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想起了一本薄薄的家譜——幾頁薄薄的黃紙,年代也不久遠,粗通文墨的大爺爺憑著一些零星的傳說,用生硬的毛筆小楷豎排著記錄下來。我想大爺爺一定是努力著把它裝點成古色古香的——這種顏色和質地,最能見證一個家族的榮光與氣勢!然而,它畢竟是粗糙的,它簡單而又瑣碎,甚至還有許多不通順的字詞句。但就是這樣的一本家譜,已足夠讓我反復端詳并熱血沸騰——一種尋找到生命最初出發地的激動,讓我無限的踏實并格外溫暖。
在這本家譜里,我第一次找到了同樣屬于我們這一支的幾句:李氏一世祖,祖籍南京應天府,系明太祖朱元璋調北征南時入黔。盡管除此之外,再沒有關于我們這一支的只言片語,但我仍然依稀地看見了那些隱約的血脈——關于先祖,那些透著體溫的斷裂的血脈,依然讓我熱淚盈眶。
而現在,我也終于確信,那些把血液不斷延續著直到我體內的先祖們,他們的傳遞和接力,是那樣的細若游絲——一本缺失的家譜,只能讓我,從爺爺奶奶的嘴里觸摸到那隱約的血脈以及血脈底下的艱難與混沌。
爺爺不懂文化。就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聽奶奶說,爺爺小的時候,因為有幾畝薄地,家境不錯。很小就入了私塾,讀過的書遠比大爺爺要多,可就是不學無術,除了背得部分《三字經》和《百家姓》之外,整個私塾期間,就只是留下了把先生裝進囤籮痛打的笑話……奶奶還說,爺爺頑劣的脾氣,實際上與曾祖父的早逝有關。而我,正是從曾祖父的早逝里,開始尋覓李氏家族血脈延續的過程。
許多年后,我一直懷著虔誠的心情,對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心懷感恩。那時爺爺剛滿2歲,脖子上生滿了一種怪瘡(已經沒有誰知道確切的病名),在確認爺爺已經死亡后,曾祖父用一捆稻草,把爺爺裹上。就在他準備把爺爺抱往山上扔掉的時候,一場秋雨就這樣如約而來。習慣了抽大煙的曾祖父不得已重新坐下來,說等雨停之后再把爺爺扔掉。曾祖父沒有想到,正是這場雨,讓他留下了整個李氏家族唯一的血脈——奶奶對我說,就在雨快要停的一刻,爺爺的怪瘡突然全部破裂,在膿水淌干之后,爺爺重新發出了聲音!就在爺爺奇跡般活過來的第二年,在曾祖父還來不及要第二個孩子的時候,他卻因病去世,死時不滿30歲。我坐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我想著現在共計20多口之家的家族,忍不住涌起一種死而復生的慶幸。
我一直弄不明白,為什么李氏血脈的延續,會是那樣的細若游絲。當我在二曾祖父和三曾祖父的墳前跪下來,在隔年的遙遠的祭拜里,那些血脈的溫度,總讓我想起生命的無常與無可奈何。
曾祖父共有弟兄三個。當他們都長大成人的時候,我的高祖,是滿懷自豪和喜悅的——在傳遞血脈的過程里,他為這個家族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三個兒子,讓他看見了三個家族誕生和興旺的希望。但讓他想不到的是,三個兒子,竟然只留下了爺爺這唯一的血脈。曾祖早逝,二曾祖只留下一個女兒,三曾祖在一個叫六馬的少數民族村寨被人下毒致死,以20幾歲的年齡和一個瘦小的墳堆成為家族永遠的痛。我曾渴望著窺視這一代先祖生活的場景,比如爺爺究竟跟誰生活長大的?比如我的二曾祖母,就是那個留下一個女兒的老人,為什么不見她的墳墓?比如……而我終究是困惑的,除了知道爺爺是跟二曾祖父生活長大外,爺爺始終未曾告訴過我有關這一代先祖的點滴信息。我不知道是否因為他本人原本也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像?抑或是一些秘密讓他無法啟齒?只是后來,當我再一次自言自語說出關于二曾祖母的疑問時,才從村里一個楊姓老人的口中約略知道曾祖母與二曾祖母就是同一個人的信息。而我終究還是困惑的,我就隱約記得,在二曾祖父女兒的家里,幼年的我就曾見過她的母親,也就是為我們李氏家族留下另一點血脈的女人。她究竟是什么時候來到李家又什么時候離開李家的?她與我的曾祖母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關系?……我曾不止一次想要知道這些秘密,但我始終沒有詢問爺爺的勇氣。或許在我的內心,也有著跟爺爺一樣的心理——有一些秘密,原本是不需要揭開的。
而我終于斷定,這一代先祖的生活,是支離破碎的。我也終于明白,這樣的家史,缺失一本古色古香的家譜,自然是情理中的事。我是沮喪的。一本缺失的家譜,從某種程度上提醒我――李氏家族的血脈,不單細若游絲,而且是卑微和貧賤的。特別是當我無意中看到了由外祖父的曾祖父整理的家譜之后,這種沮喪甚至變成了自卑。在那本古色古香的家譜里,有將軍,有進士,還有皇帝親自題賜的匾額——盡管這些在外祖父現在的家族里早已無從尋覓,但它依然讓我羨慕無比。我想我的確是自卑的,那些隱約的血脈,讓我再次感覺到生命的卑微與沉重。
而我,依舊固執地不斷抬起我迷離的目光,企圖在那些遠年的血脈里,找尋來自體溫深處的溫情和暖意。
我再次想起了我的高祖。倒不是因為他為李氏家族傳遞血脈所作的貢獻,而是因為他為李氏家族留下的生活依憑。他憑著自己的勤勞,跟著他父親開墾出了現在村莊里的極大部分土地,使得李氏家族一直沒有出現忍饑挨餓的狀況——奶奶就不止一次自豪地對我說,這些土地,一直到爺爺25歲時,才被收歸集體。而更讓奶奶自豪的,則是曾祖母出殯的時候,奶奶說,那時,因為有這些土地,村里村外的人競相來幫忙,一口氣把棺材送上又高又陡的九頭山上……我不知道奶奶是懷著怎樣的情結敘述這些往事,但毫無疑問,在一度讓我自卑的那些隱約的血脈里,這唯一的“風光”讓我感到了某些安慰。而當我企圖尋找高祖的生平時,卻只是從村里另一個羅姓老人口中得知這樣一個唯一的片斷:在一個黃昏,我的高祖,趕著一匹馱著糧食的馬歸來。到村口的時候,他一揚馬鞭,一任馬蹄飛馳而去。他自己則來到他開墾的地里,深情地注視。后來,有人中途攔住馬并取走了糧食。后來,我的高祖只是一笑了事。我知道,羅姓老人敘述這個場景的目的,是為了證實我的高祖的灑脫和因為富裕而對一袋糧食的不在意。而我,透過滿天的夕陽,卻為能看見先祖們那些遙遠的生活場景而溫暖無比。
現在,我必須提到一座墳墓。在我即將要向上或者向下追尋的血脈里,這座墳墓是一個轉折。也是自李氏一世祖之后所能鏈接得上的一個環節。而從此往上,我只是從每年“七月半”祭祖時掛起的一幅祖宗牌(我一直認為這祖宗牌就是我的家譜了)上得知,從一世祖到這座墳墓,李氏家族還經歷了整整6代人,但那些先祖,除了一個個遙遠模糊的名字,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早已跟時間一起消隱了。而他們不可知的軌跡,一次次讓我感覺到這座墳墓的真實和一種皈依后的慰藉。
這座墳墓,其實埋著兩個人,就是我曾祖的父親和大爺爺的曾祖父。他們是親弟兄。直到現在,他們遷徙到這個村莊的故事,一直成為整個李氏家族史可以上溯的具有真實感的開端。如同許多古老的故事一樣——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為了躲避仇人的追殺,弟兄二人千里迢迢來到這里,當看到這里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在最后回望一眼遙迢的家鄉后,就在這里定居了下來。他們用自己的雙手,把十里無人煙的荊棘之地,開墾成了良田好土……一個家族的血脈,從此在這塊土地上開始延續下來。但讓他們想不到的是,許多年后,就是為了這片土地,一個家族的兩個支系,把一脈相承演化成仇恨和殺伐。
這不得不又提到我曾祖的那一輩。由于曾祖和三曾祖的早逝,憨厚老實的二曾祖并無爭奪和擴張之心。但大爺爺的父親,卻打起了二曾祖的主意。在一次次精心的策劃之下,二曾祖的一塊塊土地變成了大爺爺父親的土地。二曾祖也曾奮起理論過,但終究不是大爺爺父親的對手。然而正是這些被霸占的土地,在后來解放時幫了爺爺的忙,因為量少,只是被劃成了“自耕農”的成分,只有大爺爺一家,被劃成了“地主”——如果僅是這樣,我想一個家族的兩個支系,也許就不會發展成后來的仇恨和殺伐。但事實是,就在大爺爺一家被劃成“地主”后,我的奶奶,為了所謂的“報復”,參與了對大爺爺一家慘烈的批斗……我不想隱瞞和歪曲任何事實,我只是想在對血脈的遙望中,尋找人性的某種真實和悲哀。我不止一次為之覺得悲涼,在血脈延續的過程里,情與欲的糾纏,愛與恨的相煎,竟也不能幸免——在文明遞進的途中,這是否就是社會的某一幅縮影?
現在,我想該寫寫我的父輩了。父親共有弟兄3人。要不是后來大爺爺的兒子,我的堂叔組織他的表兄弟們對我父親和叔叔們毆打,我永遠不會知道,我爺爺其實一共生下了5個兒子——在哀嘆人手少敵不過大爺爺一家的時候,父親就說,要是他死去的兩個弟弟還在,那該多好!而當我問及兩個叔叔為何死去時,我卻涌起了另一種悲涼——奶奶說,其實他們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因為忙做活路,沒有給他們及時治療,導致最后無法醫治。我倒不是為他們的死而惋惜(他們對我而言,只是一種模糊的符號,并無感情),我只是想,也許,在李氏家族細若游絲的血脈延續里,這種對生命的漠視,或許正好反映了先祖們真實的生存況味——對日子與生活的重視,遠勝過對生命的關注!
最后,我想該沉重地敘述一下堂叔對父親們“報復”的場景了——16年前的春節,就在我們一家像往常一樣沉浸在濃濃的年味里準備辭舊迎新時,一場蓄謀已久的暴力正向我們圍裹而來。當我們正準備祭祖時,有人便慌慌張張地來喊父親,說我的叔叔們被人打了。猝不及防的父親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往出事地點趕了去,還未趕到地點,就被早已埋伏在路上的雨點般的棍棒打倒在地。我趕到現場時,只是看見了躺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父親和叔叔們……我一直固執的相信,正是這一幅場景,讓我總有一種追尋血脈的沖動,我總在想,血脈、仇恨和殺伐,它們之間的矛盾和順理成章,是否真在記錄著人性的某種真實和悲哀?
這是否就是一本家譜——那些隱約的血脈,在隱約的時空里留給我們的啟示?而我們,是否應該學會忘卻,從而抓住生命中最真實最溫情的部分?——我想,這也許才是我們所要尋求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