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濤最恨別人打他的頭,也發誓這輩子決不許別人打他兒子的頭,包括自己和博士老婆。他認為人的頭是最高貴的,是不能打的,他怕自己的頭也像二大爺一樣被鬼子用東洋刀砍了下來,齜牙咧嘴的被老北風凍得硬邦邦的掛在村口的榆樹上,原因是二大爺喝了酒回來碰上小鬼子的巡邏兵,鬼子打他的禿頭,他忽然指著小鬼子罵娘,鬼子說他是八路他就跑,又脫了爛鞋向小鬼子撇過去,鬼子以為是手榴彈趴在地上沒敢動,后來發現是破爛臭鞋,他們就覺得受到了武士所不能忍受的污辱就殺了他。這些是他打小就聽奶奶叼著煙袋哄他睡覺時給他講的,奶奶說完總是從掉了的門牙中哧出一團口水在地上。他打小就想,二大爺是個大英雄,為了尊嚴不怕死,但結局太慘,沒有后,斷了香火。
曲老歪是慶濤的爹,窮得掉渣還總愛瞎白話,現在他覺得父親真是個農民,地地道道的農民,不僅沒文化還愛吹牛,嘴牙子泛著白沫地吹。不是自己看見過上百斤的鯰魚,就是自己家有幾個金元寶的。好多次別人問光著腳在地上跑的慶濤“你家真有金元寶嗎?你家真有親戚在北京做大官嗎?”他總是翻著白眼說“沒有!”他爹就總被人奚落,他爹就會瞪起黃黃的眼睛脫下布鞋劈頭蓋臉地用鞋底抽他的腦袋“個癟犢子,晚上別吃飯!”“你別打我的頭,拿開你的臭鞋!”
他有時很恨父母,娘沒主意,爹罵他她也跟著罵,頭上的包總是不斷,現在他還常在夢中夢見那景象,爹抽著嘴舉著鞋底子,那鞋底子上有煙灰和他的鼻涕,娘也拿笤帚疙瘩專往他腦袋上招呼。
三十年后的今天,他躺在美發廳的椅子上,小姐溫柔地給他按著頭部,他想起了爹的那句咒語“個三棱腦袋,長大也是個種地的貨!!”咳,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們給了我身子,卻沒有給我尊嚴,人的尊嚴。 他爹都是在人多的地方打他,在小學校門前,在親屬團聚的時候,在鎮里的集上,在自己的家屬區里,在單位的會場。人們也都知道他是曲老歪的兒子,更知道他爹的歪,一生氣嘴就歪,春天明明給的母鴨雛,上秋收錢他愣說是公鴨不給錢。
他第一次進城手里拎著大公雞被眼前的車流嚇懵時,還聽到了城里孩子對他的歌唱:“屯二迷糊進城,一身趟絨,東瞅西望,影響市容。”
當他走進大學校門時,這個工農兵學員很是青春煥發,終于離開那個家了,柳絮是美的,小河是美的,一望無際的田野是美的,唯獨那個家。她和他結婚時就一條他記得很牢靠“你已經是城里人了,要改掉所有在農村的惡習。”從上門女婿到自己買樓,從局里的小秘書,到幾千人大廠的辦公室主任、曲總,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為了出人頭地頭可以插到褲襠里。當他坐著轎車榮歸故里,當他的車停在黃土的墻邊時,當鼻涕娃們歡叫著在他的車前后左右地轉時,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隔壁的壓他家幾十年的村長也從屋里出來了:“回來了,慶濤!”就是這個老村長,自己的大學名額是拿二姐的貞潔換的,那屈辱的姐姐,那遠嫁到山溝里的姐姐,那早早撒手人寰的姐姐。
自己真的不再是鄉下人了,從自己油黑的大奔頭里,從心底里。上大學時最愛看的就是城市的夜景,坐在電車里,一圈圈地看不夠。爹娘真的不適合在城里,滿是知識分子的素雅整潔的小區里,爹歪個嘴和人吹牛,娘叼個煙袋到處吐痰。“你就是當了皇上我也是你爹。”那熟悉的動作,抬腿,脫鞋,劈頭蓋臉地打。老婆和兒子的厭惡,有一天他真的被爹打昏了頭,把爹壓在身下一泄幾十年的屈辱,爹就撒潑打滾,“你打死我吧,我告你去,到你們單位,到省里,到北京告你。”娘的無知更是讓他無地自容,當幾個同志來家做客時,看電視的娘脫口一句:“啥是艾滋病啊?”讓所有人的呼吸停止。“回去吧,別再折磨我了”。
當一天他去幼兒園接兒子時,兒子從玻璃看到了他并沒有理他,他笑著進去接自己的命根兒:“爸爸來接你了,帶車來的,咱們去吃火鍋呀!”“我沒有你這個爸爸,你是曲老歪的兒子,我爸爸上美國讀博士后了。”他氣瘋了,這個逆子,小小年紀你就敢看不起老子,他的嘴也氣歪了,并抬起了腿,脫下了鞋一邊打一邊罵:“你個三棱腦袋,一輩子種地的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