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人:寧艷飛 龔左林 王艷麗 李莎 宋艷珊
主持人:陳慧
地點:云南師范大學龍泉校區702教室
時間:2007年6月11日上午
陳慧:我們今天討論的內容是雷平陽的詩歌。雷平陽是我們云南的詩人,也是近年中國詩壇具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雷平陽是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獎2006年度詩人獎的獲得者,在這個獎的授獎辭中,雷平陽的詩集《雷平陽詩選》獲得高度評價:“一以貫之地記錄日常生活中凸起的部分,關懷細小事物對靈魂的微妙影響,并以赤子之心的溫潤,描繪了大地質樸的容顏以及他對生命正直的理解。”這樣的評價應該說恰如其分的。由于雷平陽詩歌中大量出現的云南地名,有人認為他是“地方性”突出的詩人,但是,“地方性”只是詩歌的經驗,而不是詩歌的意義。雷平陽詩歌的意義何在?詩意何在?把他的詩以反對于他的詩的爭議放在中國當代詩壇的大背景上來看,延伸出哪些值得關注的詩歌問題?
我們先各自談談自己的閱讀感受吧?
寧艷飛:我讀到雷平陽詩歌里表達的對家鄉的感受,就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溫暖、體貼。詩中透露出的悲憫之心,處處可感又生生有力。我想,詩歌最重要的價值體現在深厚的情感和意蘊。在雷平陽的詩歌里具體體現在那種細微的生活關懷和細膩的情感流露,這也許與詩人的成長經歷有關。但我不想把他簡單地界定為鄉土或平民詩人,我贊同稱雷平陽為“自然之子”。我以為雷平陽的詩歌早已超出鄉土的范圍,從而具有一種沉于大地的深沉和寬容。詩人自言寫“通透”之詩,我想這種通透更體現于詩人的內在的情感純度。詩人在作品中始終是一個“在想”、“在思”的敘述者。《斷章》表達的是“常”與“變”的命運意識,《小學校》在往事回憶中體現出的通達的認識觀,《疑問》是對生命價值的思考和認識;《城市建設座談會》有對現實批判的力量和詩人獨立自潔的個性,這些詩讓我們看到一個頭腦清醒、有個人思考和認識的詩人形象。
龔左林:雷平陽的詩在文體形式上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雖然是口語寫作,但是每首詩歌顯然在結構方面都是用了功夫的,像《早安,昆明》里面的語言結構一樣,他的詩歌一直在有意地把完整的句子拆開,把整句前面的一些詞語放在上一行,下面的結構以此類推,以一種斷裂式的形式,給讀者帶來的是一種新鮮的閱讀經驗,具有懸念式的吸引力,能給讀者以思考的空間并且繼續讀下去。另外,他的詩歌大部分具備一種“豹尾”的力量,讓我感覺是“卒章顯志”“意猶未盡”。像《高速公路》“看路上飛速穿梭的車輛,替我復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生活》“我都是一個清潔工,一直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掃灰塵”,在詩的前面部分描述的都是日常生活的經驗以及一些假想,結尾卻是一種思辨式的充滿智慧與哲理的語句,把全詩的境界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程度。這種形式的寫作,很容易把讀者帶入詩歌的情緒中,但是閱讀增多后就會有些“審美疲勞”,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種感覺?詩集里這種較類似的形式結構,看到后面就會沒有了閱讀所期待的一種“新鮮”的東西。
王艷麗:作為一個山東人,我讀雷平陽的詩,覺得云南的地理風貌、地方地名,猶如胎記一般幾乎成了辨別雷平陽詩歌的最直接的外部特征。這或許就是大家說的“地域性”特點。關于“地域性”我個人認為指的是一個人所生存的物質空間和文化空間。這些空間的轉變勢必會影響到詩人看世界的眼光以及對自我身份的認定。雷平陽經歷了由鄉村生活空間向都市公共空間的轉換。可以說,這兩種生活空間有著巨大差異。鄉村生活空間基本上是自然的,有限的,固定的和非流動的,與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精神和物質聯系。而都市公共空間,則是人為的去建立與他人的關系,不停地活動于各種“場合”、“地方”,活動空間相對來說是無限的,具有流動性的,特別是大眾傳媒的介入更強化了這種特性。這就需要詩人對自我身份進行不斷的確認。相對于鄉村生活空間,都市公共空間完全是一個陌生人的世界。當我們無法把握它或是融入它時,當我們對自我身份的確認產生焦慮時,在詩人身上就產生了一種悖離——身體上屬于都市,而情感上卻又疏離它。情感的歸宿又在哪里呢?一方面,情感往往回歸到記憶中的鄉村也就是土地上去,另一方面,則隱藏著對都市生活空間的批判。在文學史上很多來自于鄉村、生活于都市的作家都有這一傾向,他們的情感軌跡沿著逃離——懷念——回歸的模式運行著。因此,詩中所體現的地域性特點也就有了跨越地理邊界的無限延伸的可能性。
李莎:談到“地域性”,雷平陽的詩里幾乎都會出現一些主題性的意象或者概念,但詩本身如果沒有超越這些具體概念,那么這樣的詩歌我認為是比較可疑的。也就是說詩人總有安身立命處,至于他選擇了哪種方式并不是特別重要。寫詩是將自己浸入到生命另一面的過程,而閱讀就是對一種召喚的親近。雷平陽無疑是寄身于土地的。這些詩歌企圖呈現和捕捉石頭、枝條、紅色土壤、河流之間奔涌的地氣。在諸如秋風、馬鞍子、八哥、垂柳這些云南風物的感受和表現力對語言的撞擊中,雷平陽以他的方式聽從來自“家”的聲音。
但是我始終覺得雷平陽的詩歌里有一種有意為之的想法滲在里面,這種“想法”源自他對土地對人情建立起來的意識,又破壞了他跟土地靈韻相通的聯系。這些“想法”先入為主反而讓詩歌丟失了語言之外特有的所謂的“沉于土地”的情懷和語言之中的音聲氣息。雷平陽似乎太著急地把站在一個“別處”看見來自家鄉鄉親的具體生存場景與他所理解的生活方式直接的聯系在一起,于是有了《戰栗》、《賣麻雀肉的人》、《虹山新村的壓腿人》、《當代妓女》、《廢墟酒吧》等等作品。問題是詩人是不是可以把一個“想法”放人語言里而又能夠通過語言把這個“想法”置入后所產生的生硬感磨平?這些作品無法超越詩人本身對于生活的理解而成為了庸常生活里一些思考的注腳,在這些注腳中我看到的是一個懇實的詩人卻尋不到詩歌本身靈光的異動。
宋艷珊:我個人對“地域性”的理解是它似乎是一個比較“平面”的概念,在這里我更愿意用“鄉土性”特征來形容雷平陽的詩歌。“鄉土性”立體得多,具有橫向縱向伸展的可能。他詩歌里那些龐大的地名體系很多都是可以替換掉而絲毫不影響其詩意的,比如《親人》里的云南、昭通等完全可以換成其他省其他市,《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完全可以替換成長江、黃河等任何一條有著很多支流的江河,這樣,如果用“地域性”來表達,他的詩歌就該很云南、很昭通,具有不可替代的本土特征,而“鄉土性”則體現出他詩歌的那種立足鄉間貼近大地的對故土家園的溫情關懷。在雷平陽的《我為什么歌唱故鄉和親人》中,有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我希望能看見一種以鄉愁為核心的詩歌。”程光煒說這是一個遠比家鄉的概念要大而深廣的所謂的“鄉愁”,我把這種“鄉愁”理解為一種“家園關懷”,有身體的,更有心靈的,它是寬闊的,溫暖的,是詩作者和讀者的,關注生存,直抵內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熾烈的情感,盡可能抵達一個需要仰望的精神高度。我想這應該算是“鄉土性”詩歌所要追求的一個最高境界吧。
龔左林:在詩歌主題方面,我覺得用簡單的“鄉土”或者是“鄉愁”之類的詞語來概括是不準確的。雷平陽在散文里這樣說:“我一直身體向內收縮,像個患了自閉癥的詩人,默默地生活在故鄉;我希望能看見一種以鄉愁為核心的詩歌,它具有秋風與月亮的品質。為了能自由地靠近這種指向盡可能簡單的‘藝術’,我很樂意成為一個繭人,縮身于鄉愁”。雖然詩人一再自我標榜,但是他的鄉愁跟我們傳統詩歌中的鄉愁是不一樣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古詩中的鄉愁是詩人在他鄉所表達出來的對家鄉的懷戀與向往,但卻因為地理交通或是政治原因而無法回歸的一種痛楚,乃至臺灣當代詩人余光中、席慕蓉的《鄉愁》,也因為獨特的地理乃至政治背景下產生的具有古典詩意“鄉愁”詩歌。而雷平陽一直生活在云南,什么時候想回家買張車票馬上就可以回去,他不會具有那種有家不能回的痛楚以及一種急切的思戀之情。我覺得可能用“現代性封閉意識的鄉土情節”來描述雷平陽的詩歌更準確。
“我想說,我愛這個村莊,可我漲紅了雙頰,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它已經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親,和母親,也覺得我已是一個外人”,在這首《我的家鄉已經面目全非》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家園”的變化乃至消失。工業化經濟的發展已經快速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場景和價值思想觀,詩人出走但是希望“家園”能夠永遠不變,永遠是一個自我精神的棲居之地,可是當詩人回家的時候發現一切都已經變化了,悲哀的發現“我已是一個外人”,無言的酸楚讓每個閱讀者都感動。這跟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問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相比,更讓我們所動容,原因就是在詩歌所蘊涵的“現代性”。在這樣一個快速發展的時代,所謂的“日新月異”以及大量的人口流動,給我們所有現代人的感覺是“只有家,已經沒有家鄉”。
陳慧:作為一個在云南長久居住并且對于云南“地理”大感興趣的人,我對這些詩中出現的地名感覺親切。不過這樣近距離的閱讀會遮蔽視野,并不是好的閱讀。反之,有人因為對這些地名所知不多,認為它們完全沒有意義,這大約也不是好的閱讀。都只注意到地名。在有關雷平陽的詩歌評論中,總會用到地方性、地域性、鄉土性、本土性這些詞語,說法不同,意義相近。所指都是詩歌中的本土經驗。其實所有的作家和詩人都只能依據自己的經驗從事寫作,只是這“經驗”展現的方式有所不同。雷平陽的詩歌刻意表達一種具有“地理”特征的生存,這是對“經驗”的強調,也就是李莎剛才所說的“想法”吧?詩人寫詩其實都是有“想法”的,一般我們認為隱藏想法的詩歌更有韻味,但是雷平陽這樣“和盤托出”也許正是對那些被語詞所遮蔽的“日常”存在的重新發現。但是這些被展示出來的生活和情景到底具有什么樣的詩意和美感?我們談得具體一點吧,請各位對雷平陽詩歌中最有爭議的幾首詩作一點解讀。
寧艷飛:《親人》一詩整體看來,正如詩尾所言是一個“逐漸縮小的過程”,而這個縮小過程不僅是敘述上的緊縮,更是情感走向極端的過程,這一情感就是“愛”。詩歌采用愛,不愛的二元結構的敘述方式,這使詩歌的外在表述適應于內在的情感邏輯,給人一種緊張和撞擊之感。詩中的省略號具有情感無限延伸的意蘊。而接下來的一句則把“愛”推向一種近似苛刻的境地。“像針尖上的蜂蜜”,“針尖”、“蜂蜜”可算作精致意象,這正是詩人心靈純凈,情感真摯熱烈的體現。而這一比擬從表面上看,是語詞運用上的苛刻,但其內在是極力強調情感的不容置疑和強烈程度。從語言效果上看,與徐志摩的一首詩中的一句:“在海上,在風雨后的山頂——/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于《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這首詩,我愿以《老子》中“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句話作為解讀鑰匙。老子認識到水的自然流動和潤澤萬物的水性,“上善如水”,最高的善就如水流一樣,這也是水的一種“德”,一種“水德”。所謂“厚德載物”,就是崇厚的品德能承載世間萬物。水是善的,它“居善地,心善淵”,以流動的生命恩澤萬物,不圖回報而回報自然獲得。我在這首詩里看到的不是“三十三條支流”,而是那流動的意象和施澤的品德。其實,從詩歌的整體敘述和表現上就能直觀地看出流水那輕盈的腳步與溫和的性情。瀾滄江在蘭坪縣內流經三十三個區域,變為三十三條支流,而這三十三條支流被賦予了三十三個水名。三十三條支流是瀾滄江“利萬物”的表現,三十三個水名是瀾滄江自然獲得的回報,而瀾滄江一直流向南就是“與物不爭”、“居善地,心善淵”的品德之體現,同時也是生命生生不息的隱喻,這給人一種穿越時空,心胸浩蕩之感。當然,這首詩在語言、形式和結構上是一種創造,帶有形式實驗性。但這一形式上的特點是適應于水的自然節律的,外在和內里的和諧統一創造出廣闊的詩意空間。
《殺狗的過程》表現了一種“敘述”的力量,它揪痛人心又直指人心的冷漠。狗對主人的依戀和忠誠與主人對狗不動聲色的捅殺,主人表面的溫情與內心的冷酷,各自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也可以從用詞上看出來,詞語的溫情色彩和主人的殘忍行為極度悖謬。整首詩的客觀、冷靜深藏著匕首一樣的批判力量。結尾一句:“回家奔喪的游子”,這一比擬明證了主人的死亡,這是人性死亡。
龔左林:《親人》是詩選中的第一首。詩人為什么要把它放在最前面呢?從詩技方面來說,它很簡單甚至有些隨意。詩人不耐其煩地從所說的愛云南到愛昭通到愛土城鄉,這與我們日常表達的習慣是不相符的。但是這種簡單質樸直述情懷的方式,為整個詩選奠定了基調,以后的所有詩篇仿佛都在為第一首詩的主題做詮釋與補充。
當然雷平陽最有爭議的詩歌是“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我個人覺得大家給予的注意力與爭議實在是太多了,在我看來這只是詩人的一個實驗,說它具有“人文地理”意義也好,具有“生命的動力”也好,或者說“不是詩歌”也好,我覺得都說的有道理。詩人意欲做形式的創新與超越,但是最終的效果卻很難說清。
《殺狗的過程》無疑是憾心動魄的,讓人不寒而粟。“今天早上10點25分,在金鼎山農貿市場3單元”,一開始就是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強烈的現實感與現場感,接下來是殺狗過程細節的一一呈現,就像看了一場殘酷的紀錄片。這里沒有所謂的戲劇沖突,也沒有抵抗,有的只是在平靜的表象下,“狗”作為一個生命個體所經歷的生死存亡。當然,詩人寫狗并不是只寫一只狗死亡的過程,或許這樣太自然主義的濫情,因為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可以看到殺狗殺豬殺雞之類的。“和它那痙攣的脊背,說它像一個回家奔喪的游子”,這是全詩的詩眼所在,也是最讓人動容的比喻。“游子”既是無所依托的流浪兒,“回家奔喪”意味對“家園”做最后一絲牽掛的訣別,而在另一首詩歌《我的家鄉已經面目全非》里面,詩人說“我已經是一個外人”,詩人與家園正如狗與主人之間的關系,明知將被自己所深愛的人所傷害,但是因為忠誠因為熱愛而在所不惜義無返顧。正如詩人在作品《親人》中的獨自“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李莎:《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這首詩以它特別的形式引起了關注,在“尋找詩歌”的大討論中,更多的人在對出現了三十多次的“又南流”大作文章。我注意到的是每一段河流具體的名稱。其實云南的地名反復的出現在雷平陽詩里,地名的意思往往簡單,音節樸素,昭通、怒江、曲靖……這些地名里保持了世代相傳的音節和原始本然的含義,詩歌以有意羅列的方式滌清了我們對日常命名的無動于衷。命名頻繁的使用往往已經在無形中劃定了語言的邊際,我們的想象力被桎梏在一定的范圍里,但是地名卻始終與土地保持著新鮮的關聯和遠古的記憶,這種保存是置空于時間之上的——當這里的土地與河流被一種描述確定下來便會以音節和文字的形式把它代代相傳。在關于這首詩歌的討論中廈門城市大學的陳仲義教授認為《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不過是“純地理學的流淌”,我想這恐怕值得商榷。所謂“純地理學”這個概念是否指的是詩歌里這些支流的名稱的羅列?那么這首詩究竟是現象名稱的羅列還是在以羅列的方式給出通往事物原初悟性的體驗?我認為確鑿存在的三十七條支流在“東”與“西”的納入中與某種“一意向南”的力量重新建立了對話,自然本身超越的是人的思考,從這一點來說我覺得這首詩不僅僅完成一個“地質測探員”的測量任務。但這畢竟是一種不可重復的實驗,既然是不可復制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說它的出現也終結了這種形式的詩歌存在的所有可能性?
《殺狗的過程》我覺得是失敗之作,它僅僅提供一種驚顫的經驗。動物的被謀殺在一個具體的時間地點里記錄下來,這種敘事化的場面在加重情節畫面感的沖擊之下反而限制了詩的意味。我認為詩歌是一種內心力量對現實經驗的照亮,它不能簡單的成為日常經驗的記錄或者個人情緒的鋪張甚至是道德情懷的傾訴。我生出的疑問是一首有詩人觀念的詩是否還能在觀念外有通靈之氣?或者說一首詩是不是可以在完成一種是非曲折的評判的同時還可以尋得回家的路?
宋艷珊:我很喜歡楊小濱的一句話:“日常生活是你自己的生活,卻又不僅是你的生活,這才是詩。”我們每天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庸常俗事,在詩人筆端,都能被挖掘出超出生活現象的有關生命存在的普遍意義也即我們稱之為“詩意”的東西。比如《顫栗》,我們在城市的每一個工地都能看見苦干的農民工,我們看見他們來來往往運送灰漿磚瓦,看見他們胡亂坐著蹲著捧著搪瓷大碗哧溜哧溜吃得很香的樣子,但是漏看了他們一推再推“返鄉的日子”,漏看了他們“不多的薪水”和“哭”。雷平陽的詩引領我們看見了這些,而且洞悉他們的卑微、羞辱、艱辛、苦難、麻木、希望和絕望,而其中最讓讀者顫栗的,是“她”幸福地數錢時手的“顫栗”,這一“顫栗”撕開表層的悲慘,讓我們看見了真正的悲劇。從而,詩歌超出了日常經驗,由個體生命的悲劇上升到人類生存的普遍性的悲劇。當然,這種悲劇性本身還缺乏一種哲學的深度。如同雷平陽所說“安放大地之心的地方,我始終沒有抵達”。
陳慧:其實雷平陽寫詩很早,收錄在詩集里的《里面》和《地上的陽光》差不多是他十年前的作品,已經很成熟很有特點,多年前我曾在一篇關于云南詩歌的文章里評論過這兩首詩,我以為它們有著“對于生命的敏感和對于體驗的自信”。我曾驚異于詩人有力的敘述和微妙的思索的結合,以及由此帶來的語言的敞亮和詭異。所謂“哲學的深度”也許可以在這兩首詩里找到。在雷平陽的這本詩集中,其實有相當一部分是不那么“口語”也不那么“草根”的,其實我更喜歡這一類的詩歌。不是特別的“地方”,也不是特別的“細節”,只是很“個人”。比如《房子里的水》、《度外》、《低調》等,內斂、凝練、圓熟,但不晦澀,寫得很安靜。但是,卻是《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七條支流》讓詩人“一夜成名”,這讓人想起當年于堅《0檔案》的風靡。能夠引人注意的似乎都是具有實驗性質的詩,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由于新詩的天然缺陷?的確,將近百年,新詩來歷不明,一直缺乏有效的形式。
我想知道大家對中國詩歌的現狀有什么了解和看法?關于詩歌的爭論反映出一些什么樣情況?如果把雷平陽的詩放在中國詩歌這個大環境中看,還有一些什么樣的問題值得我們思考?
寧艷飛:當代詩歌寫作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抒寫日常經驗的“口語化”寫作,另一種則是抒寫個人體驗的“個人化”寫作。這兩種情況都走向一種執拗,并出現了極端化的傾向。就“口語化”寫作來說,詩歌要表現或傳達日常生活經驗,本無可厚非,但實際上,詩人抽離了詩歌的精神和藝術。像趙麗華這樣的詩人的“口語化”、“日常化”寫作,在某種意義上可謂先鋒或前衛,但已把詩歌帶向了死胡同。當然,現在有不少具有知識背景和學院背景的詩人,他們在詩歌創作實踐中,自覺地追求語言和詩意上的突破與創新,但是又恰恰是這一點,使“個人化”寫作出現了困境。當一切的語詞、句式和意象設置走向一廂情愿的地步,也就意味著詩歌在偏離閱讀規范和審美期待。詩歌創作的動機和目的就是要人來讀,來理解,來闡釋,是要與讀者交流的,而當代詩歌的“個人化”寫作沉溺于“象牙塔”的個人專注之中,意欲何為?
在“口語化”寫作和“個人化”寫作面臨危困之際,雷平陽的詩歌如春風拂面、泠泠之樂,給當代詩壇吹來一陣暖風,也給詩歌閱讀者帶來一大驚喜。更重要的是,它給當代詩歌評論出了一個好題,就是好詩的標準是什么?我們怎么來評價一首詩?有論者認為,雷平陽的詩歌也不過是傳達日常生活經驗和個人的情感體驗而已。但我想說的是,這是每位詩人都必須具備或擁有的經驗積累和情感積淀。最重要的不在于此,而是在經驗與情感背后所體現的思想內涵和人格精神。雷平陽的詩歌正具備了這一點。對于有論者強調雷平陽詩歌的地域或鄉土性,我認為,那只是詩歌創作的一個背景,也許其意義已超越了地域的范圍。雷平陽的心靈是澄澈的,是經歷“莊子洗心”式的淘滌之后的明凈,這種明凈體現在他的詩歌里,就是情感的純凈。在對普通事物的敘述中,我們看到的是詩人的人文關懷。我想,這是雷平陽的人格魅力,也是其詩歌普遍受歡迎的原因所在吧。
龔左林:個人化也好口語化也罷,現代詩歌的發展是多元化的,因此也缺乏標準。什么是好詩?什么是壞詩?或者說一首詩能否定義為詩?每個詩人或是詩評家都有自己不同的見解,并且我們經常看到一些文章或是事件為了一個問題吵來說去的,對于這樣的事情我個人覺得是沒有多大的必要的。一首詩的命運與定位,不是由詩人自己或是某個理論家說了算的,而是由讀者和時間來檢驗的。“五四”的白話詩與新時期的“朦朧詩”都經歷過各種論戰,而今日它們卻已經成為經典與傳統的代表。現在的口語寫作、廢話詩等等,也可以說存在就是合理的。也有些人說現在已經沒有詩人,也不需要詩歌了。我個人同意于堅在云師大講座“詩如何在”的觀點,“詩意無處不在,詩歌無處不在。”我們的生活本身就是“詩”,而我們每個民族每個地方每個人都是千差萬別的,所以就有各種風格與內容的詩作產生。雖然現在純詩歌的閱讀者與社會影響力已經回歸到文學自身,但是“詩意”卻滲透到各種文藝作品中。在小說、散文、戲劇、影視、歌曲等文藝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詩”的存在。特別是改革開放后出現的流行歌曲,讓我感覺就是現代的“宋詞”,它們在反映時代與個人記憶方面,甚至可以填補純詩歌主題某些方面的空白,并且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力。
李莎:談到標準問題,我倒想起2006年10月《新周刊》刊發了一期以《中國,我的詩歌丟了》為專題的討論掀起了繼雷平陽《瀾滄江在云南蘭坪縣境內的三十三條支流》引發的“尋找詩歌”討論后新一輪的軒然大波。其中主要的文章《80年代以后沒有詩歌》、《詩人成了CEO》、《回不去的慢時代》發出了“人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興高采烈地詆毀詩歌”,“沒有比扔掉詩歌更容易的事了”這些比較極端的聲音。從雜志做的大眾對詩歌閱讀的調查報告和所發表的文章來看其實有一個共同的聲音——現在的詩歌已經壞得沒有人看了。
我不禁想問在各種諸如用回車鍵寫詩、廢話詩歌、口水詩歌的現象背后詩歌標準的缺失是不是引起這些現象的共同原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又是不是、能不能致力于建立起這樣某種標準?五四以來,新詩的出現受著西方詩歌的明顯影響,它的自由和多元使得中國古典詩歌不再是唯一公認的標準。就是在這樣的標準一直沒有根本確立的過程中也并不妨礙當代漢語詩歌產生諸如海子這樣公認的好詩人和好詩。天涯雜志的李少君對現在詩歌作出的一種描述是“這應該是從初唐走向盛唐的時間段落。新詩的基礎還是博大的人類文學。”我個人認為對新詩的關注以這樣一種描述的方式可能表達了比較包容的心態。就是說,在當下急于建立詩歌標準可能只是一種話語權的爭奪,發表一些聳人聽聞的言論也可能不過是雜志的賣點。我們周遭發生的一切可能更多的是一種“放大鏡”甚至“顯微鏡”式的呈像,缺少的是經歷時間而帶來的“史”的高度,在這種沒有距離的視角中想要站在什么人為確立的“高度”上談論詩歌應該是什么樣子,幾乎可以說成是“癡人說夢”。但若以平常心來看這些討論則會讓我們關注詩歌的現在,整理一段時間來出現的各種“說法”有可能使得新詩已經走過的路顯得更加清晰,只是這種關注不需要成為想要把握詩歌未來走向的一種必然努力。一種說法就能給出一種創作可能性的詩歌我認為是不存在的。
我們不得不承認新詩的發展真的沒有什么既定的路標,但可以肯定的是一百年以后回顧今天的新詩所謂的“好”“壞”應該是一目了然。
王艷麗:讀雷平陽的詩我一再強調他對于人之生存艱難的關注。也使我再次注意到近兩年詩壇的一個熱點問題——詩歌與底層經驗。特別是《星星》詩刊推出“關注生存,關注現實”的專欄,一些打工詩人受到老百姓的普遍歡迎后這一爭論更是趨于白熱化。很多人擔憂詩歌再次成為公共話語的傳聲筒,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利器和工具”,成為社會道德的附庸。也有很多人盡情享受這空前的詩歌盛宴,并試圖從傳統中為其找尋存在的依據——詩言志,詩載道。
其實,爭論的焦點是詩歌的自足性與底層經驗寫作的關系。為方便討論,我所謂的底層經驗寫作指身處底層的寫作者的經驗世界和以底層作者的姿態或眼光來進行寫作。我以為它們的關系并非水火不容、二元對立的。詩歌畢竟是“語言的織體”,它有其自足的美學規律,如聲音、韻律、章節等,詩歌在通向語言的途中進行著詞與詞的搏斗,聲與聲的交鋒。其中,先鋒詩人對詩歌技巧的運用已相當圓熟,他們把詩歌語言發展到了極致。以致于到后來越來越程式化、模式化,把詩歌僅僅當成了“措辭的花招兒”。可是無條件的強調寫孤立自我和以語言閱讀感受為關注中心的陌生化美學律令,也致命的狹隘化了中國現代主義可能的發展天地。底層經驗寫作有著撥亂反正的意味在里面,“詩到語言止”,“詩是不及物的”這些說法受到質疑,詩歌又還原了語言的表達能力和她的現實作用。詩人開始關注現實生活中的群體特別是弱勢群體,開始傾聽他們的聲音,開始感受他們的悲喜與戰栗。可我們要警惕的是矯枉過正,陷入“題材決定論”的窠臼,警惕盲目跟隨時代潮流,喪失作者的個性。
我覺得一首好詩,可能是因為它形式上的完美也可能是因為它內容的震懾,我們不能把形式和內容完全對立起來。
宋艷珊:這個新世紀的開始是一個流行惡搞和吵架的時代,詩壇也不例外。熱鬧中真假優劣泥沙俱下,“口語”和“書面語”吵,“民間”和“知識分子”吵,“下半身”寫作也不甘示弱。我認為這些爭吵中所反映出的偏狹和浮躁的心態值得詩人們警惕。詩歌是多元的,沒有人可以統領江湖。詩歌也不應該成為時尚寫作,不應該成為一時之流行。幸運的是惡搞和吵架當中還有那么一種不亂方寸的堅持,堅持追求著詩歌之所以成為詩歌的那種東西。時代不過是時間長河里的一粒沙,真正寫入歷史的是腳踏實地的獨到研究和專心致志的虔誠寫作,而非空泛的喊叫和爭吵。長河有自己的生命和思想,自會規范和決定一條支流的存在。
陳慧:看來詩歌界實在是太過吵鬧。在吵鬧的聲音里詩人不能安靜寫作,讀者不能沉靜地閱讀。不過現代詩的發展一直伴隨著爭論甚至爭吵,幾度面臨危機又安然度過,這也是新詩發展的特點之一吧。其實,寫詩和讀詩都是很“個人”的事情,評詩因此成為一件困難的事,因為沒有一個統一的評價標準。還好沒有這樣的標準,如果有,“詩”就會死去。這也是新詩的悖論性處境吧。我們的討論以雷平陽的詩歌為個隸,探討相關的詩歌問題,但是限于時間,很多問題未能更展開和深入。不過我們對于詩歌的期待是共同的,我們需要一些柔美的言詞穿越麻木的內心,需要一些智慧的靈光照耀黯淡的生命。在第五屆華語文學傳媒獎2006年度詩人獎頒獎辭中,我還注意到以下這些詞語:記憶、傷懷、卑微、悲情、誠懇、粗礪、鋒利、微妙、溫潤、質樸、正直……真是用盡天下好詞啊。我的意思是寫出這些詞語的人真的很聰明,他知道什么是我們久違的、期待著能夠在詩歌里看到和感覺到的品質和情懷。
責任編輯 張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