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著汽車直奔團山,陽光在我的頭頂上,撕開了天空的云翳,大地和心情一片亮堂。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回家的日子。我是回家嗎?是或不是,我自己也不明白。團山塞滿了我的想象和遐思。是我生命的源頭,我為此而來。一路看見阡陌深處,村莊和莊稼色彩斑斕,歲月穿梭其間,人事更迭的滄桑,被遺忘在日常生活的瑣碎里。比如我現(xiàn)在站在團山村村口的荷塘邊,看見背包的或扛著農(nóng)具的行人,經(jīng)過這片荷塘的時候,人人對之視而不見,自自然然來來去去,沒人關(guān)心荷塘里面的事情。我對這塊大地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但是團山村人卻了如指掌,因為這是團山眼皮底下的大地。所有發(fā)生或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早被季節(jié)安排得井然有序,一絲不茍。我,以及其他一些人,需要知道大地更多的事情,是因為我們遠離著真正的大地,大地才是生命最親近的地方。
我在村口的荷塘邊停留了大約兩分鐘。荷葉在水面上投下的陰涼,像一群小魚游弋,撥動荷影里的水花。但肯定不會是,魚幾乎在和田有關(guān)的水中消失,在我們的童年里消失。谷茬魚曾經(jīng)是田里的生物,是鄉(xiāng)村最美的風俗畫之一。自然界與生俱來的親緣關(guān)系,在這個科技的時代被迅速損毀,化學(xué)分子布滿田間地頭。未來怎么樣不知道,但所謂綠色食品,所謂原生態(tài)這些詞語的出現(xiàn),是對大地的不信任還是對現(xiàn)代人追求的某些事情的不信任?
大地和村莊那么厚道,在未來和命運面前逆來順受。
我固執(zhí)地想發(fā)現(xiàn)一條小魚游弋其間,但只看見一道堤埂隔開了的荷塘。荷塘左右,是連成一片的稻田,稻田里的莊稼已經(jīng)牧完,谷茬被水浸泡著。云南的農(nóng)田長得幾乎一個樣,但五百年和今天的情形肯定不同:舊的田埂已成為田里的泥,新的田埂又隆起。我知道我來此地的目的,不僅僅是這片田園和那些傳說中的雕梁畫棟,村莊里的動物不會隨便來農(nóng)田玩耍,稻田中蠕動的生命,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塊三分之地。有名無名,生存著就好,讓幸福生活遍地衍生,大地為每一種生命提供了存在的條件。
堤壩高出荷塘許多,荷葉蒙著薄薄的塵土,生長的姿態(tài)卻顯得壓抑而疲乏。匆匆逝去的歲月,或多或少忽略了它們的存在。這座村莊,使我感覺到憂傷和眩暈。身后是一條百年老鐵路,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乘著火車,與這座村莊擦身而過,像村莊與荷塘各居一所。那時我卻不知道這座村莊與我有著五百年的淵源。坡上的村莊此時不動聲色,它一直都這樣不動聲色,仿佛是一棵老樹,不動聲色地讓生活發(fā)生和結(jié)束,但我感覺到了血液的溫暖,就來自這座村莊。我要在進入村莊之前,迅速記住它的模樣。我仿佛看見了我的前世,那里面是我生命的最初,我現(xiàn)在的模樣的模版,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模樣和故鄉(xiāng)的模版。父親幾乎完成了這個村莊五分之一的生命履歷,他百年之后的生命延續(xù)由我繼續(xù)。現(xiàn)在,這個叫團山的村莊,有幾座涂著石灰的普通房子,不規(guī)則地擋住我的視線,遮蔽著村莊仍在繼續(xù)的未來。
我的身旁是慧蘭,當我在這個村莊五百年的紅塵中與她相遇時,得到了祖先們的庇佑,使我順利進入了團山,像回家一樣,我享受到了與所有到團山游歷觀光者絕對不一樣的待遇。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對這座村莊竟是如此熟悉,仿佛村莊里的每一個人。我都能隨口叫出名字。而感覺中的陌生,似乎是因為離家已久,與我記憶中的村莊發(fā)生了脫節(jié)和改變,如此而已。但團山的美,依然樸素,遠遠地我就看見,五百年來沒有絲毫改變,為這個村莊日見古老的歲月,依然張揚著生命的活力和人性的柔軟。
經(jīng)過這座荷塘的時候,我滿腦袋的遐想沒有對美麗善良、能歌善舞的慧蘭姑娘講。慧蘭是團山村第十七世后人,晚我一輩。大學(xué)生。也許對她來說,村口有一座荷塘或是有些別的什么,一切都那么正常,順理成章,甚至是可以省略的庸常。可是在我的眼中,荷塘的過去未來,也許和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當年離開團山另立門戶有關(guān)。荷塘里的水,是百年前背井離鄉(xiāng)灑下的眼淚。沿坡而上,于是我看見了團山古老的面容,這道已顯斑駁的大門,似乎在告訴我,門里是一戶人家,而不是一座村莊。看見我,雞不飛狗不吠,從它們抬頭打量我的眼神中,我看出雞狗們產(chǎn)生的短暫疑慮,隨之又釋然:這個從沒見過面的家伙,原來是自家人。我知道,我身上有它們熟悉的味道和氣息,我是團山村的哪一個人。慧蘭現(xiàn)在是我/陌生而又熟悉的侄女/跟在她的身后/我像是回來探親/坐在慧蘭家/看來來去去的人/和我一樣/都是老張家的模樣……
短短五百年,彈指一揮間,改變不了生命中與生俱來的東西。
村莊依然一派寧靜。
2
生命的村莊,像一張盒子,打開了就不能關(guān)上,鮮活的故事,晨星般散落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父親告訴我們的團山,只是幾個簡單的漢字:張福、張山、張海、團山、家廟。這是離開團山的張姓后人,一代代口頭傳承的祖籍地,濃濃的鄉(xiāng)情,已略去所有與生活有關(guān)的枝節(jié),像一張通往故鄉(xiāng)的神秘路標,那里是我生命之河的源頭團山。
團山村坐落在一道山坡上,開村始祖張福,當年大老遠由江西貿(mào)易至滇,大約與那支駐滇的明朝軍隊有關(guān),所從事的生意估計也是民窯瓷器、絲綢之類。自古以來江西盛產(chǎn)瓷器,祖先選擇從事這樣的生意,就有一定道理,張福等江西人隨之也帶來了其他特產(chǎn),如云南人視為驕傲的米線等。最近報紙上有人撰文說,米線在云南大概有三百年歷史。我認為不止,米線在云南的歷史,應(yīng)該在五百年以上。因為五百年前,大量的江西人和福建人在云南各地定居,充軍的、任職的、做生意的比比皆是。那時的云南,在外省的生意人眼中,有著無限商機。比如當團山村的始祖張福在明洪武年間來到云南,發(fā)現(xiàn)瓷器之類的物件,在當時的云南,屬高消費物品,除少部分官紳之流,幾乎就沒市場,況且當時的建水,自唐代開始,就有了本地的瓷窯。云南的生意場,與想象和傳說不符,我的始祖張福,一時間心灰意冷,但打道回江西,談何容易。陣痛之后,毅然決然,棄商務(wù)農(nóng),先后在建水藍田村和張把十寨暫時擇地而居,并娶了當?shù)赝跫艺晃煌跣找妥骞媚餅槠蓿簿褪菆F山村張姓的始祖母。這是祖先的聰明之舉,一個外鄉(xiāng)人,在當時交通、信息都很落后的云南建水,要想生根,其難可想而知。但生意做不成了,那就選擇一處更好的生存環(huán)境吧,所以即使已經(jīng)娶妻生子,祖先還是打算重新選擇一處更適合居住的地方。于是每天外出勞動,不忘相風看水。偶然的一天,祖先張福放牛經(jīng)過團山,牛居然臥下了,怎么攆也攆不走。牛兒似乎提示祖先這里是一塊風水寶地。那時的團山,我相信已經(jīng)有一個彝族寨子,住戶不多,但土地肥沃,滿目蔥翠,流水潺潺。鳥語花香的團山的確誘人,通些詩書的原江西人都陽縣許意寨人,現(xiàn)團山村張姓始祖張福,大概是看見了另外一副世外桃源之景,心頭一喜,就由團山對面的山腳下,遷至團山,生下了一世祖張山和張海兄弟二人,利用云南的空氣、稻谷和水,做些米線之類的思鄉(xiāng)小吃,一吃就吃了個數(shù)百年經(jīng)久不衰。張福所生的兒女們長大了,大了就必須分家,大兒子張山留下繼承家業(yè),而二兒子張海,卻子承父業(yè),又開始了張家貿(mào)易的傳統(tǒng),由團山去大理經(jīng)商。出門前,兄弟兩灑淚而別,恐此去背井離鄉(xiāng)再不能回還,兄弟倆將一個瓷盤一分為二各執(zhí)一半,以方便后人相認。團山第17世后人,72歲的張繼夏遺憾地告訴我,留在建水團山的那一半瓷盤,他見過,曾經(jīng)用紅綢緞包得嚴嚴實實,可文革時被一個敗家子毀了。但是更多的團山入,繼承了始祖張福敢闖敢干,志在四方,不怕吃苦的良好品質(zhì),一代代團山人,紛紛走出團山:讀書、創(chuàng)業(yè),繼續(xù)張姓子孫的人生之旅。五百年來,團山張姓子孫,人才輩出,人丁興旺,遍布國內(nèi),成就了團山村五百年香火不絕的繁衍。
我這一支的祖先,當年為何要由建水團山遷至石屏四家,乾隆時期刻撰的碑記,僅一筆帶過,故記載不詳。我想修譜志,對這樣的家族重要變故,應(yīng)稍詳,以便后人考證。不過當我來到團山,看到團山村的建筑大都是清代晚期所建,那是清代滇南一個大規(guī)模開采錫礦的鼎盛時期。團山村的張姓子孫,看見如此良機,自然不會錯過,他們身上保存著祖先遺傳的商人基因。因此出去淘金的人,一部分發(fā)達了。身上有錢,首要的就是回家光宗耀祖,建房、設(shè)廟、鋪路。于是雕粱畫棟使團山村儀態(tài)萬端,榮耀浮華起來。在此之前的清代乾隆時期,團山村還有過一次輝煌,經(jīng)濟的主要來源仍然是靠開礦所得。因此團山村早期的部分歷史,在乾隆時期得以整理保留,比如重修家譜,建家廟,我在團山看見的家廟,主要原型就仍是乾隆時期的樣子。我這一支的祖先,可能就是那個時期由團山遷到石屏四家。不過我認為,那時的團山,應(yīng)該能夠容納我的第八世直系祖先張思鵬、張思旦兄弟二人,卻為何在團山的鼎盛時期離開了呢?也許有這樣三種可能:一是家庭發(fā)生了重大變故,不適合在團山繼續(xù)生存,中國農(nóng)村自古就有子大分家的習(xí)慣。家譜記載,我的第七世直系祖先也是兄弟二人,但老大無后(早逝?),老二也許在養(yǎng)育了兩個兒子后,亦早逝,致家道落寞。少年早慧的第八世祖兄弟二人,決定重振家業(yè),離開團山到外地發(fā)展,兄弟二人沿著團山剛剛鋪就的石板路,宿命一般,又走上了外出謀生的人生之途;二是外出采礦起步較晚,兄弟二人不甘下乘,發(fā)誓此去決不無功而返,否則將長期漂泊異鄉(xiāng),像始祖張海那樣。但跋山涉水地走了整整一天之后,來到僅有四戶人家的一個小寨子,兄弟二人又累又餓,實在走不動了,就敲開一戶人家,討口飯吃,熱情的四家村人,讓兄弟二人吃了個飽。看著這對年輕的兄弟,就勸他們留下,此去山高水長,虎狼當?shù)溃嘶甲虜_,總之路途險惡,別走了。我年輕的祖先,開始懷疑自己最初的決定是否冒失了些,但是不想回團山了,回去讓團山的叔伯兄弟們笑話,就在四家留下,準備以圖將來,這一準備就又出現(xiàn)了另一個以張姓為主的歷經(jīng)約200余年的四家村,就有了張姓第16代后世子孫我家的兄弟姊妹六人;三是我們屬第三支,即張山的第三個兒子的后人。張山的長子留在團山,其他該干嘛干嘛,留下者,家族不可能給予重視。長兄為父的傳統(tǒng),根深蒂固,于是自尊選擇了另立門戶。
作為這一支的后人,根據(jù)大概掌握的前幾代人的性格傾向,感覺第二種情況比較可能。我一直認為,個性也會遺傳,作為一種密碼代代相傳。比如獨立特行、自強自信、自作主張的性格,在父親以后的直系后代中,即使有年齡的、輩份的、工作的和經(jīng)歷的差異,卻十分地相似。五百年的歲月,在人生長河中,很多東西可以消彌、抹去,也許再過五百年,也還會那么相似,因為這是刻在生命里的符號和密碼。
打開村莊這個古老的盒子,有的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有的故事正在開始,有的故事仍在繼續(xù)。我寫的只是滄海一粟中的某個部分,它重得像一塊厚土,我只是淺淺地種下了自己的一點心愿,像一朵不起眼的野花,在團山村的邊緣生長,也許等不到來年就會曇花一現(xiàn)而凋謝。感謝團山,指示給我祖先們的履痕。但是我也知道,生命在歲月的河流中,即使有的扮演過重要角色,也只是匆匆過客,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漂浮物,一會兒就流淌得不見蹤影。
就在我準備結(jié)束這些文字的時候。傳來噩耗:三哥意外身故!三哥一生不幸:幼輟學(xué),少離家,娶妻楊氏,生三女。在鐵路謀事。淘金開礦,豪兜仗義,卻無根無本,致財疏淪喪,妻離子散。后得壩心女孫氏陪其右,生一子。衣食無靠,蒙兄弟姊妹接濟數(shù)年。二哥憐其苦,為其謀事,終得享安寧幾年。有孫繞膝下。至此,三哥有生之年的全部努力,均付之東流。留下四個兒女,三女成人。一子尚幼。他躺下的樣子是父親和外公,再過一百年,他的后人,也許知道這是祖先,但一定不知道這個祖先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57年人生的失敗和苦痛……
我在一寧靜的湖邊,得見三哥最后一面。三哥面容安詳。如睡去一般,其善面依然卻顯無助。三哥身后留下的財富,唯善爾。弟感之,念之,悲之。
一場雨后,三哥的墳頭長滿了青草,他躺的地方,離祖先躺的地方最近。一杯黃土,概括了團山張姓第十六世孫——我三哥的一生。嗚乎,逝者如斯夫,愿三哥安息。
是為祭。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