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的故事與史鐵生

７月底，為憶石文學(xué)網(wǎng)的小小說評獎事宜，我們?nèi)ゴ筮B長興島開會。

在機(jī)場終于會到鐵生。他坐在輪椅上，高興地?fù)]手，然后緊緊握手。好像是８年前，他還沒有每周要做兩次透析的時候，還能見他。談小說，談插隊，談世界杯足球賽……但如今，太少太少了，怕他累，怕他在緊張寫作……知道他對朋友的事從來不拒，也就反而格外怕打擾他。

鐵生的狀態(tài)如常。只是在輪椅上坐久了，腰部會很痛很累。

他不能久坐，坐個把小時后，就得艱難地躺下直起身體，緩解腰部的疼痛。

憶石網(wǎng)牽總做了萬分周密的安排，聯(lián)系好大連方面的醫(yī)院，使鐵生能在第三天于當(dāng)?shù)仨樌鐾肝觥?/p>

第二天看海。風(fēng)大。我們幾個還是下了海。鐵生無法下海（永遠(yuǎn)無法了），只在海邊的輪椅上靜靜看海，微笑著，不發(fā)一語。

出了水，才和他一起聊天。

不知為何提到了海水的“咸”和“鹽”。

“我有件特別懊悔的事，和鹽有關(guān)。在延安插隊的時候，身體不好，隊里照顧讓我喂牛。那里的牛比人還苦啊。那里的人稱自己是‘受苦人’，牛呢？干那么重的活計，流那么多的汗……人是離不開鹽的，牛應(yīng)該一樣，但牛卻沒有。我注意到牛常常拼命掙脫韁繩去舔窯洞后面地角的鹽堿，就知道它是需要的。我做了打算，等媽再給我寄錢來，一定給我的牛買點鹽，它一定喜歡……但一接到錢，就急忙和插隊的好友去買吃的東西。等花光了，看到牛的時候才想起來，才后悔……這是我心頭最最懊悔的事！多年后再回延安，我當(dāng)時養(yǎng)的牛幾乎都走了，只剩下一頭當(dāng)年的牛犢……”

鐵生說。語速很慢，語氣也很沉靜，這沉靜反更顯其深深的懊悔。

“你不知道那牛多么好！多么通人性！一次，一個夜晚，我看到牛棚里的牛都臥在了地上休息，白天的活多累??！但有一頭母牛站著，就是不臥下。我走過去一看，原來它身下臥著一頭小?！桥P下，會壓壞小牛，所以寧愿站著，直到天明再去被人套上耕地。我趕快把小牛趕到了一邊去，它這才望望我，呼嗵一聲臥下了……”

鐵生說。久久望著海。

我沒有問鐵生，我知道那頭牛犢，就是他再回延安時見到的唯一的那頭、他曾經(jīng)喂養(yǎng)的牛。

是的，你可以去讀《我遙遠(yuǎn)的清平灣》，那里記敘的就是他當(dāng)年喂牛的故事。這故事的背后是美麗憂傷和沉郁。他對“破老漢”等受苦人、受苦牛的溫情，如信天游一樣高亢蒼涼，和黃土地上千萬年來吹過的風(fēng)沙融合在一起。

離別長興島的最后一天中午，我們順路去參觀了一家鹽廠。見了從沒見到過的冰雪峰一般晶瑩的鹽山，也見了食鹽的生產(chǎn)過程。輪椅上的鐵生，很高興地握著廠方送給他的一小袋食鹽，舉起來給我看——那是可以上市的，５００克，好像是八毛多。

不久，就是晚餐了。鐵生不能喝酒，啤酒也不能喝。但是，他突然伸出杯子讓我給他倒了一點啤酒，對我悄悄說：“這是離開大連的最后一頓晚餐了，我有個提議，應(yīng)該向雪梅表示感謝……”

我一驚。是的，這次來大連，從接站到無數(shù)的安排，都是一個叫雪梅的在奔波、跑前跑后。雪梅四十多歲，樸實能干。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為我們的所有安排忙碌，但從來只是微笑，不言不語。多次吃飯的時候，她忙碌著安排我們?nèi)胱粵]有了位置的時候，我們讓她一起擠擠，她一邊答應(yīng)卻一邊消失了。

是的，她不認(rèn)識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但她把我們當(dāng)成最好的朋友接待。

我們甚至也才剛剛知道她的名字……

我的吃驚在于我的失誤——為何對雪梅的感謝，是身體最不好的鐵生最先想到并提議的？我無法不懊悔，差一點在離別之際，忘記向雪梅以感謝來告別。

我急忙站起，高聲向大家轉(zhuǎn)述鐵生的提議。

“雪梅！辛苦啦！感謝您！我們大家非常感謝您……”鐵生說。見鐵生從輪椅上舉過酒杯來，雪梅一愣，馬上慌亂地找酒杯倒酒。

接著，我們每個人起身走來，走向雪梅，給雪梅敬酒。雪梅的臉，漲紅了……

鼓掌！友誼在這一刻的所有生命里，如此圣潔、晶瑩而美麗。

領(lǐng)導(dǎo)啊，官方啊，任何人，鐵生不動酒杯。人家來敬，答有病，不能喝酒。但是，對雪梅，他要了酒，并舉起酒杯。因為，雪梅是一個最普通，最易被別人忘記，又最誠摯的朋友。

這世界，我們不該忘卻卻總是忘卻的，很多；越來越多。這是我們的“痛苦之源”。反而不該去痛苦的，卻又無妄揮灑。

鐵生這樣的人，這樣的情懷和心中，生命里“生長著”永遠(yuǎn)不會丟失的“鹽”。

（他從大連歸來不久，給憶石中文網(wǎng)專門撰寫的《寫作——一種生活方式》，那是送給所有喜歡寫作的文友的“鹽”。大連歸來，我去上海出差，從上飛機(jī)就再次讀著他的一些作品，“補(bǔ)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