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寒寂而清冷的冬夜,被廣播喇叭中階級斗爭的熱浪徹底顛覆。生產隊長亢奮而嘶啞的聲音,讓村民群情激昂: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民群眾,沒有什么事情辦不到,敢斗天、敢斗地,敢教日月換新天……隊長的話語正進入高潮,兒子學東匆匆跑來,扯著他咸豬油似的破棉襖說:爺爺用稻繩吊在梁上睡著了,叫都叫不醒,你快去看看吧!
學東的聲音雖然不大,卻仿佛給沉浸在激情之中的生產隊長潑了一盆冷水,他怔了一下,又恢復了常態,招呼大家繼續學習《毛主席語錄》,并用目光巡視一番會場,才離開隊部……
在村里,稻繩是用稻草搓起的繩索,它當時的功用,不僅可以用來吊起菜園瓜架上的南瓜、冬瓜,還可以用來捆綁被打倒游斗示眾的分子。隊長的父親窮苦貧下中農出身,隊長根正苗紅,他為什么選擇用稻繩自縊,在當時成了村中解不開的謎團。
我比學東大兩歲,還是個懵懂的少年。在我還不知道稻子如何灌漿結穗時,卻對稻草有著異樣的迷戀。高天云淡,谷子曬干歸倉,稻草也有了歸宿。空曠的曬場上,壘起的稻草垛,宛如大地豐滿的乳房。我記不起田地收成的豐歉,卻總能記住村里一年壘有多少個稻草垛。村莊的生活,似乎與稻草密不可分,無論家中床上、枕里,還是生產隊的豬舍、牛棚,有了稻草墊底,冬天也就到了。少年不識愁滋味。在那樣饑寒交迫的年月,冬天的曬場稻草垛,成了少年同伴翻筋斗、捉迷藏的游樂場。連著幾夜,少年同伴都說曬場稻草垛里出現披頭散發的女鬼。說者神神秘秘,聽者毛骨悚然。我沒見過女鬼,卻見著村里一對男女從稻草垛逃離。那男的逃得迅速,從背影看去像隊長,女的我是看清了的,她是春旺的母親。看到她驚恐的樣子,似是做錯了什么事。但細想,她如果跟隊長在一起,又能做錯什么事呢?作為同伴,我覺得這事應該對春旺說,但想對他說又怕說不出個所以然。
后來的一個夜晚,不知誰一把火把稻草垛全點燃了。稻草燃起的烈火,燒了整整一夜,火光映紅了村野與天空。村里稚童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火勢,呆在家長身后不敢出聲,只有年長的在長吁短嘆。村人異常的沉默,讓呼呼的烈焰與嗶叭的火響更加清晰。突然,寂靜的村子里傳出一陣揪心裂肺的廝打與號叫。村人對這樣的聲音似乎并不感覺到驚奇,仍站在火場一動不動……那一夜,我的夢境中接連出現貪婪的火焰與猙獰的女鬼,還有那對匆匆逃離的男女。噩夢驚起,我的身體在發燒,咽喉疼痛。
這一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大雪封山且久日不化。刀片一樣的風,直往身上刮。村人都蜷縮在家中不敢出門。失去了稻草垛的冬天,雖然在火爐旁多了一份私語談資,卻讓冬日的村莊更加冷寂而漫長。一把火把稻草垛燒了,也就燒了生產隊里牛的胃囊。在那樣勒緊褲帶過日子的冬天,村人對牛的情感像對無產階級兄弟一樣深厚。放牛的坡地,牛啃得枯黃的草皮都不剩了,貧瘠的田野更是一片空茫。牛忙了一年,村人不能讓牛餓著,家家戶戶都獻出了紅薯、糠皮——這是每家每戶過冬的糧食。遇到這樣的饑荒,我的胃和牛的胃一樣需要填充,卻苦于找不到入口的食物。看到學東每次站在路口啃著玉米棒子,我腦中曾有過行搶的念頭,但懼于他生產隊長的父親而沒敢動手。面黃肌瘦的少年同伴,一個個都開始虛胖起來,身體的浮腫讓腿腳失去了靈便,走起路來像陷入爛泥與踩著棉絮一樣,飄忽而失重。一個雪花飄飛的傍晚,我和春旺不約而同地爬進了生產隊牛棚屋,欲去偷吃待產母牛的牛食,卻隱約看見母牛待產的稻草墊上有一對纏在一起的男女,邊上還有一個小米袋裝著的玉米棒。我和春旺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場景,驚叫一聲,慌不擇路,各自逃竄……正當我驚魂未定,哆哆嗦嗦地坐在火爐上烘火時,隊長陰沉著臉走進了我家堂前。家人看見隊長登門的臉色,心中直打鼓。隊長沉默了一會兒,在堂前踱著方步說:今年的苞谷就不是去年的玉米了。雖然今年收成這么差,天氣這么惡劣,但這都是通向共產主義道路上的暫時困難。你家的情況大家都有目共睹,我是知道的。隊長踱到我邊上,用手撫了撫我的頭說:現在的階級斗爭相當復雜。你和春旺這小鬼,沒事別到處亂鉆。說著,隊長從棉襖袋中抽出三個玉米棒,放在我的手上。我誠惶誠恐地接過玉米棒時,看見隊長的袖口還有稻草屑。
在山村,稻草垛里藏著許多秘密:牲畜的產房,鳥類的巢穴……一年的春日,我在稻草垛里發現了一窩鳥蛋,一直沒舍得掏走。后來,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了春旺,結果只剩下一個空空的鳥窩。為這事,我和春旺動起了拳腳。畢竟是少年伙伴,淚痕未干又粘在了一起。生產隊里扎稻草人是大人們的事,我們這些小孩就一個勁地摻和,破了舍不得扔的蓑衣、斗笠,都派上了用場。稻草人插在地里,像模像樣的,卻不知能否嚇散鳥獸。稻草還是稻草,村人喜歡把它做成自己的替身。村莊就那么大的地方,村人四季圍著田地轉,實際是圍著稻谷糧食轉——村人與土地相依為命,相互之間有一根用稻草搓成的稻繩維系著。
山里村莊的冬天,泛著刺骨的寒冷。遲遲露臉的陽光,也常常是早早收場。村人需要的時候,陽光異常的吝嗇。借著遲緩的陽光,村人不失時機地把床上、枕里的稻草,以及床上的被褥搬到露天曬著。那樣的日子,雖然有隔三岔五的重復與繁瑣,村人卻樂此不疲。陽光曬過的稻草真好,貯藏著陽光的溫暖,散發著禾葉的青氣、稻穗的香甜、太陽的味道。我躺在鋪滿稻草的床上,感受著稻草的親切與溫暖。
1981年的秋天,正是農忙收割的時節,我隨家人告別村莊,轉入了小城讀書。車窗外,燥熱的風和著禾鐮的舞動,讓秋天的田野一片繁忙。稻茬上新鮮的鐮痕,似乎還遺存著禾鐮的歡吟。這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一直生動而又單調地延長我記憶的路徑。
隨著播種、收割,稻草一茬一茬的,記住了一個季節。村人呢?在村莊生活的背景中重復著喜怒哀樂。土地責任到戶那年,也意味著隊長權利的終結。那一年,隊長家禍不單行:兒子學東駕駛手扶拖拉機裝運稻谷出了事故,落下了殘疾;他自己由于和村婦女主任在收割的稻田糾纏不清,被婦女主任家人打斷了肋骨。春旺在小城告訴我這些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校門。我清楚地記得春旺當時說話的神情,他不僅對隊長的倉皇落魄幸災樂禍,臉上還寫滿了憤恨。
在我的鄉土田野記憶里,所有的色調都與稻子有關,一種禾苗的嫩綠與青蔥,一種谷穗的飽滿與金黃——這是鄉土田野對記憶的浸染,一種食為先的生存宿命。列維坦的《秋收》和米勒的《拾穗者》,都是我后來看到的名畫作品。無論作品主題與色調,都激活著我遠去的記憶。看到那陽光鍍亮的色澤,看到那飽滿而成熟的色調,仿佛是對我那遙遠暗夜的一次神秘的穿透,顯影復蘇著童年時光的幻覺。
我的童年時光雖然在村莊度過,對稻子種植卻只有程序性的認識:浸種、育秧、栽插、耘田、施肥、收割。然而,當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進入稻子的發源地——萬年“仙人洞吊桶環”的洞體,恍若進入了一個醒著的夢境。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個洞體浮出了水面又陷入了孤寂?又從什么時候開始,一株野生稻因子轉換成了栽植稻因子?這些都是仙人洞吊桶環留給后人的一個個謎團。只有那一萬二千多年前的野生稻植硅石標本,是沉寂萬年、孤寂萬年之后,在大地中綻放的花朵——在這些花朵中,稻草上盛放著我們最初祖先的幸福與夢想,帶給人類文明的輝光,還有全人類的景仰。
春旺忙著做生意,平時很少和我有聯系。1998年的一個春日,他找到我工作的單位上,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提著皮包,西裝革履,已是標準的商人打扮。春旺拖著扯著要我跟他去喝酒。我手頭忙著待播的節目,卻還是擋不住他的執拗。落座酒店,見一桌都是金融、工商、稅務部門的人士和企業老總,我方知春旺是讓我來幫他陪客。春旺正在籌建一家利用稻草生產快餐盒的環保類企業,在地方上有著一定的規模,由于缺乏資金投入,正在爭取省外的一家民營公司進行股份合作。我是一個成天與文字打交道的人,對他們滿嘴談的生意經,滿桌喝的生意酒,就像看一場肥皂室內劇,離開酒店才如釋重負。
春旺的項目,得到了專家的論證和當地政府的支持,從審批、籌建到合資、投產都十分順利。或許是春旺的一廂情愿,用稻草生產的可降解的快餐盒,要比其他產品成本增加一倍以上。不管春旺如何努力,他始終沒有讓環保快餐盒廠興旺起來。春旺陷入了市場、價格、環保鏈接迷局。
或許,這是稻草纏繞在春旺內心的又一種隱痛。
我的家鄉屬山區,離萬年仙人洞吊桶環只有二百多公里,土壤、氣候極為相似,山巒、溪流、水田,都符合稻鄉的元素。然而,近些年,村里的青壯年卻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外出打工,留在村莊的是老幼病殘,還有板結、荒蕪的田地。村莊的生活方式日漸被城鎮化生活方式同化,而又滯后于城鎮生活,村人的生活、勞作的母體嫁接出現了缺失。即便是秋季,我走進村莊,已很難看到稻草垛的蹤影。
失去了稻草的村莊,也就失去了田野的分娩。
這些,恍若是以村莊稻草為背景故事的片斷,實則是我對遠去真實生活的窺探。讓這些沉入水底的往事重新浮出水面,我心里也感覺到不是滋味。我想忘記這些,卻一直找不到忘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