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泊在一洼明凈清涼的月中。窗子上方那輪月亮,仿佛是達·芬奇筆下蒙娜麗莎的眼神,我不懂,卻不能不凝神,不能不心動。
這時,我聽到了蟲唱,是隨了月光從窗欞中透過來的,灑在屋里,桌上,床上,還有我心靈的上空,紛紛揚揚,如粉如塵。
節奏急促,旋律簡單,重章復唱,老調重調,周而復始,野調無腔,仿佛是頑童恣意的鼓點,而且我知道,它們從來就是這么唱的,也將永遠這樣唱。我簡直懷疑,那彌天漫地的月光就是它們千萬年來用這歌謠織就的。你看那月光,不也是純純一色,簡單到極致么?蟲唱只能這么簡單,因為月亮是簡單的,永遠的陰晴圓缺周而復始;因為山是簡單的,就那么幾百年蜿蜒成一種姿勢;因為樹是簡單的,永遠的葉生葉落,花開花謝,生死輪回,亙古不變;風是簡單的,永遠是隨心所欲,赤條條來去。蟲唱太復雜了,誰能聽懂?我深信月亮聽懂了蟲唱,山也懂了,樹也懂了,風也懂了,否則不會那么深情,那么安靜,那么迷醉。
它們只在夜晚唱,因為夜晚簡單,復雜的東西都疲倦地睡著了。太陽一出來,世界就復雜了,復雜讓蟲感到疲倦,于是它們睡著了。我想起人類的演唱會,世界上各種演唱會大都安排在夜晚,雖然那些精心編排的演唱會已經十分復雜,但也只有在簡單的夜里,才能讓人咂摸出一點音樂的滋味。
它們肯定是在“唱”,因為我聽出了歡樂。
沒有主唱,沒有伴唱,沒有聲部,沒有指揮,沒有半點組織與安排,整個蟲族就那么肆無忌憚洋洋灑灑放任自流地歌唱,甚至,那都不是歌聲,而是快樂的河流在它們喉嚨里、心田間汩汩流動的天籟。這種快樂不是源于一個約定的節日,因為它們年年如此,夜夜如斯;更不是源于一種獲得,因為有獲得就有失去,可誰也沒有聽到哪一只蟲子像落寞的詩人一樣放聲悲鳴。
這種簡單的歌唱只能源于生命,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奇跡,活著,只要活著,就值得天天高興,時時歌唱,何況還有明亮的月光,耀眼的星辰,婆娑的大樹,雄峻的山巒,呢喃的鳥語,率真的蟲唱……那么多讓我們驚嘆、震顫與歡呼的事物,我們除了歌唱還能做些什么呢?在拉薩,在布達拉宮,蒼藍的天空下,純粹的日光里,幾個盛妝的少女在宮頂上以一種舞蹈的姿勢勞作,我聽到了她們在歌唱,那歌聲就像一綹綹水草,在清涼蕭索的時光里婀娜婉轉,回腸蕩氣,讓人不知今夕何夕。從此,我的靈魂被那歌釘在了廣袤蒼涼的高原上,從此,徹底懂了,什么叫做音樂。
我多想從窗子里跳下去,和它們一起唱那支古老而簡單的歌。但我知道,我一出現,它們就會集體噤聲。我只有像古人一樣感嘆:機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作者單位:中山市紀念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