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歌者

坐在一穗麥子上唱歌

四月底，五月初，沙地上的麥子開始最后一輪生長。生命的最后一輪生長，通往內心。

也就是說，此前，麥子的生長是向外的。向著太陽，不斷地向高處生長。而此時，麥子開始向內生長。麥子把積蓄了一個冬天，一個春天的時間，堆集在麥穗上。麥芒挺立，陽光跳躍。

任何一個躬耕在大地上的農人，這時，都會聽風麥子內心汩汩的灌漿聲。

麥漿白。稠。無論是形狀或顏色，都堪比母親的乳汁。母親的乳汁，堆集在我的體內，形成了血，肉，骨頭，靈魂。麥漿，飽滿了一粒麥，一穗麥，一片麥。不同的是，只一歲，母親的乳汁，便干涸了。一歲之后，是谷子、麥子、玉米、高粱，是無數卑微的生命，支撐

著我逐漸龐大的肉體。我的靈魂，所以五味雜陳。而麥子是純粹的。只要剝去麥皮，麥子馬上顯露出生命最初的稠和白來。所以，倘或麥子也有靈魂，一定，比我純粹，比我干凈。

對于麥子來說，我是罪人。我不是麥子最初的締造者，卻做了麥子最后的終結者。

清晨，穿越麥地中央的小路，我聽見麥子灌漿的聲音，潮水一樣，洶涌。在洶涌的灌槳聲里，我看見露水，看見陽光，看見麻雀。麥子是寬容的。對一粒露水，對一寸陽光，對一只麻雀，對一個罪人。麥子們，毫無保留地吐露著內心的秘密。我相信，麻雀們，一定是聽懂了麥子內心的秘密。一只麻雀，坐在一穗麥子上，唱歌。無數只麻雀，坐在麥穗上，唱歌。我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但我可以以我五味雜陳的靈魂推測，麻雀們，在歡慶豐收。

五月，大地豐滿，妖嬈美如少婦。麻雀們，在經過了一個冬天的隱忍之后，終于迎來了大地的豐收。它們在麥穗上坐著，跳著，唱著，舞蹈著。有饞嘴的麻雀，已經開始采擷青澀的麥粒。青澀的麥粒，已經有了成熟的風韻。農人不會在麥穗青澀的季節，收割一粒麥。

因為農人不急，這是農人的土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農人便有了一種只有主人才有的氣定神閑。麻雀不過是一塊麥地一時的過客，能采一粒，是一粒。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麻雀，是麥地最初的收割者。也是麥地最后的收割者。到五月中下旬，麥子黃去，割去，脫去，麻雀們，仍會跳躍在滿地的麥茬間，尋找農人遺落的麥粒。

麻雀卑微，瘦弱。所需的，比一個農人，要節省很多。很多。農人遺落的一穗麥，就可以讓一只麻雀，飽餐終日。所以麻雀不用像一個農人一樣，為吃和穿忙碌，發愁。麻雀可以坐在一穗飽滿的麥子上唱歌。也可以坐在一根茅一樣的麥茬上唱歌。

我呢?我行走在麥地中央的小路上，靈魂輕盈，肉體沉重，實在，不比一只麻雀，優越。

做一只蜜蜂還是做一只蝴蝶

等到太陽高升，露水散盡之后，蝴蝶便都出來了。像終于等到春天的花朵，約好了一般，一齊開了。

五月，轟轟烈烈的油菜花，已經落市，只有少數晚開的花，仍在菜梢上，掙扎出一絲黃色。隱在油菜花叢中的蝴蝶，現在，便都現出原形來，一朵，兩朵，呆立在菜梢上，遠遠望去，像未開盡的花朵。蝴蝶在這個時節，應該很閑。確切地說，蝴蝶在任何時節，都很閑。

除了吃飯、睡覺，剩下的，便是從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打扮自己，展示美麗。

蜜蜂在這個時節，不太找得到了。油菜花剛開的時候，幾乎每一穗油菜花上，都可以找到幾只蜜蜂，但花市一落，蜜蜂，便都不見了。據說，蜜蜂們，是趕著花期，往北去了。江南以北，越往北，花開得越遲。這時候，往北五百里，一千里，油菜花正開得熱鬧，蜜蜂，正在花叢中忙碌。我可以想見那樣一種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因為人類，也大體如此。

佇立在大地深處，注視著翩躚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我會想到兩類人：一類如蝴蝶，餓了便吃，累了便睡，除此之外，便東游西蕩，享受生命一時的歡愉。一類如蜜蜂，采蜜，授粉，釀蜜，造房子，養蜂皇，喂幼蜂。除了睡和吃，就是不停地忙碌。忙碌。

如果可以選擇，你做一只蜜蜂，還是做一只蝴蝶?

七十年代前那一批，估計，愿意選擇蜜蜂。八十后，多半，喜歡做蝴蝶。七十后，最復雜的，估計什么樣的都有。不過，每個年代，也都有另類，這樣以年代為標準的劃分，畢竟不夠科學。就像蜂群里，也有偷懶的。蝴蝶中，說不定，也有想不通的。

不過，話說回來，作為一個生命，是此，或彼，多半，沒有選擇的自由。我們所能選擇的，不過是，做了蜜蜂的，就做一只好的蜜蜂。做了蝴蝶的，就盡量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點，以吸引更多的眼球。

一頭羊，在麥地邊上吃草

一頭羊，在麥地邊上吃草。吃得很隨意。我看見它的時候，它也看見了我。我站住，它也站住了。它的嘴里還嚼著一把草，有三兩根露在嘴邊上，草們一動不動，和一只羊一起，靜靜地注視著我。

羊的眼睛，純粹，干凈。

我不習慣與一雙眼睛對視。特別不習慣與這樣一雙干凈的眼睛對視。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與一雙眼睛對視，很容易泄漏內心的秘密。我既不想泄漏自己的秘密，也無心打探別人的秘密。所以，我移開自己的視線。我把視線，移到一穗麥上。然后，我伸出手去，用力一掐，這穗麥，就轉移到手上。我把它扔給一只羊。羊就移開看我的視線，專注地，去找掉在它面前的一穗麥子。

羊終于找到了那穗麥子，很高興地嚼著。羊雖然就在麥地邊上吃草，可它吃不到麥子。羊的脖上，拴著一根拇指粗的麻繩。麻繩拴著一根木樁。這根大約一尺長的麻繩，成了一只羊的一種宿命。這是一個圓形的宿命。一只羊，只能以一尺長的麻繩為半徑，以木樁子為圓心，反復地，畫一個圓圈。在這個圓圈里，一只羊，可以吃，可以拉，可以睡，可以玩。做什么都可以。等吃完了圓圈里的草，到明日，又會得到一個同樣的圓圈。繼續吃、拉、睡、玩。

羊的主人，估計得很好。這么大一個圓圈，夠一只羊，吃一日。圓圈外面，有麥子，但不能吃。一克麥子和一只羊一樣，是有主人的。不經主人同意，吃了人家的麥子，那叫偷盜。現在農人都不窮。有幾個還挺富裕。犯不著，再給自己加一個偷盜的罪名。反正麥地邊上的草，沒主人，要吃多少，便有多少。所以，羊，便被拴在麥地邊上。羊吃膩了圓圈里的草，想嘗嘗麥子的味道，但不能。羊的舌頭，甚至可以夠到一棵麥的葉子，但它吃不到麥子。主人算得很準，這是底線。人類道德的底線。人類不能隨便跨越。一只羊，更不能。

我看著羊不死心，伸著長長的紅艷艷的舌頭，試圖撕咬一棵麥子的樣子。脖子便突然難過起來。一截麻繩，深深地勒入了，我的喉頭。讓我難以呼吸。

事實，多年以來，我不過就是一只被拴在一塊草地上的羊。不過，拴我的那根繩子，不是一尺，而是十米，百米。十千米，一百千米。家庭的、事業的、情感的、血緣的、道德的、法律的，粗的，細的，軟的，硬的，各種各樣的繩子，已經深深地勒進我的肉里，勒著我的骨頭和靈魂。我曾經像一只羊一樣，伸出舌頭，試圖偷吃長在圓圈邊上的麥子，但不行。

深入骨頭和靈魂的疼痛告訴我，這是底線，不可觸摸。更不能逾越。

一只羊，在一塊麥地邊上吃草。我在一只羊的旁邊，看著它吃草。說實話，我已經開始佩服一只羊。因為一只羊，常常會很努力地把舌頭，伸到圓圈之外，試圖撕咬一棵麥子。

而我，現在，已經習慣一個圓圈的生活。我清楚地知道圓心的位置和半徑的長度。即便現在，像解開一只羊一樣，把我脖子上的繩子一根一根解開，估計，我也不會再離開這樣一個熟悉的圓圈。

大地上的歌者

說實話，我不是一個真正的農民。雖然我曾多么渴望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農民，但最后，渴望沒有變成現實。這才是真正的現實。麥地中央的草，我能叫得上名的，有青草、稗草、扳牛草、革命草、野甜菜、狗尾巴草、楊梅子草等等，不足十種，而真正在田間地頭混的草們，不下百種，就憑這一點，我就不會是個合格的農民。一個合格的農民，不僅熟悉莊稼，還熟悉各種草和害蟲。這就像一個合格的戰斗者，不僅熟悉他的朋友，更熟悉他的敵人。唯如此，他才可能百戰不殆。

我所認識的蟲子，也少得可憐。蟋蟀、知了、蜈蚣、天牛、蜜蜂、蝴蝶、放屁蟲、雨管蟲、洋辣子，認識這些蟲子，不是因為我曾身為農民，而是因為我曾身為頑童。現在，我已不再頑童，亦非農人。我正以一尷尬的身份，行走在麥地的中央。

我是誰?我來干什么?無人知道。包括草們。蟲們。麥子們。五月的風，從我的肩膀上跨過，金燦燦地，響起一片沙沙聲。麥子們，開始歌唱。歌聲邈遠，薄紗一樣，把大地籠罩。我被籠罩，我的肉體開始變得輕盈、邈遠。

麥子們為什么歌唱？唱的什么歌？以我的人的自以為是的大腦推測：麥子們在慶祝豐收。又是一個豐收年!

事實，站在一棵麥子的立場上。豐收，是一場災難。沒頂的災難。豐收到來，便意味著，命中注定的那把刀子，會從天而降。這一把高懸的命運的屠刀，其實一直高高懸著，現在，終于要落下了。麥子們會在刀子沙啞的歌聲里，快樂地歌唱？還是以我的人的自以為是的大腦推測：不會。沒有一個生命，會對死的到來，感到快樂。生已經如此沉重，沉重得無法承載。又何以承載死的輕盈？如此說來，麥子們唱的，是一首哀樂。麥子會悲哀嗎？麥子在面對一把屠刀的時候，會感到悲哀?？會感到憤怒？會昂著脖子一路狂奔嗎？

應該也不會。

我站在一塊麥地的中央，在渺遠的歌聲里，感覺自己，像一株終于忍過了一個冬天生長了一個春天的麥子，我站著，和著風，跳著，唱著。我的身體里，沒有悲傷，沒有快樂。

我只是隨著五月的風，不停地舞蹈，不停地歌唱。作為一株麥子，死和生，這只是命運的不同形式，無所謂悲，也無所謂喜。

風過去。麥子的歌聲切斷。蜜蜂們還在唱歌。田雞們還在唱歌。還有更多的卑微的生命，在大地的深處，歌唱。大地，不乏歌者。不是因為傷心，不是因為高興。

歌唱，就是生命本身。

種一塊地的成本

我不能不提到父親。我的父親。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個農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后是不是?我不能肯定。因為現在，地越來越難種了。

我所在的村子，與前后左右相鄰的村子，都被統稱為沙地。沙地，本是貧瘠的，只生長堿蒿子和草籽。我的父親，我的父親的父親，我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四代人，或許是五代人，用綠肥，糞肥，草木灰，終于把一片貧瘠的沙地，改出點生機來。像終于把一捧糙面，揉成了一團面。可現在，總算肥沃些的沙地，分到父親手里，只有一畝多了。就算這一畝多地，因為農藥，因為化肥，肥力，也被掠奪得差不多了。

一塊地，像一個人，是有精氣神的。提前的超額度的透支，已經讓一塊地，過早地進入了頹廢期。像一個人，跌進了更年期。產量，有限了。成本，卻高得很。

種一畝麥子：承包費：一百六(已經不交農業稅七十塊)，分三季算，每季五十多。復合肥或者磷肥，一大包。一百塊。農藥，一二十塊。耕地費，三十五一畝。

收割機費，一畝六十。再加上賣種費，總二百多。

投入勞力：播前翻地，整壟，下種，施肥，分兩到三次。打農藥，兩到三次。二工左右。收割(機割)攤曬，二工。不算保管。總八工左右。

我家種地，一般不請幫工，多是父親趁出外打工的空隙。或忙里抽空，或趕早，或趕晚，在出工前或放工后，干散肥，施農藥，除草，這些可以零著干的活。如果誰家種地請人幫工，一畝地，八工，以現市最低價每斤五十塊，總計四百左右。

一塊麥，在沙地，如果分壟播，能收四百斤左右。如果無壟散播，能收到五六百斤。

當然，這是指好的年成。不好的年成，就不好說了。所以不說。這些麥子，如果家里不養雞鴨豬，全部出賣，2006年一斤小麥的收購價：七毛。分壟的，可賣不到三卣。無壟的，最好可賣到四百。本來，無壟的收成高，都可改無壟的。但因無壟的只能機割，不能手工割，為縮減成本，村里還是有不少農人，選擇分壟播種。

父親，也選擇分壟播種。手工割，雖然費時，費力，割麥時，脫粒時，麥芒會刺得人渾身難受，但父親還是選擇分壟播。這樣，可省六十塊機割費。唯這樣，算起總賬來，一個冬天和一個春天的勞動，才不至于白費。一畝地，能賺到百十塊小錢。當然，收了麥子，還能種一季早稻。收了早稻，還可以種一季晚稻。如果不懶惰，收成也會不錯。但投入，也不會少。總起來算，一畝地，種一年，按三季算，除去承包費，除去農藥化肥，耕地，收割費，所剩不多。如果再除去人工費，基本要倒欠。

我跟父親說：你隨便出去打兩工，都比種這一畝地強。不如，就把這畝多地，讓愿意種的人種去。但父親不同意：都這么想，這地，不都荒了?再說，趕早趕晚，也不影響打工。這時間，反正也不值錢。這力氣，不用，也是荒廢。

從這一點上看，我不是個農民。即便我很想成為一個農民，但我不是。因為我思考問題的方式與角度，都不農民。在我所居住的村子里，也的確，看不到一塊荒蕪的地。春天，每一塊地，都是綠的。現在，五月，每一塊地，都是金黃黃的。只是，靠大馬路邊上的地，已經被村長，賣給一個老板，要建一個橡塑地毯廠。以后，有更多的地，會建成廠，建成商品房。村長說，我們村要進行城市化建設。

城市化建設，必定會把更多的土地，用水泥，用灰塵，用氣味覆蓋。到那時候，父親的一畝多地，也會被覆蓋。到時候，我會顯得高興，因為父親終不必再如此勞而無功地重復祖祖輩輩的躬耕生涯。

父親，他像我一樣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