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份的一次朋友聚會上,大家聊起卡瓦格博雪山外轉經路上查里頂廟的藏歷三月十五日轉廟節——一個宗教活動和世俗享樂融在一起的獨特節日。韋國棟大哥說,西藏鹽井鄉的加達村有個婚姻節,但不知具體內容。引起在座朋友們的極大興趣,于是催促他咨詢這個節日的相關信息。他經與西藏芒康縣電視臺的扎西聯系,得知確有這個節日,在藏歷新年初九舉行。我和韋大哥商定前去走訪這個節日。
資料只有寥寥幾字,芒康縣鹽井鄉加達村傳統祭祀地祗神活動,藏歷正月九日舉行集體假結婚儀式,以此,促進村民團結,人神共樂。沒有活動程式和內容的具體介紹。
加達村我以前去過數次,但都是沖著古老的鹽田和傳統制鹽術而去。加達村是鹽井鄉下轄的一個自然村,位于瀾滄江西岸。站在國道214線上的飛來寺觀景點,向北望去,在瀾滄江咆哮而來的峽谷的盡頭,一座錐形的雪峰浮在云層之上——這座雪山叫達美擁雪山,是鹽井鄉境內最大的神山,當地傳說她是卡瓦格博的女兒。傳說:有一年,達美擁去朝拜圣地拉薩,來到這個地方,看見這里的人們過著貧窮的生活,瘟疫的折磨,心中萬分悲痛而潸然淚下,流下的眼淚變成一百零八個溫泉泉眼,溫泉治好了人們的疾痛。她停下了前往圣地拉薩朝圣的腳步,留在這里護佑著這塊土地上一切眾生的平安和幸福。依附在達美擁雪山下瀾滄江河谷里的擦卡龍,藏語意為產鹽之地,鹽井是它的漢語稱謂。還是在孩提時代,我就知道我們的生活與擦卡龍有著割不斷的聯系,因為所需的鹽巴靠那邊的男人們從騾馬背上馱來。當村里面臨缺鹽的時候,在人們的翹首期盼中,擦卡龍的馱鹽馬幫就會伴著清越的口哨和叮叮咚咚的馬鈴聲中從村東面的久子拉山埡口翻下來,穿過一片片養地,來到村里。他們以物易物的方式,用鹽巴換走一袋袋青稞、小麥、玉米和核桃、香油。我所見過的馱鹽馬幫大都來自加達村。我們地方把加達村的馱鹽馬幫叫做達加擦哇,意思是靠鹽巴維生的加達人或加達鹽民。加達馱鹽馬幫的到來,會使平靜的村子霎時熱鬧起來,人們高聲大噪地相互轉告“加達擦哇來啦!加達擦哇來啦!”各家各戶用口袋、盆子或竹籮盛著谷物、核桃或提著香油瓶,一路說說笑笑,腳步輕盈地奔向加達擦哇們的營地或他們借住的人家。連牛和騾馬都好像聞到了鹽味,引頸亢奮地叫起來,伸直了尾巴狂跑起來。加達的鹽顆粒較粗,紅色,我們叫紅鹽,這紅鹽比白鹽似乎更受人們的喜愛。因為人們常說加達的紅鹽喂牛可以膘肥體壯,公牛還可以長力氣,母牛催奶,還可以防治牛身上生長叫“絲格”的吸血蟲。這種叫“絲格”的吸血蟲很厲害,頭能鉆破厚厚的牛皮,吸血吸得渾身脹鼓圓溜。如果一頭牛身上生上二三十只“絲格”,那這頭牛要不了十天,就會被這些可惡的“絲格”折騰得瘦骨嶙峋,走路搖搖晃晃,弄得主人很傷心。牧羊人對加達紅鹽更是“情有獨鐘”,早上出牧前給山羊喂上一點,山羊吃了紅鹽會特別口渴,這樣就用不著滿山遍野地去找找這些不聽話的家伙,它們自然就會跑到有水的地方。加達紅鹽還是腌制琵琶肉的最好的鹽巴,不僅可以防止發霉腐爛,放上兩三年沒有問題,而且還可以保持肉色鮮美,肉味香醇可口。
在記憶中,交易規矩似乎約定俗成,從未見過村民和擦哇之間有過討價還價的情況。具體交易方法有“卡牛”和“卡久”兩種,“卡牛”即平口,即所量的谷物和鹽巴剛好盆口齊。我見過他們是這樣量的,把谷物和鹽倒入盆內,用右手肘沿盆口一抹,抹得平平的,動作極其簡單,干凈。“卡久”即溢口,如果村民拿去的谷物沒有瘦癟的顆粒或者很少,換給的鹽巴就會高出盆口,高出多少就看擦哇的慷慨程度了。交易過程中,雙方還說說話,開開玩笑什么的,其情景充滿融融樂意。加達擦哇都是些性格開朗,脾氣溫和的人。我還見過一個特別能聊會開玩笑的叫土登的加達擦哇,那天,他和我們村的“吹牛大王”杰村大爺邊喝酒邊聊天,從中午一直聊到太陽落山,越聊越興奮。他不假思索的玩笑話搞得杰村大爺前仰后合,還一連放了十八個響屁,第十九個屁竟然拉成了稀屎。也許是土登大叔說話特別逗趣,讓人喜歡,他的鹽也往往可以在我們村里先于同伴脫手。
藏歷新年初六,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我和韋大哥驅車沿國道214線溯瀾滄江而上,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鹽井。韋大哥用手機和扎西聯系,不一會兒,扎西開著一輛三菱車找到我們。扎西說,他明天要去拉薩開會,他的哥哥會來接我們。初七、初八我們在鹽井、曲孜卡,鹽田轉了一圈,初八晚上在鹽田賓館朗瑪廳認識了扎西的同事尼瑪,約好第二天一塊兒去加達村。尼瑪是個很帥氣的小伙子,去年剛從浙江杭州傳媒學院畢業,他是和扎西到鹽井拍攝民俗活動的,扎西有會議要走,就留下他和一個女同事。尼瑪說他的女同事是個靚囡,心里很想一睹芳容,但最終無緣相見。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洗瀨一番,到樓下小食店吃了數碗鹽井名食“加加面”,然后急急忙忙奔向加達村。在鹽井陡峭的鹽田邊拐了兩個彎,過了差不多爛得稀哩嘩啦的加達橋,進了加達村。陽光暖暖地照在山谷里,瀾滄江像流動的綠玉;濤聲尖銳,讓人莫名其妙想起“這個時節,瀾滄江的濤聲像白色巖峰上太陽的反光”這樣的比喻。風也充滿了融融的暖意,田疇里青稞墨綠、麥子鵝黃。田角屋邊,桃花已經燦然開放。家家戶戶屋頂新掛的經幡和小塊的五星紅旗獵獵飄動,交相輝映。在村尾停好車,步行進村,遠遠的就聽到人聲馬嘶。走到村中的河溝里,見10多個漢子穿著華貴服飾,每人牽一匹經過精心打扮的駿馬。這時已經九點三十分。
十點正,男子們跨上馬背,列隊向村北的尼拉通壩子出發。馬隊穿過村道田野,鹽田,馳過陡峭的崖路,揚起一溜塵土。我在路邊上找了個機位,哇,爽死了——層層疊疊的鹽田,已經析出鹽的鹽田和還積著翠玉般的鹵水的鹽田錯落有致,緩緩流動的寬闊的江面,不遠處的綠色的田莊,白色的藏房,一個個英姿勃發的漢子,頭戴“蘇夏”(用紅色絲線綴飾制成的圓盤帽),身穿豬肝色楚巴(藏袍),腳蹬飾有鮮艷圖案的藏靴,揮舞著馬鞭,呼叫著一個個進入畫面。那一刻,我感到鼻內陣陣發酸,拿攝像機的手也抖動起來。
到了尼拉通壩子,漢子們把馬放在一邊,坐成一圈,拿出飲料和酒,開始商量由誰來擔任“瑪巴”(新郎)角色,“瑪巴”即可以由未成婚的少年男子扮演,也可以由已經結婚的男子扮演。這次選出的“瑪巴”都是未成婚的20歲上下的小伙子,一共4個,再選出4個伴郎,其他人為“巴絲”(迎親隊)。商定后,大家起身到另一邊的空地上跳起鍋莊舞。過去是不用跳鍋莊舞的,今天是特意安排,因為有韓國國際電視臺,云南電視臺經典人文地理欄目,還有麗江電視臺要拍攝這個活動。韓國國際電視臺從去年七八月份就在加達村拍攝紀錄片,攝制組加上女翻譯一共6個人。據村民講,這幫韓國人給村里的孤寡老人送吃送穿的。去年山上發洪水,沖壞了幾戶人家的鹽田,他們還給田主一天50元工錢修復鹽田。村長仁青說:“人家這么友好,照顧一下他們的拍攝工作也是應該的嘛。”往常是八點活動正式開始,那會兒太陽剛好照到村子,而今天拖到了十點。
跳完鍋莊舞,迎親隊伍開始進村,象征加達村從富庶的異地他鄉迎進聰明、能干、正直的女婿。
到了村口,一群中年婦女在路上跳鍋莊舞,把迎親隊伍堵住,跳完鍋莊舞,婦女們裝出很傷心的樣子,對著“巴絲”大聲訴說:“我的兒子是金子一樣的兒子,我兒子不能嫁出去,你真要我兒子,那就拿金子來吧!”“瑪巴”們也拿出備好的手帕蓋住臉,在馬背上大聲“哭叫”起來,身子東搖西晃,做出對婚事極不情愿的樣子。“巴絲”們極力安慰,勸說,并給擋路的婦女們分發禮包。得到禮包的婦女們身手敏捷地轉身一窩蜂跑走。從這里開始,“瑪巴”們一刻不停地嚷著不走,大聲訴說父母的養育之恩。這下辛苦了伴郎們,又要抱著“瑪巴”苦口婆心地安慰,又要牽著“瑪巴”的馬往前走。婦女們再次攔路,拿到禮包后,就四散而去,迎親隊伍正要轉個彎路,去往公房,從右面突然沖出5個趕著毛驢和母黃牛,戴著面具,打扮隆模怪樣的阿拉卡吉。人群的視線馬上由迎親隊轉向這些搞笑的家伙。只見4個阿拉卡吉戴著仿洋人臉的很夸張的面具,1個戴著仿孫悟空面貌的面具。以前阿拉卡吉不戴面具,只是在臉上用鍋灰、墨汁或彩色涂料畫上各種奇形怪狀的圖案,把面貌弄得很滑稽。這些面具是扎西從昌都帶來的。身上反穿著寬厚肥大的衣服,褲子從膝部以下撕成條狀,雙腳一只穿皮鞋,一只穿運動鞋,或旅游鞋,身上掛著布娃娃,鞋子、口缸,糌粑口袋,漏洞塑料瓶等破爛之物,其中一人腰上還系著牧狗的頸鈴,抖動身子,發出絲絲桑桑清脆的鈴聲。“阿拉卡吉”在寺院的姜姆舞表演活動中就有這個角色,在一個劇目結束之后,舞者在更換服裝和道具的間歇,阿拉卡吉就會出來做種種搞笑動作。阿拉卡吉們躍身跨上牛背,驢背,受到驚嚇的牛和驢東躲西藏,把阿拉卡吉從背上摔落下來,仰面朝天跌到地上,惹得眾人發出一陣陣笑聲。據一位老人講,毛驢和黃母牛預示繁盛的生殖力和源源不斷的財富。在這個活動中,阿拉卡吉是相當重要的角色,他的種種引入發笑的舉動,不僅給村民們笑疼了肚子,讓當地神祗百般愉悅,而且可以把村里的是非口舌和游蕩在村里的污穢全都趕走。正當阿拉卡吉們把場面鬧成一鍋粥時,一個能說會道的村民便站上擺在路彎道上的一張鋪著牛皮的矮桌,嘴里誦出一連串贊頌山神、地主神、村神的贊詞。贊詞頌畢,迎親隊伍動身走向坡頭上的公房,阿拉卡吉們也混進人群中。毛驢和牛也被主人牽回去了。
公房只有一層,房頂開了很大的天井,婚禮坐席擺在正中央,四周和屋頂擠滿了人。席位上首的高臺上端坐著“永亮白根”(招福經師),“永亮白根”是會文識字,掌握傳統知識的權威人士,在村里最為德高望重。加達村過去有“永亮自根”,而現在已經沒有了,只好找個替身來扮演。扮演者年齡約三十出頭,用墨汁畫了翹翹的胡須,臉頰上畫了渦紋狀圖案,頭上戴著一只用大米包裝袋做的雞冠狀帽,那袋子上印有的廠址和聯系電話,十分顯眼。樣子滑稽得要命。接著是迎親的“巴絲”,以下是新郎和伴郎。先還是阿拉卡吉們一連表演節目。兩個阿拉卡吉抱在一些親嘴,親著親著,其中一個突然把對方推開,“呸”地在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那個腰上系著串鈴的阿拉卡吉腦袋仰著,抖著上身在場內轉圈,鈴聲唏哩嘩啦地響起來。另一邊,戴著綠色面具的阿拉卡吉在地上躺下,把布娃娃抱在懷里,打開糌粑口袋裝作給孩子喂糌粑,喂了幾口,又拍打著布娃娃的屁股。
大約下午3時,在人們一陣驚雷似的掌聲中,一個大約40歲打扮得十分艷麗的女子,走到新娘座位上。她叫玉追,是村里很有口才的女人,是新娘扮演者。她從身上拿出塑料模型手機,給家里撥電話:“喂,阿爸,我的男人已經到啦,人還長得不錯,卷頭發,高鼻梁,膀大腰圓,我可喜歡羅”,眾人笑得前仰后合,接著又說:“算了,這個男人我還是不要啦,阿爸,我早就有自己的老公啦,我還給他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話音剛落,一個“瑪巴”用怪腔怪調說:“阿爸,阿媽求求你們別叫我到這里上門,這個女人又老又難看,是個丑八怪,看起來就像個好吃懶做的女人,絕對操持不了家庭,還是給我選個別的吧!”
說笑打鬧一個鐘頭后,“永亮白根”致祝婚辭,從天上的日月星辰到地上的水火風,從村莊風物到結婚新人贊頌了一番,祝辭如詩句一般。并給新人賜給禮金和象征吉祥美滿的哈達。接下來,
“巴絲”們逐一致祝辭,祝辭完后送禮金,最后獻哈達。
過去以裁紙當錢,是不給現金的。1995年開始開了給錢的先例。當時給的也就三五十元。現在增加到100元、150元,來參加活動的鄉、縣、地區上的單位也會給上千元。今年來參加活動的昌都地區、芒康縣和鹽井鄉上的單位有10多個。2000年共收到禮金3000元,今年最高11595元。禮金用作公共支出,做一些修建佛塔,集體煨桑祭祀山神,修路補橋等公益建設和活動。今年禮金的部分打算修補加達橋。
太陽落山時分,人們跳起了祈福鍋莊,鍋莊舞跳完后,活動也就結束了。扎西的大哥堆頂把我們接到他家,沒想堆頂大哥是我們去年在昆明認識的熟人,他那會兒在昆明出售蟲草和貝母。堆頂大哥拿青稞酒、雞肉和加加面招待我們。我們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向他了解“巴瑪巴熱”習俗。關于這個習俗的起源現在沒人能講得清了,也沒有書籍記載可考。“我們村的神山是阿尼乃求”。堆頂大哥說:“我們加達村90戶人家,500多人就在它的庇護下生息。”
的確,加達村既有豐沃的農田可耕種糧食作物,又可以在江邊從事鹽業活動。產出的鹽過去主要換成糧食,現在有了販鹽的商販,可以賣成現錢,不用很辛苦地跋山涉水去異地他鄉了。賣鹽只需把鹽用騾馬馱到對面的鹽井街上就行了。鹽業給加達村多了一項生計。傳說加達村原來沒有鹽田,鹽田在達美擁雪山背后一個叫窘松的地方。那個地方物產豐富,既產糧食,又產鹽,還有牧業。那里的人們嫌活路太多,忙不過來,就去問一位喇嘛丟掉哪個活路好?喇嘛說:這很容易,你們愿意丟掉哪條活路?村人們說:鹽田活路太辛苦。于是喇嘛念咒施展神通,把鹽田變成了一公一母兩只雞。兩只雞飛越達美擁雪山來到這里,公雞留在江西的加達村,母雞飛到江東的鹽井,兩只雞重又變回了鹽田。因為江東的鹽田是母雞變的,那邊的人在交換時不會把鹽盛滿,在中間做成一個凹狀,象征給母雞留個窩。
堆頂大哥10多歲的時候,已經包產到戶了。有兩三年村里沒有搞“巴瑪巴典”活動,一些老人坐在一起說“這個活動沒什么意思,小孩玩的游戲”。結果,一年里村里接連死了9個人。一年中死這么多人,在加達村是從來沒有過的。大家認為這是不搞“巴瑪巴典”活動,中斷了“玉拉曲”(祭祀地方神祗)慣例的原因。
從堆頂大哥的講說中,可以聽得出來,加達村現在的“巴瑪巴典”活動面臨著尷尬的局面。
舉行“巴瑪巴典”活動,每年由6戶人家擔任“古瓦”(值事)進行組織。誰來扮演阿拉卡吉,誰來扮演新娘都要由古瓦去預選確定。嘴笨,呆板之人當不了阿拉卡吉,阿拉卡吉的角色要求是扮演者說話,舉動都能引人發笑,能把場面搞熱鬧起來。“出色的阿拉卡吉能使山神阿尼乃求笑著笑著從座位上跌下來。”堆頂大哥說。我問他聽見過阿尼乃求的笑聲沒有?堆頂大哥笑而不言。群佩、聰嘎、克贊、格茸次仁連續扮演了4年的阿拉卡吉,除格茸次仁外,其他3人每年都是給50元請的。今年,古瓦延請他們,結果被拒絕。幸好,格能、都吉、阿托、斯那扎西毛遂自薦擔任阿拉卡吉。其實,他們5人也是今年的古瓦,扮演新娘的玉追也是給50元請的。
在我們離開加達村時,堆頂大哥很低的嗓音像在自言自語:神山保佑!加達村既不會富得流油,也不會窮到吃穿不保。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