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洗腳水

成芷英走進我的辦公室。我的頭腦中陡然跳出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那個被狼叼去阿毛的祥林嫂。

我是因為一封信約她見面的：

我只想告訴你們：我不是小偷！

你們知道嗎？你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像一根根針，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這里有一百五十元錢，請轉交給林子木。你們也許不知道，林子木的爸爸是個左腿殘疾人，他的媽媽是位聾啞人。有一次我到一個叫“幸福居”的小飯莊吃早點，我無意中看見林子木，他正在給客人端盤子。我去廚房一打聽，才知道林子木每天都到這家小飯莊幫忙，端盤子、洗碗、揀菜，就是為了得到免費的一天三頓飯。于是，我悄悄跟蹤林子木，才發現了他家的秘密。

林子木學習成績特棒，我很佩服他。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來幫助他。這一百五十元錢是我為一家廣告公司設計一個動畫網頁賺來的，這個網頁就保存在我家電腦的桌面上。我還想把平時的零花錢攢起來，這樣到了學期結束，我就可以把林子木的學費給交上了。

同學們，如果你們想找到幸福的滋味，不妨看看埃克多·馬洛的《苦兒流浪記》，我就是從這本書中，從雷米的身上找到了幸福的滋味的。我本來也想好好珍惜這份幸福，所以我嘗試著去洗碗，嘗試著為媽媽打洗腳水。因為和苦兒雷米相比，我覺得自己太幸福了。

可是現在，一切都將成為過去！我開始憎惡周圍的一切，包括我的親人。再見了！

我是云港市電視臺“社會聚焦”欄目主持人罡風。九月二十二日早晨，成芷英的丈夫崔長林來到電視臺，要求用滾動字幕的方式尋找他們的兒子崔萌萌。二十四日早晨，成芷英來到電視臺，交給我這封信，要求“社會聚焦”欄目幫幫她，救救孩子！

這封沒頭沒尾充滿憤激的信出自一位十五歲的少年之手！我反反復復揣摩這封信，發現許多疑點。今天是九月二十六日，崔萌萌依然沒有任何消息。我決定約見三個人：成芷英、崔長林、崔萌萌的班主任汪明達。我想解開心中的層層疑惑。

約見時間是下午五點，成芷英先到了。成芷英昔日光芒四射的臉龐布滿暗褐色的斑點。失子之痛正在啃噬她的身體以至她的心。

成芷英，我并不陌生，今年一月，市府評選“巾幗英才”，成芷英名列榜首，我曾經專訪過她。她現供職于市公安局，是研究青少年犯罪心理的專家，少年管教所兼職教師，曾經挽救過無數失足少年。在我的記憶中，成芷英是個挺強亮的人。

五點整，其他兩位也準時趕到。坐定，我沒有客氣，直接追問崔萌萌失蹤原因。片刻沉默之后，汪明達用四個字干脆簡捷作答：

“因為誤解！”

我吃驚地重復一遍：“因為誤解？”

汪明達緩慢而用力地點點頭，開始追憶：

九月十二日那天，成芷英突然來訪，汪明達感到很意外。一般說來，家長來訪大多集中在各種考試之后，一是看看孩子成績，二是交流交流看法，找找癥結所在，想想督導辦法。家長平時來訪的很少，除非孩子有特殊情況。

汪明達拎過一張椅子讓成芷英坐下來談。成芷英坐下后沒有客套，說崔萌萌最近表現有些異常，要求了解一下他在學校的近期表現。

汪明達沉思了一會兒，把崔萌萌的近期表現細細剪輯一遍，沒發現有什么異常情況。

聊了一會，汪明達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幾天崔萌萌的同桌楊辰辰說他丟了一百五十塊錢，班委查了半天也沒有結果，至今還懸在那里，搞得同學們心里挺別扭，個個摩拳擦掌要抓小偷。

成芷英用干澀沙啞的嗓音接過話頭：

“我和汪明達見面后沒去上班，直覺告訴我應該回家。到了家里，我開始仔仔細細檢查崔萌萌的房間。

在崔萌萌的日記本里，我竟然發現了錢：一百五十元，一張一百，一張五十！我的心頓時揪到了一起，感覺呼吸都很困難。為了有效約束兒子，我對崔萌萌花錢管束得是很嚴格，可只要崔萌萌說出正當理由，我從來沒有吝嗇過。可這一百五十元……”

汪明達望著陷入思索的成芷英，憂郁地說：

“第二天上午，成芷英把她發現一百五十元錢的事跟我說了，我感到很意外。崔萌萌成績很棒，學習也很刻苦，各方面表現都挺好的，沒讓我多操心。可這一百五十元就擺在崔萌萌的日記本里，別人說也罷了，他媽媽說了我不相信也不成呀。

干了那么多年班主任，我遇到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說真的，當時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成芷英就向我提出請求，她先掏出一百五十塊錢，由我交給楊辰辰的父母，就說錢已經找到了。這樣，楊辰辰的父母就不會再責備楊辰辰，我這個班主任也好做。成芷英希望這件事能就此打住，特別要求我保密。我認為目前沒有好辦法，就答應了。”

成芷英理了理搭在眉頭上的憔悴的頭發，緩慢地說：“我和汪老師商量一下，認為應該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以后要多做萌萌的思想工作，從心理上進行疏導，讓萌萌在學習和生活中慢慢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主動交出那一百五十元。”

我起身給三位每人倒上一杯純凈水，問：“那你們是怎樣從心理上進行疏導的？”

成芷英聽了這話，紫褐色的眼圈泛著青暈，端紙杯的手微微顫動。她鎮定一下情緒，開始回憶：

九月十三日那天吃午飯時，成芷英邊吃飯邊給崔萌萌講故事：“古時候有一個大盜被判處斬刑，行刑前他要求他媽媽靠前跟她說幾句話。當他媽媽側過耳朵的時候……”

崔萌萌一聽這故事，馬上放下飯碗接上話茬：“他一口咬掉他媽媽的一只耳朵。他媽媽非常憤怒也非常傷心，就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說媽媽呀，我第一次偷了人家一只雞，你不但沒責備我，反而把雞殺了做給我吃了；第二次我偷了人家一件衣服，你改改給我穿了；第三次我偷了人家一只羊，你賣了羊給我買了許多好吃的……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生了我卻沒有教育好我，這是對你的懲罰！媽媽你都講了十遍了。”

說罷，崔萌萌側過耳朵說，媽媽你看你看耳朵上都聽出老繭子了。

成芷英就說兒子呀，你知道這個故事背后的深刻意義嗎？

崔萌萌馬上回答：“知道——任何大錯誤都是由小錯誤積累起來的。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嘛！”說罷，起身洗碗去了。

汪明達嘆口氣，呷一口純凈水，傷感地說：“多懂事的孩子呀。——自從知道一百五十元錢的真相后，我竭力告誡自己要冷冷靜靜對待崔萌萌的錯誤，要設法挽救這位曾經優秀的少年，可經歷和見識鑄就的思維定式與取舍標準，還是讓我看見崔萌萌就覺得有些別扭，就恨鐵不成鋼。”

汪明達眼里含著淚花，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

崔萌萌，這地面怎么拖得這么馬虎呀？崔萌萌，這玻璃擦得跟沒擦一樣，重來；崔萌萌，作業怎么寫得這么潦草呀，亂稻草似的，撕掉重寫！

其實崔萌萌還是原來的崔萌萌，可汪明達眼中的崔萌萌已經不是原來的崔萌萌了。

汪明達是煉鋼煉出廢鐵來了，窩心哪！

一直沉默不語的崔長林說話了，話語中飄散著淡淡的苦澀，他一直兩眼無神地坐在那里。我發覺他的右臉一直在輕微抽搐，不知他本人意識到沒有：

十七日那天中午，成芷英太忙，沒回家吃飯，我回家給崔萌萌做飯。下午，我打算去交電費，發現抽屜里的錢少了二百元。我的火一下子竄上房頂，喊住正要去上學的萌萌：“萌萌，你又拿錢了吧？”

崔萌萌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沒有呀，我沒拿！”

“不是你拿的，這錢還能長腿跑了？光天化日之下，咱家招了小偷不成？”我的話急趕急，也就充滿了硫酸味。

崔萌萌狠狠瞪了我一眼，背起書包出了門。

上班后我才猛然想起來，那二百元錢前些日子交有線電視費了，太忙，自己一下子全忘了。

晚上回家，崔萌萌怨憤地沖我嚷：“爸爸，我沒拿你的錢！”

我一聽崔萌萌的口氣，那火氣又往上躥，心里由于后悔帶來的那點溫情頃刻間云散了：“沒拿就算了，要學好！”

崔萌萌聽了這句話，一甩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愣在那里，嘆了口氣，就去做飯了。

那天晚上，崔萌萌說頭痛，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沒吃晚飯。

說到這里，崔長林右臉抽搐得更為激烈，說話都有點結巴：“那天晚上，我要去單位加班，也就沒多想想，沒多勸勸。悔……呀！”

汪明達冷靜下來，插話：“其實，崔萌萌隱隱約約知道同學們把他當作小偷了。當然，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不過，我太粗心了，崔萌萌曾經找過我，希望我能幫助他。”

我插話，要求汪明達仔細回憶一下當時的情形：

十九日那天早晨，剛下過一場大雨，天氣有些冷。崔萌萌穿著短膀褂，背著書包，拿著一塊面包，站在辦公室門口等汪明達。他來得太早了，整個校園還靜悄悄的。

汪明達看到崔萌萌，有點吃驚，也有份驚喜。他打開辦公室門讓崔萌萌趕快進去。

崔萌萌沒等汪明達坐穩，就急匆匆地說：“汪老師，我不是小偷！”

汪明達原來以為崔萌萌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是來坦白的，沒想到崔萌萌冒出的竟然是這么一句話，那臉色也就開始飄霜了：

“崔萌萌，一個人犯了錯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正視自己的錯誤，沒有勇氣改正自己的錯誤！”

“汪老師，我……”

汪明達示意崔萌萌住口，接著說：“古代有個叫周處的，小時候偷雞摸狗，無惡不作。人們把他與山里的猛虎和江中的惡龍并稱為‘三橫’。他為了證實自己的勇力，入山殺猛虎，入江擒惡龍，三天三夜沒有回來。老百姓認為他已經死了，都拍手稱快。他回來后，幡然悔悟，改掉了惡習，修身養性，后來成了一位備受人們愛戴的好官。”

“汪老師，我確實沒拿別人的東西！”崔萌萌聲音哽咽。

汪明達見狀，心頭冒火：“崔萌萌，你拿沒拿人家的東西，你心里清楚，老師心里也清楚！我一直認為，一個學生，學習好壞有天賦的因素，不可強求，可學會做人是每個學生都應該做到也必須做到的。咱不成才可以，但決不可以不成人！”

“汪老師，我……”

“崔萌萌，回去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再跟老師談！”說罷，遞給崔萌萌一塊紙巾讓他擦擦眼淚，“我希望你流的是真誠的眼淚！”

聽到這里，成芷英哭了，崔長林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崔長林的手指在輕輕抽搐。成芷英稍微冷靜冷靜，說話斷斷續續，往事在鞭打她的心坎：

那天中午回到家，崔萌萌味覺失靈，含在嘴里的米飯像沙子，咬在嘴里的饅頭像橡皮。

成芷英從研究青少年犯罪心理的角度看崔萌萌的變化，她認為兒子正處在矛盾中，思想上正在進行大搏斗。成芷英認為應該再加點催化劑，讓崔萌萌盡快從錯誤的泥潭中走出來。她開始講故事：“古代有個叫周處的……”

崔萌萌聽了開頭一句，就蒙上耳朵，閉上眼睛，接著往下講，話語像連珠炮，又尖又細：“他小時候偷雞摸狗，為害鄉里。人們把他與山里的猛虎和江中的惡龍并稱為‘三橫’，他入山殺猛虎，入江擒惡龍，三天三夜沒有回來。老百姓認為他已經死了，都拍手稱快。他回來后，翻然悔悟，改掉了惡習，終于修成正果，成了一位活神仙，大菩薩！”

講完故事，崔萌萌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媽媽，你到底想說什么！”說罷，惡狠狠剜了成芷英一眼，拋下筷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下午，崔萌萌上學后，成芷英翻開那本筆記本，一百五十元依舊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成芷英嘆了口氣，決定繼續加大教育力度。

說到這里，成芷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低聲抽泣起來：

“二十號中午，崔萌萌沒有回家吃飯。我就給汪明達打電話，汪明達告訴我崔萌萌上午沒來上課。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我的心頭，我馬上去了崔萌萌的房間，在枕頭底下找到了那封信。看完信，我的心掉進了冰窖里。”

接下來的情節簡單明了：

成芷英的同事、崔長林的同事找遍了汽車站、火車站，都沒有發現崔萌萌的蹤影。

下午，成芷英拿著那封信去學校尋求幫助。汪明達在班上公開讀了那封信。讀完信，整個教室哭聲一片。

楊辰辰哭著對老師和全班同學說：“我那一百五十塊錢沒丟。我經常去網吧，欠了錢，老板就在上學路上攔住我，揍我，我沒有辦法，只好把媽媽讓我交電費的錢給了他。可我知道，我家經濟條件不好，我回去沒法向媽媽交代，只好說錢放在桌洞里被人拿去了……”

在場的所有人的心都在顫抖，因為我清晰地聽到他們“咚咚”的心跳聲。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告誡自己要冷靜。我大腦中突然閃現出一個問題，就問成芷英：“你怎么會突然懷疑到崔萌萌會做錯事，去學校找汪老師了解情況的呢？”我用很重的語調說“突然”那個詞。

成芷英略微平靜一點，又伸手去理理憔悴的頭發，長嘆一聲，說：

“都是一盆洗腳水！”

“一盆洗腳水？”我震驚，形象有點傻帽，用很大的音調不相信地追問。

“是的，一盆洗腳水！”成芷英語氣堅定，可以說是有點咬牙切齒：

九月十一日，吃完午飯，崔萌萌沒有像往日那樣，丟下筷子推開飯碗，抹抹嘴巴，哈欠連天去睡午覺，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媽媽吃飯。成芷英很奇怪也很驚訝，飯含了一半在嘴里，愣在那兒。

望著媽媽那份驚訝，崔萌萌說：“媽，從今天中午開始，我們家的鍋、碗就由我來洗。”

聽了這話，成芷英含在嘴里的飯，乘機堵住了食道，噎得她幸福地直翻白眼。

崔萌萌見狀，笑嘻嘻地說：“媽媽，我可不是白干活，你每天要付給我一塊錢工錢。”

成芷英愣怔了一下，很爽快地應道：“行，兒子，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會念生意經，雖然是從媽媽的腰包里掏錢，媽媽也樂意！”

崔萌萌拍了一下媽媽的手掌，說那就成交了！說罷，收拾起碗筷去了廚房間，那碗筷快樂的碰撞聲，彌漫到房間的每個角落。

晚上吃完飯，崔萌萌用腦袋把成芷英推到沙發上坐好，然后打來一盆水，又拎來熱水瓶，把水兌好，伸手試試水溫，說溫度正好，就蹲下身子，半跪著幫成芷英脫掉襪子，把成芷英的雙腳按進水盆里，開始搓腳。

成芷英頓時墜入幸福的云霧之中，就隨口追問一句：“兒子，洗一天碗要付給你一塊錢，洗一次腳要付給你多少錢呀？”

崔萌萌模仿電視廣告的腔調爽聲答道：“免費服務，分文不取。”

聽了這話，成芷英心里“咯噔”一下，渾身扎了麥芒似的不舒服，臉上紅潤潤的幸福潮水般退去了。她什么話也沒說，等崔萌萌幫他擦干腳，就趿著拖鞋進了臥室，斜躺在床上看電視。

崔長林十點多鐘回到家，自己收拾點飯菜吃了，洗洗涮涮后就躺到床上側過身子睡了。成芷英把呆愣了兩個多小時的眼珠子從那些挖空心思煽情的廣告大戰中收回眼眶，連聲“哎哎”著去推搡崔長林。崔長林迷迷糊糊連聲嚷：“累死了，累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說不行嗎？”成芷英擰著他的耳根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崔長林無奈地哈欠連天地又斜欠著身子坐了起來。

成芷英說崔萌萌今天洗碗了。

崔長林應了一句：“好呀，孩子長大了。”

成芷英接著說崔萌萌晚上給我打來洗腳水洗腳。

崔長林又是隨口應了一句：“兒子變乖了，知道疼父母了。——成芷英你真有福氣。”

望著崔長林滿臉的無所謂不在乎，成芷英就眨巴著冷冷的眼珠子盯著那張表情不豐富的圓胖臉打轉轉，那眼神讓崔長林脊背冒冷汗，睡意都沒有了。

成芷英深究一句，拉長聲調問：“你覺得正常嗎？”

崔長林沒多想：“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小時候洗鍋刷碗煮飯喂雞打豬草……”

成芷英立馬截住話頭：“別又回顧光榮歷史了。——還記得上個月你陪客戶去溫泉桑拿的事吧？”

一聽這話，崔長林的臉毫不猶豫就紅到了耳根：“你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呀！”

成芷英有點不耐煩了：“得得得，別想歪了呀！——有一個星期，你是天天又拖地又洗碗，又洗衣服又打洗腳水，差點兒沒跪搓衣板。”

聽了這話，崔長林的心頭就生了一層痱子，癢得難耐。成芷英沒有理會這些，又往深處挖了一句：“說，你這樣做，為什么呀？”

崔長林支吾一句：“好好表現，立功贖罪唄。”

成芷英就說，這就對了，——你覺得崔萌萌今天的表現正常嗎？

崔長林的心“咯噔”一下就掉到了腳后跟。崔萌萌平時是個典型的甩手小掌柜，跟中國千千萬萬個獨生子女一樣，以學習太忙太累為理由，是個連油瓶倒了都不去扶的角兒，別說洗碗，更不用提打洗腳水了。有一次崔長林喝醉酒，要崔萌萌給削個梨子解解渴，崔萌萌不干；崔長林說削個梨子五十塊錢，崔萌萌瞥瞥爸爸手中閃亮亮的票子，書包往肩上一甩，上學去了。今天的表現……崔長林端直身子坐好。牽涉到兒子的成長問題，兒戲不得！

崔長林和成芷英探討學問般探討崔萌萌的表現，經過細心求證，最后得出結論：崔萌萌肯定犯了錯誤，這錯誤還不小呢！

兩口子商量一下，決定成芷英第二天抽出時間，親自去一趟學校，了解一下崔萌萌的近況。

聽了成芷英的敘述，我和汪明達既感到震驚又有幾分沉痛。

一盆洗腳水，本來應該是一盆能夠溫暖父母心扉、沐浴孩子健康成長的幸福之水，現在卻變成一盆災難之水。我相信，如果能夠預見結果，這盆洗腳水即使是一盆硫酸水，成芷英也敢喝光它。人呀！

這癥結到底出在哪里了？

約見前，我了解一下他們三個人的情況。成芷英就不說了，崔長林畢業于某名牌高校，現供職于一家中外合資工程公司，總工程師。汪明達今年三十八歲，當了十五年班主任，在班級管理、學生心理研究方面是個行家。

再看崔萌萌。成芷英為了幫助我了解情況，今天下午把崔萌萌的日記本帶來了。我翻看一下，日記的扉頁上有一段簡潔的自我介紹：

Cui mengmeng ：

屬相：Dragon（龍）；

星座：Sagittarius（人馬座）；

性格特征：心情一半時間陽光燦爛一半時間陰雨綿綿，屬于愛心家族，做事有恒心但經常曬網，尤喜電腦操作；

崇拜偶像：小燕子（趙薇飾演的還珠格格）；

喜愛顏色：天藍色；

欣賞植物：狗尾巴草；

座右銘：只管用心去做，不管是對是錯。

我問成芷英看過崔萌萌的日記沒有，成芷英回答看過，仔仔細細看過。我問：“你看完日記，特別是這個扉頁，你當時的感覺是什么？”成芷英沉思一下，說我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

這是讓溫情寵壞了的一代。

我無語。

長時間沉默之后，我提出要求，你們三個人能不能在明天的“社會聚焦”節目中與觀眾面對面。他們遲疑了一下，說回去商量一下再回話。

他們走后，我整個晚上都陷入沉思之中。我想，崔萌萌的事如果發生普通百姓家庭會怎樣？他們如果對孩子有了疑慮一般都會這樣解決，當場就拳打棒捶，逼孩子說出事情真相。這種方式看起來簡單粗暴，不講仁道，可這樣做也許只是傷害了一個孩子的肉體。肉體傷害是暫時的，心靈傷害則是深遠的、致命的。發達的文明往往很容易傷害人的心靈！這到底算是進步還是倒退？

我上網查看一下，從八月十日到現在，四十多天，全國就有十三位青少年發生意外，在這十三位青少年中，屬于心理問題的（明顯表現出來）有九位。

難道優越的經濟條件反而妨礙對孩子的教育？難道我們的精英教育本身就存在嚴重問題？我們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包括社會教育，到底應該怎么辦？在高度發達高度文明的今天，還要像魯迅先生、劉心武先生那樣發出“救救孩子”的呼喚嗎？頭痛呀！

成芷英，崔長林，汪明達，三位如此卓越的人，他們超群的智慧竟然被一盆淺淺的洗腳水給淹沒了！

第二天，成芷英打來電話，他們同意走進“社會聚焦”，與觀眾面對面！聽到這個消息，我激動得語無倫次，連聲道謝，我知道，成芷英他們作出這樣的決定，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我真誠地感謝他們，為崔萌萌，也為全市乃至全國的孩子們。

我思索后決定，這次“社會聚焦”節目的主題詞是：

悲劇離我們到底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