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牲（短篇小說）

一

噴香的肉。閃光的嘴角。油流流的手指頭。肉炒土豆片，盤子底下一層黃色的油。要泡菜湯，盤子傾斜老半天才能流下來，掛面一般綿長。想到這些，唐衛東渾身上下暖和了許多。使勁掖掖軍大衣，縮縮脖子，靠在車上，一言不發。這個身材修長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跟周圍的白楊樹一般，即便不開口，也滿是書卷氣，在人群中向來很顯眼。

更何況，他還是一身犯人打扮。

連長早已宣布，過年時不僅要放假三天，而且還要宰四十口豬，三十頭牛，三十只羊。大家伙都可以放開肚皮猛造。消息一傳開，北大荒的冬天頓時變成江南的陽春三月。唐衛東因此也多了一根精神支柱。在此之前，挺過去重新回到母親身邊，爭取再見生父一面，是他唯一的信念或者說精神支柱。但在天寒地凍的北大荒，這根柱子里里外外都嚴嚴實實地結著厚冰，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會不會脆斷。現在好了，它有了幫手。累，餓，冷，批斗，不管面對何種不順，他都會舉起這只盾牌，龜縮進那個肉肥油香的防御工事。

就像魯迅的詩，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

王志紅不住地絮叨。但唐衛東除了是或者不是，再沒有別的答案。他不敢。駕駛艙里坐的可是副連長。他一直打著上海女知青王志紅的譜，這一點就是瞎子也能看出來。本來呢，這正是組織上的意圖。大批老革命戰爭年代出生入死，勝利后又到邊疆揮汗如雨。革命一輩子，革到現在個人問題還沒解決，也不符合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聲令下，大批知識青年——主要是女的——也到了北大荒，分散編進各個連隊。希望彼此能在火熱的工作和生活中互相了解，產生革命愛情。

但王志紅那雙秋葡萄般的大眼睛卻比瞎子還瞎。從來不買副連長的賬。組織上著急上火得不行，但是干沒招兒。她就是有這個本事，能抵擋得住組織上耐心細致的政治思想工作。那玩意兒的威力，可比坦克還厲害。

副連長跟半老頭子似的，不睬他也好理解。令人費解的是，她偏偏要招惹在連隊接受改造的牛鬼蛇神，刑期四年的現反唐衛東。今天副連長領他們出工，這么冷的天她不進駕駛艙，非得爬上后面的貨艙。駕駛艙有三個座位，擠擠四個人也能坐下。但唐衛東是現反，沒資格跟革命戰士平起平坐，王志紅過去正合適。她，副連長和司機。暖暖和和的，多好。要不副連長怎么會選擇跟這輛車?但王志紅偏不。不去就不去唄，上車之前還挑釁地大聲說唐衛東，走，陪我到后面乘涼去!說完看也不看副連長，徑直爬上貨艙。

二

唐衛東也跟著爬上去。他的動作很小心，仿佛要給副連長賠罪。但心里除了隱約的擔憂與得意，更多的還是幸災樂禍。姥姥的，叫你還橫!貨物已經卸掉，貨艙是空的。唐衛東學王志紅的樣子，背靠駕駛艙坐下，這樣能少喝點涼快風。王志紅使勁拽拽他的袖子，說離這么遠干嗎?靠近點!這么冷的天，你傻啊。年紀輕輕的，卻是個老封建，還真是得改造!

兩人緊靠在一起坐好。汽車發動起來，顛簸著朝回開。

王志紅偶爾隨著汽車顛簸的節奏，扭頭看看唐衛東的側面。頭一次注意他，就是這個角度。那天他們初雪的原野上千活，突然驚起一只野兔。那雪在北大荒雖然遠遠算不上厚，但對付野兔的身材，還是綽綽有余。而且即便它能暫時跑脫，腳印也會將它出賣。

可巧，當時身邊除了她們幾個女知青，就是牛鬼蛇神。唐衛東這個平常不大吭聲的書呆子，身上的靈活似乎在瞬間被野兔激活。信手扔掉手里的工具，追不多遠，就將它捉拿歸案。王志紅看到他將野兔倒提起來，然后換手提住耳朵，再把它抱住，順手捋捋毛。

當時就是這樣的側面。他并沒有抱很久野兔，也就是一個中轉式的動作，很快就再度提起來，咧嘴大笑。看到這里，王志紅不覺心里一動。那一刻，她仿佛在冰天雪地中感覺到了兔子肉體的溫度。

他娘的，老天有眼，口福到了。蘿卜燉野兔，正好下飯!旁邊有人朝兔子伸過手去。

干嗎呢?我逮它，可不是給你們改善生活的!唐衛東喉嚨一咕隆，順勢轉身一閃，又給了王志紅一個側臉。

就是，整天光知道吃，怎么能改造好?放掉放掉!王志紅湊過去摸摸兔子。隔著濕漉漉的兔毛，能清晰地感受到它肌肉的顫抖。

兔子到底還是放了。它之所以能揀條命回去，除了唐衛東的堅持，更主要的還是旁邊只有王志紅她們幾個女知青。她們說放，想啃兔子腿的也就沒了膽氣。要是有男知青，或者兵團的干部戰士，它也只能老老實實地下油鍋。別說野兔，袍子麂子野豬黃羊，什么野味他們沒吃過。

兔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王志紅注意到，唐衛東目送兔子的眼神里充滿柔情。她不可能理解唐衛東的復雜心理。他們伙食那么差，兔肉誰不想吃，但是。

唐衛東，你給我講講那個故事吧。

什么故事?

聶政刺殺俠累。

什么聶政刺殺俠累?我怎么不知道?

你少跟我來這套。誰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從你這兒傳開的?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我是知道，但是不夠詳細。你仔細給我講講。

就是那些經過，你都知道了，再沒別的。

不可能。

我不敢。要不晚上他們又說我拉攏革命青年。

不要緊，如果他們說，我給你作證!

那是郭沫若的作品，《棠棣之花》。

這我知道。我想聽詳細經過。

唐衛東的講述如同屁股下面的這輛破車——其實車不破，破的是路。也不是路，因為幾乎沒有路——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就是個不利索。沒辦法，一來他實在沒這個興趣，確切地說是沒膽量培養這樣的興趣；二來呢，每天晚上的批斗會結束后到入睡前，他還要費半天腦筋。仔細推算，明天晚上別人會給他安個什么新罪名，他又應該怎樣應對。這樣以來，老是睡不好覺。白天一坐下來就犯困，但真要睡，還睡不著。只要離開工地跟批斗現場，神經一松，腦袋就成了爛草窩，理不清頭緒。

那還是大前天的事情。唐衛東偶然之間說，真想開架飛機上天。當時旁邊除了他們幾個牛鬼蛇神，還有兩個戰士。按照道理，這話昨天晚上就應該傳到批斗會上去，但不知哪個流通環節的效率出了問題，到現在還沒有。唐衛東一直琢磨著，如何給予合理的解釋，但老是找不到正解。這可不是小事，一不小心就得加重罪名。

唐衛東，你干嗎這樣糊弄我?我平常待你咋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凌厲的寒風刮去這話中絕大部分的撒嬌成分，剩下的都成了硬邦邦的冰碴子。

沒有啊，我真不是糊弄你。唐衛東趕緊打起精神。

即便傻瓜，也知道王志紅最想聽的是什么。這個故事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在知青中間傳播開，原因很大程度上也正在于此。那個血淋淋的復仇故事中，還有兩個年輕女人。她們不僅漂亮，而且壯烈。那種血腥的氛圍，與當下的環境暗合。當然，也正對這幫青皮后生大姑娘的胃口。

棉帽子緊扣著。大衣領子翻上來。中間的白口罩，再加一層封鎖。王志紅的臉蛋已經完全消失，結果使得那雙秋葡萄般的眼睛，顯得越發有神。唐衛東只掃一眼，就趕緊挪開。他當然發育正常。而且看過那么多書，更懂得紅袖添香才子佳人的浪漫。但是這種極度嚴寒的環境，將他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完全冷凍。一些正常的思維鎖鏈，已經被凍裂。他似乎能感覺到，下體成了物理學上熱脹冷縮原理的實驗品，明顯萎縮。如今，身邊的女人早已不再是女人，極度缺乏真實感。只有紙面上的女人，才能調動他的思維。要知道，自己是現行反革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人們不落井下石，他已經感恩不盡，哪里還敢有其他什么奢望。

可如今紙面上除了斗爭血腥與仇恨，再沒有別的。即便有個把女人，也不是人，而是機器。鐵姑娘嘛。所以那個普通的故事，能在知青中不脛而走，廣泛流傳。

唐衛東調動起全部記憶，給王志紅復述一遍，然后大家陷入沉默。每開一次口，都會有若干熱量流失，浪費不起。

下車時，王志紅塞給唐衛東兩顆糖。家人從上海寄來的。唐衛東本想伸手去接，但四肢麻木行動不便，讓王志紅產生了誤解。

客氣什么?全當是你給我講故事的酬勞。王志紅把糖塞進唐衛東的口袋，順手在他肩膀上拍一巴掌，然后跳下車，揚長而去。

三

晚上的批斗會果然有新內容。有人發現了階級斗爭新動向。

唐衛東，聽說你想開飛機上天，有這回事吧?你老實交代，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嫌北大荒艱苦，不想在這里接受勞動改造?那人言之鑿鑿，志在必得。

不。我之所以會突然產生這樣的想法，是因為從小就對科學感興趣。飛機和藍天對我來說，還是神秘的未知世界。唐衛東不卑不亢，滴水不清。接連兩晚上的工夫，沒有白費。

狡辯!好好的，你為什么想上天，是不是那樣叛逃方便?正面回答，為什么要上天!周圍幫腔聲不斷。一連幾天學習最高指示，大家早已厭煩，都需要來點新花樣。

上天還能干嗎?看地球!唐衛東脫口而出，人群哄堂大笑。

那人比唐衛東矮半頭，氣勢本來就有虧欠，當下更是啞口無言，面紅耳赤。唐衛東的第一感覺是解氣。但幾乎同時，不安也油然而生。趕緊下意識地彎彎腰低低頭，追加一句，好好看看我們勞動改造的北大荒，看看我們偉大祖國的大好河山。

那人再說不出別的，灰溜溜地退場。副連長不覺火冒三丈。順手將煙頭砸到地上，抬腳一碾，朝人群中丟個眼色。

一個人隨即站出來。我檢舉揭發，唐衛東妄圖對抗改造，今天一直拉攏革命青年王志紅!唐衛東你老實交代，有沒有這回事?是今天下午的那個司機。

這話正好點中唐衛東的死穴，讓他有苦說不出。大家一看，頓時來了精神。老實交代!再不老實，叫你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不斷有人跟風起哄。

這個問題我來說明一下。今天下午是我叫唐衛東給我講故事的。他剛開始不肯，后來經過我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他才答應。他表示，愿意用他掌握的知識，幫助革命青年進行思想改造，給我講了《棠棣之花》。王志紅聲調不高，但不慌不忙的，每個字都跟冰疙瘩一般瓷實。

司機張口結舌，只得求援地看著副連長；副連長到底是老革命，很快又抓住一個要害。唐衛東，這倒真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其實情況我們早就有掌握，為了抓住幕后黑手，所以一直沒找你，避免打草驚蛇。今天正好，王志紅出來做了證明。那你就一五一十地說說，那個在知青中非法傳播的故事，是不是你編的?你編那樣的故事占領革命青年的思想陣地，究竟是什么目的?

副連長，那可開不得玩笑。那個故事不是唐衛東編的，他沒有那樣的本事。那是郭沫若的作品。要不，我連那點最起碼的覺悟都沒有?王志紅笑吟吟地看著連長和指導員。

什么鍋沫若碗沫若，一樣都是毒草!

唐衛東和王志紅欲言又止。連長覺得郭沫若這個名字比較熟悉，但一時間想不出來是干嗎的，在兵團還是省委；指導員到底是指導員，別的不知道，還知道毛主席詩詞中有和郭沫若同志的，看來不但不是牛鬼蛇神或者靠邊站的，而且來頭還不小，趕緊站出來，轉移斗爭方向。不管怎么說，副連長也是連首長，有班子團結和領導威信的問題。

雖然今天的批斗會剛開始暴風驟雨，但結尾也和往常一樣，不咸不淡，都是真理般絕對正確的廢話。

四

窗外寒風呼嘯，唐衛東充耳不聞。油燈昏暗，將他的身影刻到墻上，微微搖動。鼻子耳朵旁邊留著濃重的陰影，充滿立體感。

這屋里住的，都是牛鬼蛇神。他們那組一共五個，唐衛東和小周是現反，老左跟老許是極右，老王是歷史反革命，特務。和往常一樣，大家各自忙活各自的事，很少交談。即便有交流，也是再簡單不過的對話，局限在比較熟悉多少有點信任的范圍內。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教訓深刻。因此被昏暗緊鎖的房間，顯得越發壓抑。

到底是上海產品，王志紅給的糖真是甜。那種難忘的味道讓他徹底失去聽覺與視覺，而將味覺突出出來。被窩里越來越暖和，他已經找到上半身，只有腿和腳還處于失蹤狀態。雖然摸摸都完好無損，但似乎都不歸他所有。

節約鬧革命。下半身還沒找著，油燈已經吹滅。唐衛東眼前先是一黑，然后又逐漸明亮起來。大廳里擁擠的人群。黑暗中母親悠長的嘆息。書記語重心長的談話。警察那一張張結冰的臉。這一切如同電影鏡頭剪輯，在他眼前依次浮現：

牡丹江師范學校組織學生觀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覽。二年級學生唐衛東也在其列。看了滿滿一大廳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的反黨材料之后，各個班級都派積極分子在留言簿上留言。當時觀看展覽的不僅有牡丹江師范學校，還有別的許多單位，人如潮涌，數都數不過來。

唐衛東學習成績好，字也寫得漂亮，這任務非他莫屬。寫點什么呢?還是展覽會的主題吧，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前面四個字很快成了龍飛鳳舞的書法，但就在那同時，他突然又想起那次跟母親的對話。還是初中期間，有一次不知道因為何故，母親突然說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有什么好斗的?過個太平日子不好!這話實在新鮮，唐衛東大惑不解，問題也隨即脫口而出。媽，你說什么?難道階級斗爭不好?母親長嘆一聲說我也說不清楚到底好不好。我只知道要是不搞這些，你爸就不會撇下咱們娘兒仨，自己跑到臺灣去。

生父是國民黨青年師的上尉機要參謀。6歲那年，解放軍即將開進青島前夕，他撇下妻兒老小，獨自跟隨部隊從海路撤往臺灣。幾年后，母親改嫁繼父，后來的解放軍中尉，并且跟他來到北大荒。這些殘存的記憶雖然不多，但卻相當深刻。如同岸邊長期被風吹浪打的礁石，雖然再無棱角，但輪廓依舊突出。

記憶的屈辱與不快潮水一般漫到臉上。母親一看立即變了顏色。連聲說不對不對，還是廣播上說得好，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我一個家庭婦女，不懂得大道理。

唐衛東還在心騖八極，后面的人已經急不可耐。沖動驅動著大家，他們仿佛都處于高燒狀態。快點快點!后面還有人排隊呢。

好好好。唐衛東趕緊筆走龍蛇，草草而就。但直到現在他也無法相信，自己居然忘記了最關鍵的兩個字。

忘記。

就是因為這兩個如同讖語一般的字，讓他成了現反。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犯了錯誤的青年，還是送回父母身邊吧，對他們的改造有好處。于是他又回到北大荒。在父母身邊接受改造確實有好處。那唯一的好處是，每天晚上他挨批斗時，母親都要擔驚受怕。

膝蓋已經找到。唐衛東開動大腦里的探照燈，仔細搜尋自己白天的活動。那一刻，他真像個老謀深算的罪犯，手法熟練地毀滅罪證。照了半天，確信沒有疏漏之處，這才放松下來。口腔里的甜味兒還在，舌頭的感覺因此與平常明顯不同。黑暗中，王志紅那兩只大眼睛逐漸閃閃發亮，充滿質感，唐衛東身體里也再度產生了關節。不像白天，是個囫圇個的完整團塊。下體在溫暖的被窩里慢慢恢復常態，熱乎乎的。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這句《西廂記》里的戲詞他還是初中時看的，盡管現在早已成為毒草，他依然記憶深刻。

王志紅拍拍他的肩膀跳下車，走前還回頭對他笑了一笑。角度背著副連長，那朵鮮花只對他自己開放。非常奇怪的是，白天活人在眼前，自己只不覺得她是人；夜深人靜連個鬼影都沒有時，她反而讓他意識到了自己的性別。

唐衛東突然看到了王志紅。大家一同勞動，看到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大冬天的，她竟然穿著夏天的衣服。脖子的白不像雪那樣，而是蘋果肉的顏色。胸前則是兩顆熟透的桃子，碩大而且柔軟，走路都晃悠。唐衛東越看越餓，越餓越急，口水忽然噴薄而出，讓他非常難堪。但更難堪的還在后面。被口水打濕的褲衩涼冰冰的，貼在身上很不舒服。

唐衛東的心還如同鼓點一般，從幸福的顛峰跌落進痛苦的深淵，身體軟綿綿的，半天沒力氣。再說被窩外頭冷得掉耳朵，更不舒服。因此就沒有動彈。直到早晨，將褲衩焐干。

五

今天的任務是打井。要擴大開荒面積，就得增加人手；要增加人手，就得蓋房子；要蓋房子，首先要燒磚；要建磚廠容易，只要能找到水源。

風水先生領著連首長轉一圈，最后停下來，指指腳下，說水脈就在這里，打吧。然后提著連隊給的一塊肉回家。但他們過來挖了五米多，只是壁間有水滲漏出來，一直不見下面的水頭。

打還是不打?連首長商量來商量去，決定繼續打。周圍就這一個風水先生——當然現在不這么叫。他沒有稱謂，也是革命同志，老鄉——不管靈不靈，反正只有他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這是塊硬骨頭，連首長經研究決定，交給牛鬼蛇神，讓他們在困難中接受考驗，以便進行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

唐衛東上工地之前跟王志紅照了一面。在昨晚的經歷之后，本以為自己對她的印象會有所改變，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她還和過去一樣，涼似冰冷似風，沒有性別。在她跟前，自己還是現反，而非男人。昨夜星辰昨夜風，被窩里的熱情還殘存一些，但數量遠不夠走近她的消耗。它們剛一出來，就被風迎面吹散，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王志紅那兩只眼睛對唐衛東笑笑。也許還說了點什么，但他沒聽見。那兩只會說話的眼睛，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讓他聯想到了電影上的女特務。這個感覺讓他的心緒大為惡劣。于是視而不見，面無表情——其實這只是他自己的心理感覺。當時大家基本都處于集體面癱狀態。除了幾種規定動作，再不會做別的表情。

和往常一樣分組行動。唐衛東他們腰上捆道繩子，從上面吊到井底。一提溜起來，唐衛東的身體顯得越發苗條，而且還有繼續苗條的強烈趨勢；他感覺一陣氣短，趕緊用手使勁拽住繩子，將身體的重量換到手上。

井口很大，但挖到下邊，逐漸減小。水珠從壁上滲出來，慢慢有了涓涓細流的規模，下邊因此成為污泥潭。為防止倒塌，周圍加了支撐，于是越到下邊能見度越低。他們幾個先濕鞋，然后再濕衣服。到最后，整個成了泥人。好在下邊的小氣候明顯比上邊強，不像上邊那么冷。

唐衛東一點都感覺不到累。他已經成了機器，只知道根據指令，按照一定的節奏動作。肉香油香還有酒香的感覺一直在眼前徘徊，直到最后讓他反胃。牛鬼蛇神和工農兵一起參加勞動——不，遠比他們干的活重。勞動改造就是勞動改造——但伙食標準不同。在此之前，他已半年不知肉味。最后一次改善伙食，師傅打菜時，一大塊肥肉沾在勺子上沒掉，好險讓唐衛東的眼珠子掉進菜盆。那短短的幾秒鐘，他的眼珠子牢牢地粘在師傅的菜勺上，拽都拽不動。還好，那塊肉最終沒再漏網。他等于白白揀了一個天大的便宜。

打到十六米時，終于找到水頭。連長很高興，在井口發下宏愿。過年期間，牛鬼蛇神跟工農兵執行同樣的伙食標準。唐衛東一聽更高興。要是能一直執行同樣的伙食標準，他們寧愿天天打井。左右不過是一身力氣唄，這玩意兒不用擱在那里也不能漲利息，純粹浪費，哪趕上換點吃的。

六

連隊放假。拾掇拾掇衛生，準備過年。當然要提前置辦年貨，最主要的，就是殺豬宰牛羊。副連長說，知青戰士一年到頭的不容易，這活兒交給牛鬼蛇神吧。大家伙趁這工夫，政治學習之余，整理衛生洗衣服，順便也寫封家信啥的。牛鬼蛇神殺牛，不正好專業對口嗎。

副連長過來宣布任務。唐衛東他們五個人——不，是五個階級敵人牛鬼蛇神—要殺好分場分給連隊的四十頭豬，三十條牛，還有三十只羊，連隊好過年。

唐衛東一聽，腦子不覺嗡地一下，暈了。你裝啥假慈悲?我告訴你，這就是你思想上必須改造的地方!小資產階級習氣!爸爸——是繼父—提起菜刀手起刀落，雞頭應聲落地，然后順手將雞朝母親腳邊一扔，大聲吼叫。雞雖然沒了腦袋，但依舊撲騰翅膀，血濺得到處都是。躲在母親身后的唐衛東渾身發抖。母親一手扶著身后的兒子，一手抹眼淚。

母親從頭到尾都沒言聲。等門神般的丈夫離開后，彎腰輕聲但是堅定地對唐衛東說，小東，你記住，不管遇到什么情況，都不要隨便殺生!

副連長，別叫我于這個吧，分配我什么任務都行，要不，我還去打井!唐衛東苦苦哀求道。小時候那次過年前的經歷，還如同昨日一般清晰。

為什么?你不服從組織分配?副連長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他估計唐衛東這個生性懦弱的書呆子干不來，果然不假。

不不不，我不是不服從分配，實在是干不了這個。我連只雞都不敢殺，哪里還敢殺豬殺牛?唐衛東飛快地搖頭。

那我問你，你吃不吃豬肉牛肉?副連長收斂笑容，正色問道。

吃，當然吃。唐衛東的喉嚨一陣咕嚕。

我就知道你吃，而且胃口還很好。你總算暴露了資產階級的偽善思想!勞動人民能殺，你為什么就不能?你憑什么吃現成的?副連長揮起右手，然后再果斷地凌空劈下。

副連長，求求你，我真的下不了手。我，我跟王志紅其實沒什么。

你少跟我扯犢子!我給你們安排工作，跟王志紅有什么關系?

真的，我真的沒說假話。每回都是她主動找我，我也不大搭理她。我知道我是誰，癩蛤蟆不敢想那天鵝肉。

唐衛東，我鄭重警告你，這是組織上給你分配的任務。敢不執行，按照對抗無產階級專政處理!你們幾個都聽著，必須按人頭分配，每人都要親自動手殺幾個。各人干各人的，不許多干，也不能少干。回頭我要驗收，敢少一個，哼!

雪很厚，踩在上面咯吱聲沉悶而且悠長，副連長感覺那么軟和輕快。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青春!那段熟悉的樣板戲隨著煙落在身后，在風中劃出一條尖利的曲線，硬生生地扎在唐衛東的心尖上。

牲畜都攔在場院里。屠宰場就是外邊的案板，幾個人輪流主刀。唐衛東一直當助手，直到場院里只剩下他的定量為止。八頭豬，六條牛，六只羊。

血染紅了腳下的雪地，地面不再一片潔白，烏黑，黑紫，紫紅，鮮紅，淡紅。各種顏色在濃重的腥味中雜亂交替，點綴著這片宏偉的刑場。牲口的哀鳴慘叫都已停下，只有放在案板上的那個倒霉蛋，才會垂死掙扎地哀號幾聲。

另外那幾個先抬起一頭豬放到案板上，四人一人扯一條腿，等待唐衛東動手。唐衛東發現豬正死死盯著自己，眼里充滿哀求。那種神情，他經常可以看到。跟自己剛才看副連長的樣子差不許多。唐衛東瞪它一眼，說他娘的，你看我干嗎，又不是我要干的。但豬的眼睛仿佛是個平面鏡，將他的眼神原樣反射回來；唐衛東一驚，刀哐啷一聲跌落在地。

他媽的，你到底殺不殺?再磨蹭，我們走了啊，大冷天的。真他娘的沒用!老左開始罵罵咧咧。

天上沒有太陽，但雪的反光依然耀眼。模模糊糊中，唐衛東眼前突然出現幾張雪一般冰冷的臉。有的穿警察制服，有的穿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有繼父，也有副連長。繼父的巴掌比起副連長的招數，可是一點都不差。

唐衛東從地上抄起那柄尖刀，眼睛一閉，死命捅下去；那豬的四蹄猛地一彈，然后開始呼天搶地哭喊。

血噴射出來，帶著刺鼻的臭腥氣和慘白的泡沫。它流了很長時間，和其主人的長笛獨奏一般悠長，回味無窮。

和豬相比，殺羊要簡單得多。幫手只要兩個。碰上勁大的，一個也中。血也不如豬多，但那叫聲實在夠戧。咩——咩。唐衛東怎么聽怎么像迷路的孩子在風中哭喊大人。

媽——媽!媽——媽!頭一回挨繼父揍時，他就是這么叫的嗎?

唐衛東能感覺自己的眼睛紅了。因為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帶著紅底色。包括那條牛。它真是條漢子，雖然掙扎著試圖后退，但一點都沒叫——也許叫了，但唐衛東半點都沒聽見。他耳邊一直回蕩著剛才那頭豬悲涼的長笛獨奏，與迷路孩子哭喊媽媽組成的交響曲——完全算得上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一錘子下去，牛踉蹌而倒。就在它倒地前的那一剎那，唐衛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牛眼睛悲愴的淚。那哭聲格外特別，簡直就是前兩天打井時，壁上滲漏出來的水滴。無辜，清澈，透明。

唐衛東仿佛吃夠了肉喝多了酒，頭暈腦漲，眼前都是重影。副連長來了，還有繼父。他們站在場院的牲口群里，一會兒是人，一會兒又成了豬，或者牛羊。剛剛放到案板上的那頭豬，眼睛跟副連長的似乎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像，哦不，不是像，就是。

唐衛東輕快地手起刀落。尖刀剛開始一梗，然后就暢快起來。只聽仆的一聲，隨即有熱乎乎的腥味傳來，帶著厚厚的潮濕。那種潮濕的氣味緊緊裹在唐衛東的腦袋上，讓他無法喘息。正在這時，他隱約看到雪地上誰在畫紅色的圓圈，如同兒童的畫筆，一圈接一圈不停地畫著。原來是那頭剛剛挨了一刀的豬。它在場院里奮力狂奔，撒歡一般。

那種氣氛深深地感染了唐衛東。他像兒時那樣，自然而然地融進了同伴的游戲之中。提著尖刀跟著沖進場院，在雪地上箭步如飛，如同長坂坡上的趙子龍，在百萬曹軍中七進七出。

沖啊!殺啊!

風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停歇，潔白無垠的北大荒一派肅穆。雪地上，那一圈圈紅色逐漸迭合起來，向四面八方同時延展開來，形成一片廣闊的海洋，緩慢但是堅決地淹沒了唐衛東的身影。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