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王

七十年代中期，易家墩還不過是一片油菜地。八十年代初，這里便有了廠房，有了小商販和手藝人，原本寂寥的土地變得喧嘩起來。每天早上媽媽帶我上街買油條和豆?jié){時，噗咚噗咚響的鶴嘴玻璃罩，手搖幻燈放映機，插在木板眼孔上的孫悟空或手杵釘耙的豬八戒都遠(yuǎn)遠(yuǎn)拽住我的目光。倘若我聽話，一口氣喝完豆?jié){的話，媽媽就會給那位戴鴨舌帽的叔叔兩分錢，讓我看一回幻燈片。那位目光陰悒的叔叔從掛包中抽出彩色畫片，插進黑色小盒子，手一搖，里面就出現(xiàn)活動人影，下面還配了文字。他還有幾支萬花筒，對著眼孔迎光去瞅：星星、鮮花、寶石和金礦便從空中墜下，落到睫毛上，輕輕飄舞著。有時候，我還能看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珊瑚蟲和深海藻之類的。當(dāng)然啰！這得看我的心情。

彈子、洋畫以及從化工廠找回來的環(huán)形螺絲帽我是不愛玩的，這些東西既冰冷又骯臟，布滿細(xì)菌，摸久了會生病。我喜歡看手藝人如何把一小撮面揉成衣帽、手和胳膊，以及那根神通廣大的定海神針。這是智慧和技巧的結(jié)晶，媽媽對我說的。手藝人和小販分布在電影院、小商店和路口附近，各占一塊地盤，相互很少說話。這些人之中，有位姓王的制糖人，五十上下，蓄著山羊胡，身材魁梧。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我原先花在面人上的錢就落入糖人王的鐵皮小罐里，因為糖人可以吃，面人只能觀賞。二分、五分、一毛，硬幣在罐內(nèi)撞出叮啷的聲音。糖人王手握糖勺，在白玉石板上拉出一根糖線，起初是大體輪廓，隨后就有了模樣：小鳥、梅花鹿、公雞、關(guān)公大刀種種。運氣差一些，就只能轉(zhuǎn)到“八坨”，黑糊糊的小糖塊黏在一起，咬起來脆脆的；或是兩根冰棍簽絞的糖絲，越攪越稠，用舌尖去舔，有股奶油香。我閉了眼，暗自祈禱不要轉(zhuǎn)到“八坨”，腦海里浮現(xiàn)搖頭擺尾的蟠龍來。誰擁有它誰就能讓其他孩子羨慕一星期。可惜我最后只轉(zhuǎn)到蟠桃，我懶得細(xì)看，一口把蟠桃咬掉大半。

除了制糖出色以外，糖人王也沒太多特別之處。夏天他會穿一件上面有許多小孔的白背心，春秋穿藍(lán)色工作服，冬天則披綠軍襖，戴棉手套。令人費解的是，無論寒暑，那頂大氈帽都架在他腦門上，從耳朵兩邊垂下來，遮住鬢角。有孩子去拉，他會趕忙扶正，不許別人多碰的。

“老王，你不會是禿子吧。”一天下午，趙老三對他說。

“我長腿毛時你還沒出生呢。”糖人王白了他一眼，用勺兜起融化的糖漿說，“來玩一把？嘖，沒事就別瞎嚷嚷。”

趙老三悻悻地走了。糖人王不喜歡他，孩子們也不喜歡他。趙老三在讀廠辦技校，兄弟仨中唯獨他不爭氣，正經(jīng)事一點不做，偷雞摸狗倒總有他的份。望著趙老三遠(yuǎn)去的背影，糖人王慢慢摘下帽子，拊著頭發(fā)對我和小豆子說，“給你們看這個。”他俯身摸著自己的右耳，小豆子朝后退了幾步，我則被那個缺了一小截的畸形肉團吸引住了。

“摸摸看？”糖人王沖我擠擠眼，我搖搖頭。他重新戴上氈帽，說他的耳朵是十年前被蟠龍抓壞的。那天他在田間拔水草，遠(yuǎn)方烏云席卷暴雨而來，小山大小的龍首在云層間時隱時現(xiàn)，龍須恰似兩根皮鞭，發(fā)出崩云墜石之音。他俯在田壩上，風(fēng)從耳畔倏馳而過，前方一棵大樹轟然坍塌，后面籬笆上的土塊也飛了起來。他起身要逃，頭頂上空卻出現(xiàn)一道銀鏈，“轟”地一聲巨響過后，眼見一樣?xùn)|西泥鰍般鉆進云層，用手去摸耳朵，滿手是血。

我把這事告訴了媽媽。她說糖人王的故事講得一點也不好，事情真是這樣的話，糖人王早就讓龍給抓跑了。事實上，糖人王是個老光棍，文革前念過大學(xué)，整風(fēng)期間神經(jīng)失常，后來有所好轉(zhuǎn)，卻不愿從事文藝工作了。我寧愿相信糖人王的話，我和小豆子都愛聽他講故事。當(dāng)圍住他的人群散去之后，糖人王便會悄悄告訴我們一些奇聞軼事：吹玻璃球的老張以前在馬戲團工作，那時他是吹氣球皮，可以把自己吹得連同氣球一起飛到天上去；捏面人的小李則會做活動木偶，在小人背后貼了符咒，就能一跳一跳向前走，用雞血一澆，卻立時仆倒；還有拿活動放映機的穆叔叔，是可以把易家墩所有人都裝進那個小盒子的。“千萬別惹他”，糖人王說，“你們要是得罪他以后就見不到爸爸媽媽了。”糖人王拊著胡子仰天大笑，坐在他腿上騎馬玩的小豆子嚇得滑下來了。

糖人王每天都來，生意好時，三塊整磚大小的糖塊不到下午就賣玩了。閑暇時，他除了給我和小豆子講故事以外，也會同人下棋。媽媽說他的棋藝臭得很，就沒見他贏過。我卻很喜歡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當(dāng)他把棋盤收好時，就能聽到他的故事了。當(dāng)然啰！我和他套近乎還有其它原因，我做夢都想得到一條蟠龍，龍首尾和舌頭上都安了彈簧，一路走一路搖擺。我親眼見到有人拿到過，但倒霉的是，我那個小豬存錢罐里的錢快花光了也沒挨蟠龍的邊，好運從沒眷顧過我。

很長一段時間，糖人王都是易家墩公認(rèn)的最出色的手藝人。每當(dāng)人群聚在他旁邊時，捏面人的李叔叔就心懷不滿地睨視他。翌年春天，李叔叔挑著擔(dān)子離開易家墩。同年秋回來時，他換了身行頭：三顆紐扣的小馬夾罩在白襯衣外面，木箱也是新的，用四根皮帶懸起，刷了古銅色的油。他卸下?lián)樱诓宛^旁的老地方坐下，搭好架子。他的裝備和從前有所不同，面團換成五顏六色的東西，在十來個火柴盒大的小槽內(nèi)列好方陣。他說這是糖稀，一邊說一邊往小豆子嘴唇上抹了一點。小豆子說，“真甜。”李叔叔笑了笑，從木抽屜里取出支麥秸桿，挑上點糖稀，嘴對嘴吹起來。我看到糖稀奇跡般地變成卷筒狀，繼續(xù)擴大成球形……他的手在糖稀上捏、揉、轉(zhuǎn)，一刻也不停歇。他塑出馬腿，拉出馬頭，馬鬃則用鴨嘴鏟的側(cè)鋒雕出，完畢后又吹起另一團糖稀。這次做的是小猴，安在馬鞍上，用彩色糖稀著色，黃锃锃，紅燦燦，固定在竹簽上，鮮艷奪目。人群陸續(xù)從糖人王那邊過來，對李叔叔的手藝稱贊不已。李叔叔聲稱這門活是在北京拜師學(xué)來的，技藝始于清末，不光可以塑出動物、水果、龍鳳，還能造出文人武士、寶塔、財神和壽星等等。李叔叔說著話，糖人王此時也過來了。他左右瞅了瞅，說，“手藝還不錯，但還算不上最好。”他吭了吭，手抄在背后轉(zhuǎn)身離去了。

李叔叔的歸來搶了糖人王的大部分生意。和造型飽滿，色彩鮮艷的吹塑糖人相比較，糖人王一筆成型的糖塊就相形見絀了。和李叔叔同來的還有位十七八歲的女人，我們管她叫“魏阿姨”的。她圓臉龐，扎了根又長又亮的辮子，下巴上有顆黑痔。魏阿姨不怎么說話，李叔叔吹糖人時，她便立在一旁，用木梳子梳頭。木梳缺了幾根齒，理起來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她不知望著何處哼一首歌，詞句聽不清，她卻唱得極為動情。

關(guān)于魏阿姨的來歷，有兩種說法。李叔叔說她是自己遠(yuǎn)房親戚，在鄉(xiāng)下住不慣，便隨他到城里來了。易家墩的人卻說她是李叔叔的小老婆，因為每天晚上，她都隨李叔叔到漢江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去。媽媽讓我離魏阿姨遠(yuǎn)一點，具體為什么卻沒對我說。一天下午，趙老三來到魏阿姨面前，手里還拿著把嶄新的木梳。他訕笑著遞給她，她用手去摸，他卻把胳膊抬高了，喊：“來啊！來啊！”李叔叔狠狠地瞪了趙老三一眼，說，“別碰她！”趙老三把木梳掰成兩半，扔在地上用腳踏了踏，說，“裝丫。”魏阿姨蹲下來，用手拍去木梳上的灰塵，又用嘴吹著。李叔叔要拉她起來，她卻死命掙扎，又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李叔叔捂住牙印說，“哎呀，別瘋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和其他孩子都知道魏阿姨神經(jīng)有毛病了。她的身體很輕，走路時一陣風(fēng)，眼睛根本無法攆上。有幾次，我、小豆子和其他孩子在電影院附近玩捉迷藏時，魏阿姨穿著秋褲和拖鞋跑出來了。我們站在那里喊：“神經(jīng)病，神經(jīng)病，快來抓我啊！”魏阿姨攆攆這個，又追追那個，結(jié)果一個也沒抓住，倒是被小石子砸中頭了。她晃了晃腦袋，立在那里愣了半天。后來她似乎想到什么，辮子朝后一甩，原路折返而回了。

這些小插曲并沒讓我失去看糖人王手藝的興趣。并非他有驚人的創(chuàng)舉，而是我實在弄不明白他在干什么。生意冷清，糖人王白天大半時間都坐在太陽下發(fā)呆。他用樹葉包起煙絲（他偶爾也抽“游泳”牌香煙），用火柴點燃了，叭嗒叭嗒吸著，煙霧羽毛般向上升。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李叔叔和魏阿姨，擺弄手中兩爿糖片，隨后從抽屜里取出扁鏟，在上面刻弧形圖案。做這件玩意足足花了他半包煙的工夫，臨到他在兩爿糖片連接處澆上糖稀，試圖把它們黏合在一起時，那東西卻碎裂成幾片。他搖搖頭，把碎裂的糖渣歸攏，重新放進鍋內(nèi)，看它們熬化，鼓氣泡，直到冒出甜絲絲的香氣。后來，他又用類似的方法去做另幾樣?xùn)|西，但均以失敗告終。

小豆子也不清楚糖人王在做什么，雖然我們每天晚上都會討論易家墩的見聞。我和小豆子都住在廠建的筒子樓，她媽和我媽合得來，他爸也經(jīng)常約我爸下象棋。每周總有那么一兩天，我和小豆子都在一張床上睡覺，她家和我家換著睡，那樣我們便可以多說一會兒話了。我很喜歡小豆子身上的奶香味，和糖人的味道相似。我會趁她不注意，小狗般嗅她腋下，她露出粉色牙齦，嬉笑著往后躲，卻并不阻撓我繼續(xù)聞她臉。不過，小豆子不允許我用舌頭舔她胳膊，她認(rèn)為臟，還威脅說要告訴我媽媽。但我知道這件事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生，真要那樣，就沒人陪她玩了。

“想去樓下玩嗎？”一天晚上，小豆子對我說。我們對室內(nèi)游戲已經(jīng)失去興趣了。

我從床上跳下來，征求媽媽意見。媽媽看了看時間，說，“半小時以內(nèi)回來。”我說，“好媽媽！”我和小豆子下樓了。

秋季的夜晚清爽怡人，天是紫色的，暗部泛出透明的湖藍(lán)色。我和小豆子穿過煤渣路，繞過我們稱為“石像堆”的倉庫，一直來到電影院附近空地上。這里能找到其他玩伴，包括被媽媽稱為“野孩子”的那群人。電影院對面有三家小餐館，兩家是廠內(nèi)職工開的，另一家是河南人（據(jù)說他有三個老婆）的地盤。在河南人開的那家小餐館里，坐著兩個面對面斟飲的人。他們你一杯我一杯地干著，低聲說話。后來其中一人提高嗓門，倆人爭吵起來。我認(rèn)出他們是糖人王和李叔叔，他們是頭一次坐在一起喝酒。糖人王站起來，猛地一拍桌子，嚷：“好了，別說了！”他拂袖離去，李叔叔還坐在那里用手指敲打桌子——篤，篤，篤；他的脖子和臉紅得如同龍蝦。

這件事發(fā)生沒多久，我就聽大人說糖人王和李叔叔的親戚魏阿姨好上了。他們說糖人王老不知恥，一到晚上，就往年輕姑娘被窩里鉆。我倒是沒看出特別的地方，至少沒見他們在一起。一個下雨的晚上，我隨媽媽從電影院出來時，在大門口的屋檐下撞見糖人王和魏阿姨。糖人王用毯子裹住她，粗糙手紋在她肩頭顫栗著。她在糖人王懷里瑟瑟發(fā)抖，不停地打著噴嚏，她擤了把鼻涕，見人群出來，趕忙把頭又埋了下去。她的大半張臉都隱在黑暗里，只有那雙雪白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布驚悸和惶惑。

他們這是在干什么呢？我看見有人走過去，鼓著腮幫潤著什么，然后狠狠地啐出來。另一個年輕小伙子跟過去，朝糖人王身上踹了一腳，罵了聲：“老不要臉的東西！”老頭把脊背朝向我們，緊緊摟住懷中女子，把她整個身子都包住了。我被一種激憤的情緒感染了，正準(zhǔn)備往他身上啐時，糖人王突然回過臉來。他擺出一副無辜者的架子，上下睨視我，我被某種哀怨的情緒所擊中，沒敢多看他一眼就離開了。

糖人王的精神依然不錯，但已經(jīng)沒人搭理他了。因為那件事的緣故，我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繼續(xù)擺弄那些不成型的東西。對于他的感覺，很難用好或壞來判斷。有天晚上，我和小豆子在樓下捉迷藏時，糖人王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招手。我見四下無人，便悄悄走過去了。

“對我失望了？”糖人王問我。

“媽媽說你是流氓。”我說。

“你信嗎？”

我咬住嘴唇?jīng)]說話，嘴唇火燎般痛。

糖人王嘆了口氣，低頭用鞋底蹭著地面。好半天他才抬起臉，說，“給你看樣?xùn)|西。”他邊說邊從白玉石板下的抽屜里拿出幾樣零件，我一眼認(rèn)出這是龍身上的部件來了。龍頭拳頭大小，舌頭、眼睛和胡須須上都安了彈簧。龍身分三截，胸、肚和尾。每截上都刻了魚鱗狀的花紋，尾部還掛了拇指大的銅鈴。糖人王把這些零件用大號彈簧連接起來，又在龍的前胸和接近尾部的地方系了活結(jié)。他把線頭掛在一根粗木棍上，在空中晃了晃，這條龍就在夜色中復(fù)活了。龍頭最為精致，舌頭向上彈，胡須威風(fēng)凜凜地兩邊晃，眼睛紅得像兩盞小燈籠。三截龍身用彈簧連住，就有穿云撥霧的感覺，它時而仰頭仰天長嘯，時而回身用嘴戲尾巴上的銅鈴。小鈴兒發(fā)出瑯瑯的聲音，傳得很遠(yuǎn)，閉上眼睛，幻燈片中的彩色畫面就浮了上來，變得斑斕五彩，我相信糖人王說他見過天龍的故事是真的了。

“小子，想要嗎？”糖人王問我。

我用力點點頭。

“那我考考你。”他想了想，接著說，“答對了你就拿它走，不要錢。”

我又點了頭。

“龍是由哪幾個動物組成的？”見我不住摳腦門，他便說，“好了，跟我念，蛇身、蜥腿、鷹爪、牛尾、鹿角、魚鱗……”

我就跟著他念起來，我想大人說話總是算數(shù)的。念了幾遍之后，我相信自己記熟了。背給糖人王聽，一字不漏。他拊著胡須把掛蟠龍的木棍交到我手里時，我的胳膊突然被人猛擊一掌。手一松，蟠龍落到地上摔碎了。我顧不得去拾，此時媽媽已經(jīng)拎著我的耳朵往回家的路上拽了。媽媽一路走還一路說，“不爭氣的東西，想和那老不死的一起當(dāng)流氓嗎？啊，啊，啊？！……不許回頭看！”媽媽的手勁可真大，我用哇哇嚎叫的哭聲回應(yīng)她：“我的龍，龍，龍啊！”

我討厭媽媽，她開始限制我外出的活動時間，更重要的是，她把那條我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蟠龍毀掉了。小豆子要看到那條龍會說什么呢？可以想象她像動畫片里的花仙子那樣睜大眼睛，驚訝得連呼吸都停止了。但小豆子根本不相信我的話，她說我在吹牛，糖人王也在吹牛。關(guān)于糖人王以前的事情，易家墩這一帶的人越掘越多，人們說他從前娶過一位悍婦，他的右耳就是被那婆娘咬壞的。這幾天和媽媽下樓買早點時，我沒看見立在李叔叔身旁的魏阿姨，糖人王則孤零零地坐在電影院門口吸煙，腳旁是一大堆煙蒂。他沒再做那天晚上我所見到的蟠龍，原本插在玉石板前的糖人也沒有了。我懷疑那晚是在做夢，我很想問問糖人王，但沒等我靠過去，媽媽就拉著我走開了。

一場大雨過后，人們發(fā)現(xiàn)魏阿姨失蹤了。昨天我還看到她和李叔叔在一起，今天卻不見了。一周后，李叔叔報了案，當(dāng)天下午，警察就來了。李叔叔和一位年輕的警察說著什么，警察就朝糖人王走去。糖人王剛站起來，锃亮手銬就咔嚓拷在他腕上，沒等他掙扎，他就被兩位警察叔叔送上警車了。隔著玻璃窗，我看見糖人王老狗般蜷縮著，一動不動。臨到警車啟動時，他才起身看了看窗外。他的手掌撐住玻璃窗，隨后又握住拳頭，沖我眨眨眼睛，豎出大拇指。我想他有話對我說，但我只看到他的眼睛閃爍了一次，就隨著警車卷起的塵土不見了。

李叔叔開始砸著糖人王的家什：木箱、玉石板，小板凳，那個熬糖的鐵鍋也被他踢翻了。趙老三在一旁幫他，他拾起積滿灰塵的玉石板，狠狠往磚頭上砸去。幾個年齡比我更小的孩子則蹲在歪倒在地的鐵鍋旁，用手指蘸了里面的糖放在嘴里吮，我設(shè)想這種甜滋滋的香味，很想加入他們的行列。可惜媽媽就站在我身旁，我領(lǐng)教過她的厲害了。

糖人王入獄后，我就再沒見過他了。人們說他處境不妙，因為就在他被警察帶走的第四周，有人在漢江邊見到魏阿姨的尸體，她全身浮腫，衣服被拉成碎布條，掛在半裸的身體上，像條腐爛的烏賊。我沒親眼目睹當(dāng)時的情景，只聽人說她是被先奸后殺的。李叔叔把她草草埋掉之后，此事告以段落，我恢復(fù)從前的生活：隨媽媽下樓買早點，在家練字，和小豆子一起玩……奇怪的是，我對活動放映機、面人和其它小玩意都失去興趣了。它們會讓我做一系列噩夢：黑色雨點、破碎的臉，在風(fēng)中漂浮的瘋婆子。媽媽說我長大了，我卻認(rèn)為她不懂我的心思。我還想到什么呢？一種味道，我也說不清的味道。

年關(guān)很快就過了。我依然沒聽到糖人王的消息，只是那條蟠龍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它哀怨地望著我，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我聽見有東西敲鐵欄發(fā)出咚咚的聲音，夢醒了。

翌年春天，我和小豆子去上廠辦子弟小學(xué)了。學(xué)校建在工廠和漢江之間的小路上，四排火柴盒形狀的高樓，環(huán)形跑道則是煤渣鋪就的。在這里，我認(rèn)識了許多新伙伴，我也和他們提到蟠龍，但他們誰都不感興趣。這天中午放學(xué)，我和小豆子剛走出校門，準(zhǔn)備回家時，一群人就從后面急馳而來，為首的是李叔叔，中間是易家墩的居民，最后面是幾名警察叔叔。我把書包甩在身后，隨這群人奔跑起來。他們跑得可真快呀！我氣喘吁吁地隨他們一起拐了幾個彎，在一棵棗樹下立定。前面有一所小房子，紅磚白墻，外面還立著根紅、白、藍(lán)三色的柱子。一名高胖的警察叔叔剛把那扇拼花玻璃門踹開，里面就閃出一條黑影，他被兩名警察叔叔反扭住手臂了。我認(rèn)出他是趙老三，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

“姓李的，我知道你告的密，操你媽！不就差你一千塊嗎？……都是你指使我干的，我要進去了，你也別想跑！……還有你的表妹，給你賺了不少錢……嘿嘿，別以為我不知道，她不是瘋子！”趙老三沖李叔叔冷笑著。

我看見李叔叔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朝地上啐了口痰，沖過去抓趙老三。沒等他倆擰在一起，警察就把他們分開。警察拷住李叔叔，說，“跟我們走一趟。”過不了多久，里面又出來幾個紅外套，腳穿“一腳蹬”健美褲的女人，她們低著頭，捧住臉，黑發(fā)從指縫中鉆出來。其中有一個高瘦的阿姨沒披外套，我覺得她的腿忒漂亮。

趁人群混亂之際，我偷偷溜進那所小房子里，想要看個究竟。里面有兩把剃頭用的椅子，墻上貼著穿泳裝的美女海報，我去摸那把銀色剃須刀時，見下面壓著個橡膠環(huán)狀物。上面有一股腥臭味，我嗅了嗅，扔了。我跑進里屋小隔間，見三張白色按摩床并排放著，一張床上還攤著兩本打開的畫報。我趴在地上，從床下拖出一個鞋盒子，里面有一把木梳，一張我所熟悉的女人照片，還有一個用線裝幀的軟抄本。我翻開本子，只看了幾頁就有人拎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夾在腋下，拋到門外。我認(rèn)得那是警察叔叔，我只能和站在門外和小豆子一起了。

“你都看到什么了呀？”小豆子問。

“看到魏阿姨照片，還看到龍了。”我說，“龍在本子上面。”

“什么龍？”

“畫的龍，和我那天晚上見到的一樣。”

“你又在吹牛。”

“沒吹牛。”

“就是。”

“我揍你。”

“我告你媽去。”

我搡了小豆子一把，她哭著朝前奔跑起來。她腳上那雙紅色小皮鞋是新買的，踏在小路上揚起塵土，朝后翻滾。我把書包再次拋到身后，甩手奔跑起來，我要在轉(zhuǎn)角處攆上她。除了怕媽媽揍我以外，我還想告訴小豆子一件事：軟皮抄寫本上的蟠龍草稿是我見過最棒的。我的心臟砰咚、砰咚跳著，鼻腔里充滿久違的、淡淡的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