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
上路,挾著一卷描寫“西海固”的小說,懷了血脈的一腔情感,走進回民的黃土高原。
平生第一次見了那么多穹頂?shù)那逭嫠拢敲炊喔吒吲涝谑址鐾侠瓩C上的白帽子,你異常興奮,激動不已。你一下子跌進了白帽子的世界,那是個與你在南方從小生活的環(huán)境截然不同的世界。
你像是做了一場大夢,夢里的世界顯得那樣不真實,許多的人和事像虛構(gòu)的一樣。
上路之前,你趕緊跑到老父親那兒去緊急“補課”。86歲的老父親是誠信的穆斯林,是有伊瑪尼(信仰)的,一輩子堅守心靈的追求,行動不便時,還堅持半跪半趴在大殿上做禮拜。聽說你要去西北,老父親也很激動,他再三關(guān)照你多去清真寺看看,給西北的鄉(xiāng)老教親帶“色倆目”(穆斯林見面時的問候語)。老父親說,若早些年他腿腳利索時,就同你一起走一趟回民的黃土高原。激動之余,老父親卻替你犯愁:你在回民很少,信仰淡漠的南方長大,除了遵循伊斯蘭的飲食習慣,其他什么也不懂,人家西北回回能接納你嗎?
不懂教禮,這能怪你嗎?你生在南方,長在南方,你生活的這座擁有幾百萬人口的省城,卻只有一座簡陋的清真寺,一家慘淡經(jīng)營的清真餐館。
從小到大,你只見過一座清真寺,一兩位阿訇,幾頂回民的白帽子,其中一頂還是在大街上吆喝賣馓子的回民呢。
只是每年的開齋節(jié),回民家家戶戶上祖墳,在清真寺門口候車,才突然冒出了幾百名回民,除了幾位顫顫巍巍的老人,其余回民依然不戴自帽。你在清真寺門口被父母指點著喊白奶奶、哈伯伯、馬嬸嬸的時候,才對血緣的親情有了一點朦朧的意識。
上路之前,你說,只想去看看清真寺,不想見阿訇。不,確切地說,不是不想見阿訇,是不敢去見阿訇。只因教門的知識少得可憐,你怕阿訇提問,三言兩語就把你問住了。說到底,你只是一個不懂“規(guī)矩”的南方回民。“只想看清真寺,不敢見阿訇”。你這古怪的念頭,讓回民的兄長覺得很荒唐,“清真寺是做禮拜的地方,清真寺有什么好看的?”他一臉嚴肅,說得你有幾分羞赧,“什么,你想穿著裙子進清真寺?”這回輪到你愕然了:“啊,清真寺不準穿裙子?”
然而,你最終還是闖進了一個又一個清真寺、拱北(圣徒墓),從寧夏銀川的南關(guān)清真寺、同心清真寺到甘肅臨夏的太子拱北以及赫赫有名的蘭州東川大拱北。由于血統(tǒng)的親和,回民的黃土高原以他的淳樸寬厚,原宥了你,接納了你,認同了你。一棵樹
西北之行,雖然你獨自一人在南方上路,卻多虧有同族的青年作家石舒清在銀川接應,一路同行。
黃土瀚海里滾大的石舒清,是西海固之子。或許是那片焦渴的土地過于貧瘠,石舒清一點不像剽形悍勇情感激烈的西北回民,看上去體質(zhì)文弱,眼睛里含著憂郁。他沉靜多思,總瞇縫著一雙眼,靜靜地坐在一旁不知玄想些什么。這個時候的石舒清,你無法猜透他,鏡片上蒙了一層薄霧,他獨自感悟,仿佛“生活在別處”。
等他回轉(zhuǎn)神來,談起他所鐘愛的文學,打開話匣,博爾赫斯、托爾斯泰、霍桑、黑塞、馬爾克斯便滾滾而來……
你常常驚訝于石舒清這一刻的變化,他那一雙似乎是瞇縫著的眼睛,陡然變得那么清澈,那么明亮,這一刻的他神采飛揚,一改平時的木訥,整個面部表情都異常生動起來。
年輕的石舒清,已然是寧夏新生代作家中“三棵樹”中的一棵樹了。像一棵樹的自然生長一樣,從土壤形成樹干,樹干長出樹葉,結(jié)出果實。這棵樹深深根植于表層荒涼而內(nèi)里豐富的黃土地,從梗莖中汲取養(yǎng)分,從根須上獲得生命的元氣。一批飽含著生命激情的西北回族題材的小說,正是這棵緊貼大地的樹結(jié)出的繁茂果實。
石舒清目睹了黃土高原的苦難,他自己也有過一個苦澀的童年,他的第一部小說集就叫《苦土》。
《童年紀事》中,石舒清寫道:“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整個童年在荒涼和饑餓中度過,從生下到十一二歲,不曾吃過花生、西紅柿,甚至很大了還光著屁股,沒褲子穿”。因為沒褲子穿,7歲那年,他被村子里的一只懷有惡意的老貓咬了屁股。也就在這一天,石舒清有了一條褲子,那是貧寒的母親用她的一件花襯衣改做的,第一次穿上這條花褲子,7歲的石舒清禁不住得意,就在月光下的村子里逛來逛去。
石舒清蘸著西海固的旱山枯水,將一把叫做“清水里的刀子”打磨得錚亮,一舉奪得了《小說選刊》1998—1999年優(yōu)秀小說獎,后來又獲得首屆魯迅文學獎。當時聽到這個消息,不知為什么,你首先想到的是石舒清像小時候那樣,穿著一條花褲子,得意地在月光下面逛來逛去。
咣當咣當?shù)幕疖嚕腿灰徽鹜W×耍驍嗔四悴粺o愉快的遐想,哦,銀川到了。你探出窗外,只見接站的人群中,有個人舉著一本雜志溫和地朝你招手,這一回石舒清不是人在月光下,而是人在月臺上了。
銀川印象
不見大都市的嘈雜,少有瘋狂大甩賣的刺激,干凈、安謐的銀川,擁有一種現(xiàn)代都市難以尋覓的淡定從容。
九曲黃河已變成一條細流,由南向北,緩緩流過,染綠了銀色大川東郊的原野,海拔3500米的賀蘭山擋住了西面的騰格里和烏蘭布兩大沙漠吹來的沙暴和寒流。
流經(jīng)市區(qū)的漢延渠、唐徠渠,表明這座城市的古老。公元11世紀,西夏政權(quán)在此建都,挑起了同北宋連綿不斷的戰(zhàn)事。曾隨軍西征的北宋詩人張舜民目睹靈州城下尸骨遍野,無限感慨:“青銅峽里韋州路,十去從軍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將軍休上望鄉(xiāng)臺。”
烽火臺再不見烽火,金戈鐵馬早已遠去……
你在銀川看到的只是滿街的綠色,滿街的清真餐館,伊斯蘭的標志——綠色的穹頂,一彎新月都精致地描摹在市招上,更有著名的“老毛手抓羊肉館”,這座老店,民族風味濃醇,連小小一方餐巾紙上都印上了花體的阿拉伯文:“‘老毛手抓館’向您道聲‘色倆目’”。還沒手抓羊肉,心里就一陣滾燙。
店堂的姑娘,皮膚自皙,鼻梁隆起,白色蓋頭下一雙俏麗的黑眼睛靈動地轉(zhuǎn)著,殷勤地招呼客人,你不錯眼地瞅著這位可愛的姑娘,真想沖上前拉往她:“你就是我的妹妹。”可是你沒有這種勇氣,你的相貌已改變得太多,南方的雨水已把你臉上的紅潤沖刷凈盡,南方的服飾也得不到這位妹妹的認同。
同伴指著你告訴她:“她也是個回民。”你聽了,心底里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你只剩下這么一個‘也’字了。”
你的視線,你的感官神經(jīng),如雷達般一下子掃描到了那么多穹頂碧瓦,那么多阿拉伯風格的建筑和波斯圖案,你興奮得頻頻撳動閃光燈,石舒清連忙制止你,后面的路還長著,只怕你帶的膠卷不夠使。
你也察覺到自己的幾近瘋狂。可是,眼前這座銀川的南關(guān)清真寺你能忍住不拍么?你見過比它更加富麗堂皇的清真寺么?那主樓兩側(cè)高聳云端的宣禮塔,似兩柄利劍直指藍天。你被這恢宏的氣勢震懾得久久說不出話。
原來,清真寺不必藏匿在陋街窄巷,不必屈居于醋巷、螞蟻巷(那是你所在的城市清真寺卑微的處所)。你若回去告訴老父親,銀川的南關(guān)寺接待過90多個國家的元首,他準以為是“天方夜譚”呢!
你無意在城市盤桓,只想快快融入銀色大川,快快走進西海固。
走進同心
同心,是銀川去西海固的必經(jīng)之地。
跳上風塵仆仆的長途班車,開始你的西北之行。
擠。和一伙淳樸的黑衣白帽擠在一起,你感覺愉快輕松,他們對你卻懷了幾分好奇,“來寧夏干啥?”問題來得突兀。
“來寧夏干啥?”這個問題怎么回答呢,你總不能告訴他,你來寧夏是為了看清真寺,是為了療治你和老父親兩代人的鄉(xiāng)愁吧。
“做生意的?”他們饒有興致地打量你的旅行箱。那里面有大包小包送教親的茶葉。
你像做生意的嗎?你大大咧咧的樣子哪有半點商人的精明。你使勁搖搖頭,突然靈光一閃,“來寧夏走親戚。”你為自己的機敏而得意。
“哦,走親戚。”這個再尋常不過的理由,似乎讓他們感到泄氣,看你的眼神都有些黯淡了。
出銀川,過吳忠,直奔同心。
道路平坦,黃土高原攤開它全部的浩瀚。赤褐色的山頭裸露著,沒有植被,滾滾無邊的黃土溝壑,不見一星綠色。
你初次領(lǐng)略了大西北的雄渾蒼涼。
就這樣懵懵懂懂,猝不及防,一頭撞進了同心清真大寺。
其時你沒有意識到啟示早已開始。那還是三年前,偶然得到一本《中國穆斯林》雜志,雜志封面上印有寧夏同心清真大寺的外景,一瞥之下,你怦然心動,暗自私忖,總有一天你要走進這座大寺。
三年之后,你如愿了。
古老的同心寺,高高地立在黃土峁上,四野岑寂,沒有一點人聲,腳下只是一片沙沙作響的空曠。
你平生第一次莊重地戴上一條銀灰色的蓋頭,放慢腳步悄悄朝寺門口走去。
原本是宋、元遺物的同心大寺,幾經(jīng)戰(zhàn)亂,至少也有400多年的歷史。
你從幾千里以外的南方走來,一步一步走進這苦旱的大地,尋找你的精神家園。
你看見照壁上一塊精致的磚雕,一輪明月藏于松枝柏葉之間,隱隱約約,這塊磚雕極具伊斯蘭的象征意義,你忍不住贊嘆河州工匠的超凡技藝。
“什么人?”院落里走來一位面容清癯的長者,黑衣白帽白胡子,目光深邃,神情嚴厲。你和石舒清趕緊按照教門的儀禮,恭恭敬敬給老阿訇道“色倆目”。
你急忙掏出身份證,指著民族一欄給阿訇看,阿訇的表情起了變化,眼神也柔和了。
“你是南方的回回,你從好遠來?”
掀開白布簾,阿訇把你和石舒清請進了他的會客廳。
多么不可思議,短短幾分鐘,僅僅憑著一脈血統(tǒng)的親情,你們竟像家人似地圍坐在一起,傾心交談。
你將老父親動過手術(shù)后,半跪半趴在大殿上做禮拜的事說給阿訇聽,老人極為感動,他說:“你父親是安拉誠實的仆人,我的好多斯提(朋友)。”
打開筆記本,懇請阿訇:“您給簽個字吧?”阿訇點點頭,問:“寫阿文還是漢字?”你不禁大喜,“當然是阿文。”于是,阿訇推開沙發(fā),往地上一蹲,伏在茶幾上給你簽字。先寫了一行蝌蚪文經(jīng)字,接著又寫下一行歪歪扭扭的漢字。他邊寫邊說:“漢字我寫不好,手顫得很!”
老人蹲踞地上,一筆一筆給你簽字,神情是那樣堅忍,你的心禁不住陣陣感動,連連抓拍了幾個特寫鏡頭。
阿訇留你們喝茶,你和石舒清起身告辭。正要撩起門簾,驀然想起了擱在心頭的一件事,不由地收住腳步,悄聲問阿訇:“您能不能幫我解釋一下自己的經(jīng)名呢?”你只知道你叫“薩比格”,但這個經(jīng)名究竟有什么含義,誰也說不清。
阿訇不假思索,很快回答:“‘薩比格’就是先鋒的意思,這是阿文的音譯,就是爭先啊。”
薩比格……先鋒,先鋒……薩比格。
怪不得你活得這么累,因為你是先鋒,不肯平庸一生。
一直靜默觀察的石舒清,此時也忍不住向阿訇請教自己的經(jīng)名:“舍木爾乃”。
“舍木爾乃,是大將勇士,用的兵器是駱駝的牙齒。”
舍木爾乃……石舒清,誰見過小個子勇士,扛著駱駝的牙齒做兵器?
阿訇把你送出院門,你突然對眼前這座親切的小院有些不舍,貿(mào)然提出與阿訇合影,老人應允了,且轉(zhuǎn)回房里換上衣服。面對這么莊重的老人,你肅然起敬,慌忙整好蓋頭,對準鏡頭。
就要告別了,阿訇出乎意料地說:“你來一趟不容易,我把大殿打開給你們看看,也好讓你回去給父親說說。”
脫了鞋,凝神屏息,輕輕踩著地毯走進大殿。
充滿神秘的大殿一打開,你的心靈猛然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就是你尋找了多年的“原鄉(xiāng)”么?這就是在你的心里和夢里牽動的鄉(xiāng)愁么?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攫住了你,你的喉頭苦澀發(fā)緊,一股濃重而熟悉的芭蘭香,使你一下子迷失了自我沖動起來,內(nèi)里有一種東西被撕扯了一下,所有不輕易訴說的心事,就在一剎那間匯成一股潛流,沖決了理性的防線……
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面對疼愛她的親人,失聲痛哭。
“大姐、大姐。”恍恍惚惚聽見石舒清焦灼地喊了兩聲,而突然間,他也大放悲聲。
所有訴說不清的痛苦,所有異鄉(xiāng)游子孤獨的情感,一起盡情地傾瀉。
阿訇抖動著白胡子,眼圈也紅了,喃喃道:“主就把你造在那樣的一個地方,這咋辦呢?”仿佛讓你生活在信仰淡漠的南方是他的過錯。
你哭著奔出大殿,阿訇在后面跟著,就像父親對一個失散多年而馬上又要分手的女兒,疼愛而又無奈。他一邊送,一邊對你說:“給你父親帶‘色倆目’,他是有‘伊瑪尼’(信仰)的呵。”
你哽咽著點點頭,一聲道別的“色倆目”令人心碎。你沖下長長的石階,扭過頭,最后看一眼立在高高石階上的阿訇。
老人雙手劇烈地顫抖,那隱忍的目光,那無奈而又無助的負疚神情,烙印般刻在了你的心上。
那一刻,終生難忘。
那一刻,他一定比你還難受。
你逃也似地跑下拱門,跌坐在同心寺門前的臺階上,一滴滴南方的淚,皈依的淚,連同那一腔血脈的情感,一起滲進了回民的黃土高原……
次日上固原,車過同心時已向晚。落日下的同心寺雄渾壯觀,和周邊的黃土地渾然一體,仿佛沉睡了。突兀凌空的邦克樓,奮力挑起一彎清冷的鐮月,它擎得那么凜然,那么筆直。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