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人物

狗 剩

在我們村子里，狗剩輩分不高能耐不大，但狗剩是個人物卻是不爭的事實。全村一千多口人，隨便問問，保準都知道。關于他的歇后語，一串一串的。

狗剩推他娘——演習演習。狗剩打小精明，彎彎腸子勾勾心眼特別多。他爹李老貴卻老實得有些木訥，屬于一錐子捅不出幾滴血一腳踹不出個屁的角色。其實狗剩是李老貴連襟的孩子，過繼過來的時候已經半大不小了。半大小子克郎豬，老貴兩口子吞糠咽菜盡著他先吃飽。狗剩也爭氣，幾年工夫長成了漢子，蔫不拉嘰的李老貴第一次在村人面前挺直了腰桿。村里人常拿這爺倆做比較：“狗剩比他爹——強老鼻子了。”那年月，人們出門大多用腳量。老人出門，七里八里的，小推車就是唯一的代步工具。那次，狗剩他娘要回娘家：“七啊，推娘到你姥娘家去趟。”“好來！”狗剩答應得痛快。待他娘挎著小包袱上了車子，狗剩車袢上肩，“呸、呸”狠勁地往手心吐了兩口唾沫，顛了顛車子：“娘，我先演習演習啊！”狗剩推著他娘“吱吱呀呀”上路了。狗剩娘還沒到走不動坐車子的年紀，她就想顯擺顯擺讓兒子推著的風光，養兒防老嘛。開始蠻有勁，漸漸慢下來，走出里數地，狗剩停下了：“娘，推不動了，我肚子餓。”“饞鬼！吃飯才多大一會兒。”狗剩肚子里有幾根蟲子，他娘知道。他在惦記給他爹留的那幾個蔥油餅。娘倆“吱吱呀呀”地回家，狗剩狼吞虎咽地吃下兩張小餅，眼睛還直瞅屋梁上的簍子。出村三里有個大坡，狗剩又放下車子：“娘，歇歇，我撒泡尿。”一溜煙不見了影子。路邊就是齊人高的苞米地，“熊孩子，哪里不能尿！”烈日高照呀，他娘曬得夠戧。好長的尿潑子，約莫一頓飯功夫，狗剩才大汗淋漓地回來，嘴上泛著油光。一悶兒爬上坡頂，“吱吱呀呀”地推車，到他姥娘家，午飯時間早過了。他娘把這事當笑話說給別人聽，“狗剩推他娘——演習演習”也傳開了。

狗剩喝酒——急溜溜的，自然與他喝酒有關。狗剩酒量怵人，喝得急。酒盅一端，小酒下肚，喝吧，再豐盛的菜肴也夾不幾筷子，一盅接一盅地喝，不到瓶底朝天臉色發紫眼珠發紅不罷休。那年月串門，主人能讓喝盅地瓜干酒就算最高的禮遇了。狗剩好打發，大杯也好小盅也罷，炕沿桌邊隨便一坐，什么菜不菜的，一飲而盡連個頓磕都不打，摸摸下嘴巴子，意猶未盡的樣子。狗剩當過一陣子生產隊長，全生產隊五十多戶人家隔三差五總有打墻蓋屋發送閨女娶媳婦的。狗剩逢叫必到，每到必喝，非得喝出個高低輸贏喝得有人吐出苦膽水，他才能心滿意足地回家打酣睡。有次堂兄的丈人來了，邀他作陪。左一盅右一盅，不等堂兄的丈人端盅，半瓶酒進了他的肚子。家里就那一瓶酒，好酒的老丈人輕易不來，堂兄急得直朝他擠咕眼，不想狗剩越發來勁了：“大爺，喝、喝。”“咕”地一盅又干了，堂兄和他丈人的臉都拉長了。堂兄事后嘟囔，狗剩嘿嘿一笑：“我尋思你丈人不喝呢。”從那堂兄再不敢找他陪客了。當然，狗剩也有失策的時候。隊里的李云發眼神有毛病，瓶塞子沒開就給狗剩倒酒。那晚上的狗剩很君子，李云發倒一次，他端起空盅子“吱溜”上一口，心里話：“我就不信你發現不了沒倒上。”李云發還真就沒發現，狗剩也就沒喝上一口酒。狗剩懊惱不已：“李云發，什么玩藝！”狗剩喝酒的鼎盛期是在哥哥的廠子里。工人都是南疃北莊的，這個沾親那個帶故，也根本沒誰把他這個“二把手”放在眼里，拿他推娘的典故打哈哈的倒是常有。這不影響狗剩喝酒，大鍋菜散白酒，三五成堆有滋有味。末了，狗剩總喜歡來上句：“急溜溜喝兩盅，別誤了營生。”十有八九數他喝得多。一次酒后，南疃的一個伙計提議第二天到狗剩家打“拼伙”（“湊份子”）。一三五喝東家二四六喝西家，他那厲害的老婆卻不許他往家領人。狗剩撓弄著后腦殼半天不做聲。酒壯英雄膽，狗剩不答應也說不出來了。說來就來了，特意到縣城置辦的菜肴，雞鴨魚肉滿滿一桌子，一捆“苞米香”在地上泛著亮光。“伙計們頭次來，我先表示三個酒。”不等人家搭腔，狗剩一杯五十多度的酒下去了，伙計們魚貫而飲，抓緊夾幾口菜。第二杯，狗剩仰著杯子轉圈嚷嚷：“急溜溜喝點，下午還有營生呢。”有人嗆不住勁了，捂嘴往門外跑。“先喝為敬啦！”狗剩喝了第三杯。伙計們面面相覷，喝茶水的杯子呀，二兩半的，三杯七兩半呀。跑的跑，溜的溜，南疃那個伙計好歹捱到最后，也只有望著滿桌佳肴發呆的份了。急溜溜地來急溜溜地走，剩下的七碟八碗，狗剩一家吃了好幾天。當然，享福的還有狗剩家圈里的老母豬，吃掉伙計們吐的穢物昏睡了一天，餓得一群小豬“哼哼”直叫。“狗剩喝酒急溜溜的。”有人戲謔。“急溜溜他娘了個X。”南疃的那個伙計大怒。

老 張

老張年齡在我父輩之列，卻總與我弟兄相稱。更有他的三個兒女見我則是規規矩矩地喊叔叔，其實他大兒子年齡跟我相仿。如此這般地稱呼，我如同沾了若干便宜，答應起來也是有氣無力。老張見我的窘態：“咱弟兄們，你就高他們一輩。”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老張，我的朋友，一個矮小黑瘦的莊稼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老張起初的交往無論如何也與這掛不上鉤。其時我在小鎮上的稅務所上班，老張是小鎮上的土著居民。如果不是出于偶然，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與老張有什么來往，老張亦然。小鎮雖小，人大概也有幾千吧，況我非當地人，除了做生意的商販，跟鎮上的農民沒啥聯系。但我還是與老張認識了。單位房子少，結婚后的我在外面租房住。上班下班，我常看見一個個子矮小、黑不溜秋的漢子，挑著尿罐去菜園，牽著“哞哞”叫的黃牛收工回家，張嘴露出一顆小虎牙。他就是老張，一家五口住在我屋后。開始，我們也就是見面點頭打招呼的份，“吃飯啦？”“上班啊？”，泛泛的淡淡的，但他臉上的笑容始終是燦爛的。記不清我搬來一個月還是兩個月的時候，老張頭次來我家。我遞支卷煙給他，他雙手狠勁地在衣服上蹭了蹭才接過去，很高興的樣子。此后，他今天三把韭菜明天兩把蔥地送來，我頗不過意。“自己家種的，新鮮，不值錢。”他道，小虎牙露著。好像過農村的一個什么節日，他打發孩子送來四個熱氣騰騰地包子。我算不上身在他鄉，離家也有二十多里，百感交集，我想起家里翹首以待的父母和年邁的祖母，體味到了老張親人般的溫暖。生于農家的我馬馬虎虎地知曉些農村的風俗，偶爾也送給老張幾瓶酒或兩包煙。他說：“看看，你又花錢了，這不是拿我當外人嘛。”話語實在得掉土渣。該回老家過年了，人去屋空，小鎮上的幾個毛賊讓我擔憂。咱屋里值錢的東西不多，大過年的給偷了畢竟不吉利。“放心吧，兄弟，有我呢。”老張寬慰我。他和家人白天留心觀察動靜，晚上干脆帶著兒子睡在我家，半個多月，直到我回來。“遠親不如近鄰啊！”我感慨。如此這般，我和老張成了朋友。

老張善飲，兩杯下去話就多起來，額頭上的皺紋近乎能夾住蒼蠅。他羨慕我們這些掙工資的“公家人”，酒后吐真言：“我最愿意交往你們公家人，我早就認識你。”他打著酒嗝有點語無倫次：“我在集上‘挖碗’，你收稅，哈哈……”我努力地搜索著集市，搜索著老張。冬天的集市寒氣襲人，幾個漢子吆喝：“挖碗、挖碗，一塊錢一碗。”旁邊一口大鐵鍋，鍋里的牛雜碎牛骨頭“咕嚕咕嚕”地串著浪花。湯水加上蔥末香菜味精，香氣濃郁，食客真不少。一碗湯二兩地瓜燒三兩個火燒，津津有味。我常從這個攤前走，還真沒發現里面有沒有老張。“認識我，也不讓我喝碗湯？”我調侃。“公家人，誰喝那玩藝？老張講起他的生意經：“那東西聞著香，不干凈，莊戶人不講究。”“不過，一個冬天怎么也賺個千兒八百的。”老張發紅的眼睛放著異樣的光彩。老張常邀我喝酒，不堪工作之擾的我也樂意聽他拉呱。絮絮叨叨羅哩羅嗦，他拉的多是關于他自己的事。“莊稼人苦啊，不比你們公家人。”老張說他種了幾畝地澆了幾遍水打了幾次藥，收了多少斤麥子多少斤苞米多少斤花生，澆地多少錢打藥多少錢提留多少錢，一一數落。“糧食又不值錢，年底一算，剩不幾個了。”老張手比劃著說。“幸虧我認識你們幾個公家人。”老張有點激動：“糧管所所長、供銷社主任、醫院院長……都挺照顧我。”我聽明白了，老張干著一個類似于“杠力頭”的營生，張羅著一幫裝卸工干活。“好人呀，不虧待莊戶人，給現錢。”老張說起來不住嘴，什么有次卸車糧所管飯，豬肉片子燉白菜。我如鯁在喉，眼睛有些濕潤。看老張那體重不過百的身板，“你能扛動180斤的麻袋？”我問道。 “兄弟，不是吹，我上肩就走。”“公家人好啊……”老張醉了。再次喝酒，老張比往日興奮。“兄弟，我當組長了，村主任昨天找的我。”他說他管了多少戶，負責下通知收電費收提留，村里每年給他四百塊錢工資。“好幾十戶呀，比過去生產隊長管的都多。”老張念叨著。“是個官強似賣水煙。”我戲謔，他哈哈地笑起來。

“中學的徐老師，我們的交情沒得說。退休進城了，好幾次捎信讓去耍。”“醫院張院長調走五六年了，回來就到咱家站站腳。”老張口無遮攔，類似的話在我跟前說了N遍。我暗忖：“什么時候也能幫老張辦點事。”想歸想，待老張真的找我辦事，我卻瞠目結舌難以答應。他大兒子結婚，要我去迎親“叫媳婦”。農村迎親講究多多，迎親者須自家親近的人，輩分高的、有威望的、體面的，還得算算屬相對不對用著用不著。須能言善辯，說話得體，看著時辰催促新娘子動身。弄不好出了岔子麻煩就大了。我哪有這本事？光我不會說不會道的棉褲腰嘴就夠受的。我聽說老張的兒媳婦不是善茬，近乎不通情理。“不行、不行……”我推辭。老張不達目的不罷休，不依不饒地給我戴了一堆高帽子，說我實在說我見多識廣心眼好，說我公家人有面子。他算摸透了我的脾氣。不過三句好話，我咬咬牙答應了他的要求。“好個老張，給我下套！”見到女方的父親老張的親家，我松了口氣，那不是在小鎮上做皮鞋的老馬嘛。老張事前一點口風都沒漏給我。一切順利，老張的兒媳婦順順當當娶進了家門。婚宴豐盛，滿屋喜色，老張說的“公家人”來了好幾個。“真有本事，公安、稅務的也請來了。”親戚竊竊私語。忙忙碌碌的老張樂呵呵的，他期盼的或許就是這效果。有陣子小鎮上建房用的紅磚短缺，老張在我跟前露了個要蓋平房的口風。不幾天，幾車紅磚運到他家，比市面省了百十塊錢。老張唏噓不已：“我費好勁買不著，還是公家人好辦事。”我心想你老張可說錯了，這磚是我回老家找親戚買的。

“兄弟，我惹亂子了。”老張慌慌張張地找我，變了顏色的臉上掛著汗珠。喝了杯水，老張說了他的麻煩。工商所那個姓崔的跟街上擺攤的小姑娘打架，一腳踢在人家下部，小姑娘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路過的老張和幾個人指責姓崔的不是。就這空擋，小姑娘的姐姐一磚頭拍在姓崔的頭上。這不，姓崔的住進醫院，公安的找老張取證來了。“干嗎去得罪公家人？”老張懊惱。“鄉里鄉親的，又不能看著不管。”他自言自語。我認識那個姓崔的，一個人見人煩的家伙。依仗當過幾天武警，飛揚跋扈，收錢不開票、動手打人的事常有，一雙色迷迷的眼專愛瞅摸大姑娘小媳婦。有次進城開會住賓館，他竟然把尿尿到人家暖瓶里。“別著急，公安不會為難你。”我安慰老張。“錄了口供，摁了手印，多虧公安的老梁給咱說了幾句好話。”幾天后，老張如釋重負。我啞然失笑。我料到公安是在走程序而已，姓崔的踢傷人家小姑娘下部，人家拍破他的頭，扯平了！至于老張，何錯之有啊？

上個世紀的最后一年，我離開了那個呆了十多年的小鎮。幾年過去，我再沒見過老張，聽說他現在過得不錯。

號 手

矬子三貴幾乎一夜間成了列村長之后的二號人物，這緣于他手里那把锃亮的銅號。他在村西高出屋脊的土堆上那么跨步一站，一手卡腰一手擎號，雙腮圓鼓額頭發亮，號聲瞬間響徹全村的所有旮旯。那姿勢，那神態，要多風光有多風光，連他那只疤瘌眼似乎也閃出奇異的光芒。

銅號是村長買的，他在供銷社的柜臺上一打眼這玩藝就動了心思。全村五個生產隊一千多號人，怎么也得有個發號施令的家什吧。老槐樹下的那口銹跡斑斑的鐵鐘不知道掛了多少年了，敲打起來如同人啞巴了嗓子。早晨上工，全靠生產隊長嘟嘟地吹著哨子挨門喊叫，這個隊早那個隊晚地時間不一致；村里開會，他得罵罵咧咧地先通知完五個生產隊長，半天招攏不齊人。這下銅號一吹，看誰再敢磨嘰時間。村長本來劃算自己親自吹號的，無奈他勁頭小氣門短掉了兩顆牙的嘴漏風，號吹得像吃地瓜撐出的屁一樣難聽，嚇得他老婆差點提不上褲子驚得圈里的老母豬直叫喚。村長聽說三貴表叔家有把銅號，三貴表叔在隊伍上當過號兵，三貴跟他表叔學的吹號已經有模有樣了。如此，三貴當上了村里的首任號手。別看他地里的莊稼活不咋的，吹起號來還真有兩下子，用村長的話說一點不比電影里的差。三貴簡直成了村長的尾巴和影子，村長到哪他都腚前腚后地跟著。村長不知道從哪給他搗弄了塊破“馬蹄子”表，起先他手提著，過后找根麻繩栓著掛在腚巴股上，走起道來“當啷當啷”響。“手里拿著號，腚上掛著表，走著當啷當啷叫。”聽著人們編的順口溜，三貴嘿嘿地笑。

三貴很中意他的差事，村里除了村長還有哪個比他滋潤。少了天曬地燎之苦，少了隊長黑驢蛋子般的臉色和他吆喝牲口般的吼叫，工分卻一點不少拿。三貴每天就吹幾遍號，村長看著“馬蹄子”說三貴吹吧他就吹，村長說行了他就停下。腮幫子有點鼓喘氣有點粗，一會兒就好了。三貴喜歡吹號，吹號時候的三貴儼然就是村長了。人們聽著他的號聲忙忙碌碌上工、夾著小板凳擁進村里的大院，三貴如同夏天喝了口涼水樣的痛快，做著夢都在笑。以前誰正眼瞧過他，鄰居三嬸好心給他介紹門親事，人家姑娘扭頭走了，還不都是他武大郎似的身子和他眼角上的那塊疤。“疤眼疤，去扒蝦，蝦蹦了，氣得疤眼又愣了。”小孩攆著喊。三貴揪心地痛，不怪小孩恨大人，讓你們眼上長個疤試試？此一時彼一時，當上號手的三貴差不多享受了跟村長一樣的禮遇，村長之下千人之上，三貴從來都沒有過的灑脫。“三貴，吹號呀？”“三貴，到哪去？”誰見他都沒話找話地扯上兩句。二歪那熊玩藝提溜著兩瓶酒，嘴上抹蜜地央求給說句好話，讓村長給批塊宅基地；如花似玉的桂花可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主，見了三貴昂著頭走，竟然托人上門提親了。三貴思來想去還是沾了村長的光，他認準了沒有村長就沒有銅號沒有銅號就沒有他這個號手。知恩圖報，三貴恨不得跪下給村長磕幾個響頭恨不得把心掏出來送給村長。挑水磨面打柴運糧，他就差被窩里的事沒替村長做了。村長也不把三貴當外人。那次三貴發神經半宿吹號擾得社員披衣下炕，他當眾兩巴掌扇得三貴懵了燈。此后，他對三貴連大聲吆喝的時候也不多。三貴嘴快，村長頭晚決定的事挨不到天明保準全村都知道。村長煩他：“還能當啞巴賣了你。”笑笑了事。公社來人，村長殺只雞宰只鴨地招待伺候，收拾碟子收拾碗的營生都是三貴的事。末了，三貴啃啃骨頭喝點湯捎帶著連雞鴨也進了肚子，偶爾有喝剩下的酒瓶子底抿上兩口，暈乎乎地渾身舒服。銅號自然是三貴形影不離的伙伴，他睡覺都睜著半只眼唯恐醒來不見枕邊的銅號。每回吹完，他總要擰下嘴子摔摔唾沫，言曰害怕生銹。他自己掏腰包扯了兩尺紅布，做了個盛銅號的袋子，心疼得他娘直叨咕：“這么大塊布，縫條褲衩足夠了。”那次他侄子拿著銅號在門口玩，他火冒三丈：“小兔崽子，好大膽。”一把奪過來。侄子跌了腚墩“哇哇”哭嚎，嫂子跟他翻著白眼。“這小子，行！”村長拍打著三貴的肩膀說。村人目瞪口呆，論輩分村長得管三貴叫老爺爺的。

三貴吹號吹出了名堂，村人面前人模狗樣地像個人了。桂花義無返顧地進三貴家門，任憑爹娘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大呼小叫：“三條腿的沒有，兩條腿的盡著挑，干嗎非得跟個疤瘌眼。”“我就愿意聽他吹號。”堵得她爹娘泄了氣。桂花來年生了個胖小子，三貴娘樂得又燒香又磕頭：“老天有眼啊。”不過三貴吹號也有丟人現眼的時候。那次在坡里吹號，可能喝“地瓜飯”多了撐得夜里折騰得著了涼，吹著吹著肚子陣陣發脹。他那個急呀，銅號朝村長手里一塞，捂肚子拼命向松樹林跑，屁股上的\"馬蹄子\"一起一伏當啷著響，村人笑得直不起腰。待他如釋重負地回來，村人瞅著他的屁股笑得越發起勁。三貴回頭一看：“操他娘的，黃屎粘到屁股上了。”要有道地縫他真能鉆進去。人怕出名豬怕壯，公社書記點名調三貴到公社當號手，三貴真正露臉就是在這之后。那年三貴隨公社農建兵團參加縣上的水利大會戰，那場面人山人海呀。三貴還是管著吹號，當然工地上吹號的不只他一個了。各公社都有自己的號手，到了上工、開飯時間，號聲此起彼伏。忽然有一天工地指揮部決定搞個吹號比賽，這下三貴的本事派上了用場。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三貴對著成千上萬的民工吹響了他的銅號。力挫群雄，掌聲雷動，工地總指揮親自為三貴戴上了大紅花。回到村里，他自然又是繪聲繪色好一番顯擺。

峰回路轉，日月變換。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三貴的號手生涯接近尾聲。先是村里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豎起四個高音喇叭，后來分田到戶各干各的不用統一出工了，三貴的銅號徹底失去了用場。曇花一現畢竟輝煌過，三貴吹號多年當然有若干值得回憶的地方。不過這些年三貴仍然沒閑著，村里的紅白喜事總有他忙碌的身影，無非手里的銅號換成了小喇叭和嗩吶，他吹得蠻有勁呢。

紅 嫚

紅嫚死了，一根繩子吊死在村東河邊的樹林里。聽放牛的孩子說，紅嫚穿著紅上衣，頭發梳得溜光，舌頭伸在嘴外，臉上的黑痣還那么扎眼。我母親抹著眼淚嘆息：“這閨女，怎么非走這條路。”

我認識紅嫚，甚至說對她多少有點了解。按老家的說法我們當算不太遠的親戚。紅嫚她娘是我母親的表姐，論輩分我則該管紅嫚叫表姐了，當然她年齡大我若干。紅嫚常來我家串門，淚水漣漣地跟母親嘮叨些什么。好幾次，她讓母親看她身上那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姨啊，我真過夠了！”然后是號啕大哭。母親陪著她流淚：“湊合著過吧，孩子都這么大了。”一次、二次……我聽到許多發生在紅嫚身上的故事。

紅嫚嫁了二牛這么個窩窩囊囊的男人。年輕時候的紅嫚漂亮，高挑個微黑的臉加上兩條大辮子，媒人幾乎踩平了她家的門檻。紅嫚見二牛頭一眼就想吐，要個子沒個子要模樣沒模樣，厚嘴唇翻楞著小眼睛瞇縫著，活脫脫一個武大郎轉世。紅嫚的爹娘偏偏就相中了二牛，媒人的伶牙俐齒亂了他們的分寸。二牛厚道老實，二牛家成分好，二牛哥哥是烈士政府給補貼，二牛娘每年清明去縣上開會縣長陪著吃飯。“模樣好吃還是好喝，跟了二牛保準不受欺負。”爹娘說。紅嫚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同意，哭啊鬧啊，爹娘還是應了和二牛的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紅嫚胳膊擰不過大腿。一輛破舊的車子載著懷抱紅皮“語錄”的紅嫚進了二牛家門，全村嘩然。“嘖嘖，多俊的小嫚！”一個癟嘴老太太說。“鮮花插到牛屎上了。”幾個光棍忿忿不平。紅嫚機械地跳著“忠”字舞唱著語錄歌，二牛“嘿嘿”笑得兩眼近乎連縫都不閃，紅嫚淚流滿面。一個偶爾見過紅嫚的算命先生瞅著她臉上的黑痣：“這閨女，命不濟。”“天機不可泄露天機不可泄露”地走了。

“閨女，孩子真是勞幫的？”我母親事后問紅嫚。她沉默不語。我母親手點著紅嫚的額頭：“你在作孽呀，你……”老實人發火比驢都倔，二牛打紅嫚似乎像他喝酒一樣上了癮，邊打邊說：“人家播種，我收割，呵呵。”又哭又笑，昏昏睡去。漸漸地孩子大了，紅嫚開始淡出人們的視線。誰也料不到她再次做了件轟動全村的事，四十出頭的她竟和光棍狗蛋出走了，狗蛋小她差不多二十歲。“騷娘們”“騷X”人們的唾沫星子足能把她淹死。二牛象霜打了的葉子，沒勁了。紅嫚只身一個人踉踉蹌蹌回來了，這更出乎二牛和村人的意料。據說狗蛋當了山西一個人家的上門女婿。紅嫚半年沒出家門。

紅嫚為兒子才上吊的，我母親說。紅嫚的兒子到了成家的年紀，媒人給介紹幾個都嫌紅嫚名聲不好。紅嫚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紅嫚死了，如同一粒石子丟進平塘很快復于平靜。聽說她的兒女并沒顯出什么悲傷，倒是二牛好哭了一場。后來聽說她的兩個兒子娶親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