念經十萬次,其福無量。而為了讓王小木能永葆安康,她更是有必要陪王小木把圣湖轉完。王小木聽了卓瑪的話,就隨著她一直在湖邊轉。但納木錯太大了,王小木與卓瑪在那一年,終沒有把納木錯轉完。
王小木發誓這一次一定要將納木錯轉完。
他吩咐司機先回去,等半個月后再回來接他。王小木從車上拿下了一些自己在拉薩買好的東西,比如干糧和帳篷,之后他就開始了徒步圍繞納木錯游走的行程。
納木錯湖面海拔為4718米,從湖東岸到西岸全長70多公里,由南岸到北岸寬30多里,總面積為1920平方公里,是我國的第二大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王小木圍繞著納木錯步行,的確需要一些勇氣。但王小木卻不管那些,只是一步一步地圍著湖邊行走。
納木錯的形狀像靜臥的金剛度母,湖的四面建有4座寺廟。這些寺廟的墻壁上有許多自然形成的佛像,據傳納木錯是帝釋之女,念青唐拉之母,被善男信女視為必去的神圣之地,從古到今香客不斷。而這幾個寺廟,王小木記得,自己與卓瑪,僅僅去過最東邊的扎西多波切寺。王小木決定,自己這次一定要將這幾個寺廟走完。除了幾個寺廟,卓瑪還曾經對王小木說過,她最想到湖邊的幾個小半島上去一下,特別是其中的扎西半島,更是卓瑪一直以來連做夢都想到的地方。卓瑪說,扎西半島上扎西寺里的佛非常靈驗的,如果到了那里,王小木這輩子即使不是很顯赫,但至少也可享一輩子的清福了。可惜,很多年前,他和她,卻還是沒有去過扎西半島。
王小木背著自己的行囊,在納木錯湖邊晝夜兼程地走著。
十天過后,王小木到了納木錯的北岸。扎西半島就位于這里。王小木輕輕地靠近了半島,然后走了上去。他發現,島上紛雜林立著無數奇異石柱和許多幽靜的巖洞,奇異多彩,巧奪天工,實屬奇觀。他的內心不由得一陣陣的震顫。卓瑪的身影不由得又浮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王小木看到卓瑪正在向著半島上的扎西寺奔去。她的身姿就如草原上的一只婀娜的羚羊,不顧一切地向著扎西寺奔去。王小木曾問過卓瑪,問她為什么對納木錯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喜歡甚至入迷,而且急著要把納木錯轉完?卓瑪當時沒有正面回答過他,只是癡癡地看著納木錯,然后眼睛里就慢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氣。那霧氣,厚重得讓王小木感覺到非常的心痛。因為他知道,卓瑪一旦出現這樣的表情,那肯定就會有一段深厚得讓人無法私自窺視的秘密隱藏在卓瑪的內心深處。
王小木在納木錯邊的日子,很少想起他所在的那個城市,包括他在那個城市里的一切。他只是默默地在湖邊行走著,仿佛一個苦行僧,想在旅途中找到自己過去的影子。但這種尋找,連王小木自己也不確定到底能找到什么。但他已經對能找到什么確切的東西并不太計較了,他覺得這仿佛就正是自己的一個宿命,好多年前欠下的,必須由他自己現在來還。他曾清楚地記得,有一天傍晚,當他和卓瑪在湖邊轉累了,躺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休息時,卓瑪曾問他,小木,你能保證,你一定能陪我走完納木錯嗎?當時的王小木,除了用迷茫的眼神看著遠方群飛的野鴨,什么話也沒有說。但是,在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他和卓瑪就不得不終止了游湖的計劃。
現在想來,王小木就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個宿命。如果當年他陪卓瑪走完了納木錯,說不定自己的一切就與今天的不太一樣了。但可惜的是,他們當時卻并沒有走完,而且還只走了可憐的大約僅三分之一的路程。這個結果也許并不是可惜不可惜就能說清楚的,但王小木想,對納木錯,也許更是對卓瑪,他必須要有一個交代。這個交代,只能用腳來衡量。
五
終于,在一個晴朗的下午,王小木終于走完了環繞納木錯行走的行程。王小木覺得如釋重負。他靜靜地坐在湖邊的一個地方,野牦牛和野鴨成群結隊地在岸邊游蕩著,仿佛一個沒受塵世任何沾染的天堂。王小木默默地坐在湖邊。這里,就是他和卓瑪結束了環游納木錯的地方。
他清楚地記得,也就是在這個地方,卓瑪溫柔地躺在他的懷里。她仰著頭,明亮的眼珠有如天空皎潔的明珠,眼神仿佛會說話的美麗天使。她說,小木,這個地方你會永遠記得的吧?語氣緩緩的,甚至有點哀怨。
其時的王小木,連喘氣的力氣也都使不出來了。作為一個知識青年,王小木來這里已經好幾年了。在這幾年的日子里,他們一幫從內地來的知青,一直都快樂而艱苦地生活在這邊疆地區。而王小木,因為有了卓瑪,在一群人當中,顯得更是無憂無慮。王小木他們的駐點單位,就在納木錯邊離卓瑪家不遠的地方。因為這群知青都是從內地來的,領導怕他們適應不了高原氣候,所以,就每天都叫卓瑪家給知青們送牛奶。這樣,就在卓瑪給知青們送了幾次牛奶后,大家就都相識甚至熟悉了起來。而對知青中個子高高,面目英俊的王小木,卓瑪更是照顧有加。只要王小木的衣服臟了,褲子爛了,就都會馬上親自拿回去幫王小木洗干凈,補好。王小木對美麗開朗的卓瑪,也有著相同的感覺。他記得,那時自己最喜歡聽卓瑪的《擠奶歌》了:
“幾加央幾喲
尼加央當尼喲
松加央松喲
日加央當日喲……”
這歌聲,就將他和卓瑪牢牢地連在了一起。
王小木癡癡地望著納木錯,也如當年的卓瑪癡癡地躺在他的懷里望著他一樣。他的手中牢牢地捏著一塊剛剛在湖邊撿起的卵石。這種卵石當年的卓瑪手中也曾握了一塊。不過那塊與現在的這塊不太一樣罷了。王小木記得,當年卓瑪手中拿著的那塊卵石,一邊光滑,另一邊卻很鋒利,就如刀刃一般。
當時王小木突然之間就感到自己的頭有點懵了。他問,卓瑪,你怎么了?拿著這么鋒利的卵石干什么?卓瑪扭頭向他一笑,說,沒有什么啊,只是看這卵石快不快。王小木說,你瘋了,用這么危險的東西來試它鋒不鋒利干什么啊。但王小木的話還沒有說完,卓瑪的頭就突然歪向了一邊,然后一股血就從卓瑪的嘴里噴了出來,瞬間就濺了王小木一身。
看著血濺出來的時候,王小木的大腦竟是一片的空白。他什么都能想到,但就是這件事情他壓根就沒有想到。他傻傻地看著一股鮮紅的液體從自己懷里的這個人的嘴里噴灑了出來,卻沒有任何反應。他覺得那股血似乎與他和卓瑪無關,那不是從卓瑪的身體內噴出來的,那只是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個為這個傍晚增添了一份美麗的虛假幻象而已。
當王小木在醫院里的時候,他已只能傻傻地坐在卓瑪的身邊懷抱著卓瑪了,他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感覺,他差不多已經成為了一具雕像。而躺在他懷里的卓瑪,則更是猶如一具美麗的冰雕,晶瑩剔透地呈現在他的面前。
王小木身邊的電話突然響了。一個聲音傳了出來,哥們,你還在公司里嗎?兄弟今天晚上回來了,想和你聚一聚。王小木說,這么晚了,誰還在公司里啊。那你在哪里啊?快出來,我在老樹咖啡等你,我想與你好好聊聊。不用了,王小木說,我現在過不來。有什么過不來的啊,兄弟,你可別放我吳湖的鴿子啊。怎么會呢,我現在在納木錯,想回來也回來不了啊!王小木淡淡地說。
什么?納木錯?你還真的到那里去了?那邊的人語氣里充滿了驚詫。
是啊。兄弟,你說,當年我們一批人到納木錯當知青,怎么后來就發生了那么多的事了呢?王小木有點像訥訥自語。
你又想起卓瑪了?吳湖在那邊問。
唉。有什么辦法啊,有些東西就是放不下啊。王小木說。
是啊,我覺得你也應該放不下,如果你放下了,那就不是你了。吳湖說,你到卓瑪當年的家里去過沒有?
沒有。王小木說。
不去也好。反正那里肯定已經物是人非了。吳湖也嘆了一口氣。
王小木說,你說,當年我們要是不說要回內地的話,那卓瑪會不會就不會那樣了?
誰知道呢?吳湖在電話里輕輕地說,后來醫生不是說,卓瑪去之前就有了嚴重的高原性心臟病和肺病嗎?而且是晚期了,就算我們不說要回內地,她可能也會撐不了多久的。
但說不定我們可以讓她高高興興地走完以后的日子啊。她的病本來就不允許我們再刺激她的。王小木說。
也許吧。吳湖回答,但她在那種情況下卻仍是想要陪你把納木錯走完,可見她對你可真是一往情深啊。你知道一個高原性心臟病及肺病晚期病人,怎么能走那么多的路啊!那可是整個納木錯三分之一的路程啊!他頓了一下,又說,也許是覺得你馬上要走了,而她又病重得不能跟你一起回內地,長途跋涉只會讓她去得更快,所以才多么有想陪你走完納木錯,給你的一生都帶來安康的吧?
如果當初卓瑪不瞞著我她有那么多的病,我怎么也不可能讓她陪著我去轉納木錯的。王小木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意念竟有點飄浮了起來。
她可能有她自己的想法吧,吳湖說,她可能認為自己反正已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想,她當時選擇了在你的懷里離開,可能也是想給自己留一個最美好的結局?
王小木將手上的那塊卵石輕輕地放在了手中,然后輕輕地抬起了手,他稍一用力,卵石就脫離了他自己的手心,輕聲呼嘯著落向了湖里。這時天色已晚,什么也看不到了,王小木想,那卵石飛行的姿勢,一定很美很美的吧?
只聽卵石在空氣中劃過了一聲輕嘯,然后就“噗”的一聲落入了水中。空氣中似乎什么都沒有了,只有那一縷輕嘯還殘留在了王小木的耳中。
王小木就這樣,又過了他這一生中在納木錯邊的又一個不眠之夜。
六
“幾加央幾喲
尼加央當尼喲
松加央松喲
日加央當日喲……”
王小木覺得,自己這一趟來納木錯,這里的空氣依然很空。就如一段歷史,怎么也看不透時間。
王小木就嘆了一口氣,在納木錯湖邊,靜靜地融入了黑色的夜。就猶如好多好多年前,一樣。而那個個子高高,臉上任何時候都洋溢著醉人的微笑,甚至鼻子還有點像西方女人一樣有著小小彎鉤的小女人,此時也正在納木錯,默默地看著王小木。
王小木就又聽到了納木錯湖上傳來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