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很小的時候,也不輕易讓春天在時光里溜走。
花花草草的世界,總歸有許多屬于童年的天地,讓我們的記憶在燦爛的光芒和緩緩的春風中打著滾兒,綻放的眼睛,直瞅著夏天款款地走來。
孩童時代,彈弓是常常別在腰間的,屋檐下的滴水坑里總能找出一粒粒圓滑的小沙礫來,滿滿的塞了一口袋,磕磕碰碰地一路奔跑來奔跑去,清脆的聲響回蕩在青油油的菜地和金黃的稻草垛之間,朝往鳥兒飛翔的方向而去,把整個村莊的氣氛攪亂。
善玩好動的鄰居兄弟倆,一個田鼠般快地鉆進了油菜地里,冒出個小腦袋,風拂來,大片大片的菜花波浪似的翻滾,那小子跌進了鮮艷金黃的海洋;另一個年紀要小一大截,涎著滿鼻子的液體,呼哧呼哧地追趕在我們的后面,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高聲喊著他哥哥的小名,肆意地朝春天深處跑去。
我習慣于把頭枕在一棵古樹突兀的枝丫上,倦了,就用雙手抓起樹干,晃悠悠地蕩起秋千來,這時候,眼底居然會有一兩只螞蟻試圖往旁邊的桃樹上爬,地上滿是落紅,老遠就散淡著桃花的香醇,怕是醉了它們吧,不然怎么老是從半路中跌落下來,惹我笑話。
陽光從樹頂悄悄掠過,讓我們毫無知覺,比不得夏天,皮膚里滲出的汗水可以很明白地宣布,他老人家牛氣哄哄地到來。春的深處,夏天的到來與不到來,全由這些在春天的氣味中顛三倒四舞蹈著的螞蟻言說。我們這群小孩,看著看著,就笑起來;看著看著,就奔跑起來;看著看著,午間鄉村人家的炊煙就不知不覺地升了起來。
光從枝頭半羞半澀的果子臉上透過來,然后一個華麗的轉身,折射在泥土地上斑斑駁駁的綠樹下,炫出平平仄仄的橫線和豎線,構成一個不規則的花布衣衫似的紋理來,像極了妹妹身上的那件的確良花格子汗衫。
我們那群小子,玩起來從來不會叫上女生的,因為我們喜歡在菜花下脫起褲子,比尿尿,誰尿得遠,誰說話就有分量。誰尿得時間最短,成績最差,那么,這一天誰就得服從命令,無論如何把沙田里的小西紅柿摘下一捧來,并跳進河里一個個的替我們清洗干凈。
小小的西紅柿落在嘴里,不費力地一砸巴,那甜而潤的果子整個在舌頭上都開了花,香甜的很,我們都喜歡。所以,村莊附近的西紅柿地里,很少能結出很大很大的炒菜用的西紅柿球。這也不怨我們,實際上小的味道更為誘人,正如青春年少的我們,看太陽看樹木看花花草草,總是一片燦爛。
那樹的影子,和花的蔭,除了能給螞蟻以清涼和芳香,并不能讓我們想到尿尿更遠的事情。飽飽地吃了一通地里的果實之后,我們所能做的事情,無非是找個可以逗引螞蟻的地方,逗著逗著,睡意襲來,于是就著一棵老年的樹,倚著錯開的枝丫,做起了白日里的夢來。
至少,我小時候的午睡,幾乎是在枝丫上和樹蔭下打發掉的。有樹蔭的地方最招風了,這風一跑來,即便你并無做夢的意思,但終歸是要跌入這春天的魅惑里,心甘情愿地做起夢的俘虜來。春天,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勾引了我們的童年時光。
直到夏天的款款抵達,我們才能沉沉地醒來,伴著螞蟻的節奏。緩緩地,像一張被風卷落在泥地上的紙張一樣,伸展,慵懶,再翻滾一下,打幾個青澀而又不圓滿的哈欠,一抬頭,看到日頭漸漸變化成紅顏色,直跌進西山的深谷里去。
黃昏一來,晚飯的炊煙便一座接一座地,像古時戰爭里城墻上的烽煙,連綿而去。我們終于在夏天到來之前,醒過來,望一眼即將走遠的春天,再望望不遠處樹上掛滿的果實,完全是紅撲撲的羞澀之顏,傻乎乎地對著天空笑了一笑。
我的童年,也就在這半羞半澀的蛻變中,寂然而褪。春到深處就不見了。而夏天,也真真地在笑了又笑的樹蔭里,蘑菇似的伸展開來。
(本欄目責任編輯 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