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用一條腿撐起曠野的寒意,這個意境并不使人覺得孤單、悲涼,白鷺悠然自得的樣子仿佛一位隱士,讓人覺得舒坦 、給人安慰。麻雀“嘩啦”一片或三五成群地降臨、覓食,一路嘰嘰喳喳,一點兒都不孤單,倒有點像“快樂的豬”。只有燕子,孤獨的尾巴剪開早春的料峭,把春的向往和喜悅帶給孩童、人間,自己卻郁郁寡言,偶爾幾聲呢喃如夢似幻;用斜飛著的單薄的身體測量風雨的深淺,滑翔或沖刺一飛一頓、形只影單,一副瞻前顧后、力不從心的樣子讓人覺得可憐;春與秋的輪回里,總是忙碌地銜泥、喂食,筑巢屋檐下,高了怕遭風雨襲擊,低了恐被人為地傷害,好不容易與人類保持了一種不即不離的關系,不祥的宿命卻總在人類手中。
仿佛覺得,燕子是一個不祥的隱喻。
新居落成后,匠人和親戚朋友一致建議裝修得好一點,就用了墻面漆。或許是效果白亮了點,很快就吸引了開始尋找據點筑巢的春燕。一連好幾天,竟然發現好幾只不同的燕子在門口左沖右突,到屋內前探后探。然而,光滑的墻壁、電路被鑿在墻內,天花板被光滑的裝飾板材包裹,沒有一絲一毫、一釘一鉚可以生根筑巢。舊時王謝堂前燕,如今卻難飛入尋常百姓家。燕子不死心,一只去了,另一只又來。使勁地沖它揮手、大聲地呵斥,就是趕它不走。一天,終于將屎拉在了锃亮、雪白的墻上。這可是我和妻苦心經營了整十年,而且妻下崗后把我的所有節假日搭進去風一把雨一把地做了五、六年小生意才壘起的窩啊!沒有資助、贊助,一磚一瓦除了來自汗水就是一分一分地積攢,從奠基到封頂跑彎了腿又多添了白發。而現在,人還沒住進來,燕子倒先賀了一把新,氣人!
在我們這里,燕子留給民間的印象極好。它與人類同室而居被看成是吉祥鴻運的征兆。人們以一種神性崇拜寵著它,不捕殺它,還為它筑巢牽線搭橋,為它活動敞開門窗。想到這些,我強忍住心頭的不快,讓孩子舉起竹竿。自然沒有燕兒窩可戳搗,就是想驚一驚,讓燕兒飛走。它顯得慌亂,無頭蒼蠅似的將身體貼著我們新屋的屋頂一邊使勁地飛一邊尋找可以停歇的物體……它的翅膀撲楞得越來越快,最后,墜下地,樹枝似的腿沒來得及蹬直,死了。
不禁想起兒時捕食麻雀。生產隊的大倉房里忽然安靜下來,一群孩子向各自的位置四散而去,幾只覓食的麻雀撞進陷阱,門窗突然關嚴。發現了危險的麻雀狀如向著強光撲翅的蝙蝠四處翻飛,向窗戶上的塑料紙撲翅,企圖沖出。外面的一群嘰嘰喳喳。守在門窗旁的棍棒、掃帚一齊舉起。十來分鐘后,無處停歇的麻雀紛紛墜地,訇然有聲。拔毛,破肚,撒上鹽,用包菜葉子一卷,灶膛里,幾個弱小的生命涅槃出淡淡的肉香。依靠成年人的經驗、指點,一群生活于貧乏年代的孩子,以一種生命的突然隕落為佐料,調制出難得的美食和荒涼童年的趣味!只是,童真無邪,而成年人呢?!
鳥為食亡。在這種思維的慣性的安慰中,麻雀的墜地而亡使人從燕子墜地而亡的不安中解脫出來。然而,這正凸出燕子的悲哀。麻雀畢竟為食物撲了一次火,或多或少地構成了對人類的入侵。但,燕子呢?本質上,是強大的人的自私和魯莽決定了作為弱小者的燕子的悲哀!
燕子在悲哀中接近人群。
休息處在老教學樓底層中央大廳,原來只有一棟樓時師生們可以從這里穿過。現在,把南門鎖住,老師們從北門進去,拿上課堂情況登記簿,然后各自登上十幾個講臺,與一群嘰嘰喳喳的燕子斡旋。下課后返回這里,拿上下一節那個班的,等候上課。站累了,老師們自己尋來了學校棄置不用的長條木靠椅(不是沙發),歇腳、喘氣。說是休息處,門外也沒釘牌子,完全是民間自發形成。日理萬機的決策者當初想到的是從此拿登記簿方便管理,對于老師們課間十分鐘是否在此休息倒是忽視了。十來平方,幾個或上十人聚集,幾分鐘時間,談學生,談官員,談天災人禍,許多時候嘰嘰喳喳。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燕子專往熱鬧的屋檐下飛,不知不覺就把窩壘在了屋角。老師們嘰嘰喳喳的時候,燕子就在高高的泥窩里緊緊收起了翅膀,靜靜地聆聽人類的語言。那情形,與“夾著尾巴做人”的悲哀十分相似又相互印證。某一個課間,幾聲呢喃,抬頭,竟發現燕子窩里乳燕的頭微微地伸縮,鵝黃的喙接住了大燕子銜回來的食物。
黃金周后返校,發現課間休息處的地上躺著兩只燕子,閉著眼、蹬著腿。不禁抬頭,空空的泥窩里,以前老師們嘰嘰喳喳時緊緊斂起的燕翼沒了。望四周,墻上沒有窗戶,南北兩孔推拉門上的玻璃在金屬護欄后扭曲地笑。
一種莫名的悲涼襲來。
放假時咋不把門給燕子打開,或者從玻璃上開個口,好讓它喂食?有人打趣地說。
當實惠成為一個時代的選擇、急功近利成為它病態的尋求,誰愿意更多地留意與己無關的弱小?!
微不足道的燕子,還未及領略沿途的風景,便在宿命中提前結束了尚未出發的旅行。而人類,總在弱小者付出生命之后才肯施舍一點點可憐的同情或關注,更多的是偽善或冷嘲熱諷!
不止一次地覺得,燕子是人類的一個不祥的隱喻。
十七年前,六、七只剛剛從象牙塔里飛出的燕子嘰嘰喳喳,要在他們人生旅途的第一站安身立命。承蒙組織的照顧,也因為學歷,他們沒有被命運流放到故鄉小城的邊遠山區。與真實的燕子所不同的是,他們在生活中走得很近,不像燕子,總給人形只影單的感覺。他們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流露著不愿掩飾的感激,打算讓全部的熱情和最前沿的教育理論在這塊黃土地上開花。
從求學時候起,他們就渴望穿一回那個城市的一種名牌西服。或許是這家服裝廠處于創業階段,盡管品牌已經打入南方許多都市,而價格在內陸小城仍有許多普通收入者可以問津。他們不想在上學花錢時給父母添很重負擔,用自己的工資買一件就成了他們的夙愿。
教師節和國慶離得近,工會把溫暖送給全體教工,大家一致提議團購那個名牌西服,即使自己再出一點。哈,想什么就有什么,這可樂壞了這六七只燕子。量了身,他們等著,孩子盼年似的盼著。
三周的定做期限他們扳著指頭才算到了,可是,服裝沒有到。國慶過了,服裝沒有到。教師中開始議論,貨緊俏,已決定換一種品牌,當然不再是名牌,價格相差近半。他們六七個不信,還等。年終要開教代會,服裝終于回來了,卻不是當初定的那種,是傳言中的那種。“元老”們放不下,非要個說法,就來找這六、七只燕子。他們本來就不信貨緊俏,這個服裝他們太了解了,上學時在一個城市,有人常常參觀他們的營銷活動,一個名牌斷貨,那還創這個名牌干啥?他們堅信自己的判斷,也堅定著對真理的信念,在全體教工會上舉手表決時,六七只涉世未深的乳燕嘰嘰喳喳。
真理往往被少數人掌握。對它的正確理解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甚至刻骨銘心的代價。半年后,秋季開學時,這群形影不離的燕子各自西東。開轉有關手續時,有好心人透露,這是一場報復,也是一種把戲,殺雞儆猴的把戲。
可憐的燕子,盡管棲身于屋檐一隅,無意觸犯誰的利益,而經意不經意之間,滅頂之災卻在宿命中等待著他們,這宿命又多來自人為。十七年前的六七只乳燕何嘗不是在這宿命中折了翅膀?不同的只是,他們無意之中撞進的,是一種普遍存在、為少數人所操縱的“潛規則”。而他們,生命的飛行剛剛開始,理想和信念還沒有被污染,感激和激情還沒來得及開放和釋放。
始終覺得,燕子是人類的一個不祥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