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妞惱時,并不比阿桂力氣小,也不比阿桂手軟。阿桂勒著她的頭發,她就死死揪緊阿桂的耳朵。阿桂竭力想摔翻她,幾次都沒有成功。
外面,雨越下越大,敲在屋頂上,直叫人心煩。
耳朵開始出血了,疼得阿桂把嘴都扭到了太陽穴上,可大妞還是不退步。就像兩頭黃牛在頂角,他們僵持著,誰也不說話。
風也狂起來,和暴雨交在一起,呼呼啦啦的,分明是給他倆擂鼓吶喊。
結婚三年了,跟抗戰似的艱苦卓絕!阿桂心說。他想妥協,就低聲道:“日你奶,松手不松?”
“俺日你爺,不松!”大妞倒騰了一下兩腳,咬牙道。
你說,也沒個鄰居過來勸勸架的!這能弄到啥時候啊。其實,也沒啥大事,——大妞老嫌阿桂太懶,說他一頓飯也不做,一雙襪子也不洗。阿桂卻恨大妞嘮叨,咬著牙地恨。
風慫恿著雨,猛甩著大地,就聽“咔嚓”一聲,可能是門前那棵小樹折了。
大妞說:“明兒就離,誰要是再賴著,不是他娘生的。”
“中,中,離就離,誰怕誰是鱉兒!”阿桂道。
大妞的手都酸了:“不叫俺活,哪個鱉兒也別想美,信不信!”她在苦苦支撐。
“死就死,嚇唬誰!爺早不想活了,現在就死啊。”阿桂又一次用力,想把她放倒,卻還是以失敗告終。
雖然他們打架是常事,但這次,卻是真的有點怪阿桂。——大妞已經完成了做飯的任務,最后只是叫他洗洗碗,還是事先說好的,可他卻一直看電視,磨磨蹭蹭的不去,這讓大妞忍無可忍,就罵道:
“誰說話不算數,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阿桂沒應,可心里已癢了。
“熊樣兒!豬都不勝。”大妞嘟噥著說,“懶死了,要死趕緊死。”
憋不住了!阿桂“騰”一下站起來,恨聲罵道:“老子先叫你死,看你還罵!”說罷,一記無影腳,踹到大妞的屁股上。大妞也不含糊,弓著腰,硬是沒趴下,并立即攻出一招,——掌劈阿桂的臉。如此這般,兩人就你來我往,大戰了若干回合。
也不能怪鄰居的。風雨太大,大家壓根兒就沒聽到,怎么來和稀泥?再說了,他們家的院大門是反上著的,也進不來不是。
“好,俺先。”阿桂熬不行,說話間就松了手。大妞趁機,又狠狠地擰了他一把,才作罷。接下來,二人開始對慪。大妞躺在床上,阿桂坐在外屋,表面看,像在愜意地聽風聽雨。
風兒像是瘋了,雨兒也不分點兒地下,是不是要出事?可處于一級戰備的這兩口子,如何肯理會這些?他們是不是真的感情破裂了?
停火后的冷戰,是拼的耐性。這一點,所有圍城里的人都清楚,阿桂和大妞也不例外。以前,阿桂老是先克制不住,一次次地厚著臉皮,走過去摸摸大妞的屁股,再笑著討好。可今天不同,——明天就離婚,一切都玩完兒了,務必得沉住氣,要不,也太窩囊了吧……
“嘩嘩……”
突然,水一下子涌進屋來,馬上淹住了阿桂的腳踝。他心里一涼,是山洪來了嗎?他站起身,想逃,可是大妞都沒動啊……
外面渾濁的水,來得很急,眨眼間直逼膝蓋。啊!怎么了!阿桂一個箭步跑到門口。真是山洪!雨幕下,白亮亮的一片汪洋,洪水像魔鬼似的張著大嘴,獰笑著往這里撲來。
不能等了!阿桂猛地沖進了風雨,趟著水,朝后山逃。但沒幾步,他又立刻站住。他想到了大妞,想到了這個多年的冤家!他又飛速跑回來。見大妞還在床上,安詳地躺著,他感到了莫名地恐懼,兩腿都要軟。
他一把拉住大妞,沒命地往外拖。大妞掙扎著,吼道:“還想打,來吧。”
阿桂差點兒哭出來:“離了婚再死,中不中?”不知哪來的力量,他竟把大妞背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撞到外面。
水已經漫到了脖子上面。阿桂得踮著腳,才不至于喝水。大妞一見這,尖叫道:“阿桂呀,快放下俺,你這樣不中……”話音未落,大老虎一樣的濁浪,猛打過來,把他倆狠狠地摁倒。阿桂想說:抓緊我,別松開啊!可是,在水里怎么叫得出?
大妞松了手。
等阿桂浮出水面時,哪里還有大妞!阿桂厲聲尖叫道:“大妞——大妞——”
大妞丟了。你揪我的耳朵時,那么的緊,這次是怎么了呀,大妞——,阿桂迷了,看不清前方,不知該往哪邊去。
水太深了,也太急。阿桂早已腳不著地了。他一邊盲目地游著,一邊哭喊著“大妞”,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大妞——大妞——
忽然,他看到不遠處,有個人正抓住一棵大槐樹的枝條,在苦苦地掙扎。誰?他來不及細想,瘋游過去。天!是大妞!——她顯然喝了不少水,又咳又干噦,茫然地四處亂瞅。
雨還在猛瀉!
阿桂費了吃奶的力氣,把大妞推到槐樹的高枝上。但她坐不住,又掉了下來。這樣三四回,大妞總算穩了點,可阿桂卻沒了勁兒,軟軟地泡在水里。
看到悽桂那樣,大妞哭道:“阿桂——,是俺不好,別嚇俺呀!”這聲音凄厲已極,在茫茫的水上水下,悠悠蕩漾。
阿桂隱隱聽到這哭聲,猛然打了個激靈:俺不能死,得給大妞說些話。他一用力,抓緊樹枝,爬了上來。
風在狂笑,掀起陣陣大浪,撲向這大樹。
大妞緊抱著阿桂,淚如雨下:“阿桂,阿桂……”阿桂也摟緊著大妞,
往遠處一望,想哭。
水一直快速地上漲,淹住了他們的腳,又淹住了他們的腿,接著就要齊腰了。大槐樹也像是不行了,在慢慢地傾斜。
真的要死了嗎?除了這滔滔的大水,眼前什么都沒。
阿桂說,你冷不冷?大妞哆嗦著說,俺不冷,你呢?來,俺給你捂。大妞用胸脯貼住阿桂的心,緊緊地。
大樹一點點向下歪著。阿桂抱著大妞,爬到了它的最高處,可還是不行,因為洪水已經沒住了他們肩膀。就這樣死了嗎?他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腥腥的,辣辣的,沖鼻。
阿桂看著大妞的眼,大妞看著阿桂的眼。一瞬間,他們竟發現對方是那樣地美,那樣地可愛!可這在以前,怎么就沒發現呢?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一秒鐘都不愿離開。他們是不是在留戀著什么?
大妞輕聲說:“阿桂,俺其實是真的耐煩你啊。”
阿桂說:“俺不好……妞。”風兒搧了他一耳光:還妞?酸不酸?
大妞說:“下輩子還嫁你,中不中?”
阿桂說:“再不打架,中不中?”
他們流著淚,同時點頭。
死亡的腳步清晰地響起。他們越抱越緊,在水里瘋狂地接吻,還一邊想:我們的愛,竟藏在這深深的水里!可為什么,要到死的時候才泛起來呢?
一切都好像太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