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在時光的黑夜
好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杜拉為什么喜歡酗酒,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交給酒精。女人,有時是需要用酒精拯救自己。可能只有酒精,才是拯救自己的唯一。杜拉從一個美麗的少女變成一個愛酒的婦人,變成一個酒鬼,那些和他相愛的男人,一個個都不能拯救她。杜拉沉浸在酒精中,找尋生命的慰藉。她的那些詩一樣的文字,簡直就是愛和酒精催化出來的。我不知道杜拉更喜歡哪一樣,似乎迷戀酒精勝過了迷戀愛情。酒精可能比愛情更可靠、實在一些,它畢竟是聞得到看得見的東西。有時想象杜拉爛醉如泥的樣子,想象她的醉態。這個時候的杜拉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美麗,是不是酒精和寫作摧毀了她的容顏?還是別的什么?青春被掏空了!而且需要酒精支撐下去。但杜拉畢竟是杜拉,杜拉畢竟不是一個純粹的酒鬼,青春被掏空了,還有沉甸甸的靈魂。對杜拉來說,沉甸甸的靈魂比美麗的容顏更重要。所以杜拉不在乎,她說她是個寫作的女人,不用像別的女人去打扮。中年以后的杜拉,比年輕的時候更具魅力,我們可以從她的文字里感受到。沉甸甸的靈魂以及心路歷程都在她書寫的文字里,那些充滿魅力的敘述就是杜拉靈魂和精神的再現。我更喜歡容顏被摧毀的杜拉,靈魂的深度和深邃是美麗的外貌不可企及的。是不是愛情和酒精成就了杜拉?這只是我的想當然。《情人》、《副領事》,以及那些杜拉式的敘述,都是被酒精浸泡后產生的。杜拉沒有了美麗的容顏并不重要,有她自己的靈魂和書寫就夠了,這才是杜拉骨子里的,是杜拉內在的魅力。女人,是不是要在酒精里泡一次,才能獲得新生?讓精神升華或是沉入黑暗?有時,我也想像杜拉一樣醉酒,我沒有醉過,但我渴望一次不醒人事的爛醉如泥。這樣的愿望一直沒有實現。在酒精面前,我不是一個勇敢者,喝上幾口,就開始退縮,承受不了酒精的刺激,那樣的沖擊讓我的喉嚨和心臟火燒火燎,不是在享受美酒的甘醇,而是在吞咽苦藥。喝酒喝出苦味,恐怕只有我這樣的懦弱者。看過別人是怎樣喝酒,一杯接一杯像喝白開水,酒漿進入他們的喉嚨和心田是甘甜的。令我很是羨慕。不是勇敢者,不等于滴酒不沾,我愛酒又怕酒,有時也喜歡喝上兩口。本來是要一醉方休,是要在醉中忘卻一切,卻抵擋不了酒精的熱烈,等不到醉,就自動下場。我的喝酒,只是一種淺酌,或者說只是淺嘗。 淺酌或是淺嘗,有時也是一種需要。在酒精中尋找感覺,有一點微醺就夠了,這樣的狀態可能比醉了還好。這種時候通常在黑夜,需要用酒精慰藉一下靈魂,或驅散一些頹廢。昏黃的燈光下,人和酒合為一體,感覺自己像一只精靈,張開翅膀在黑夜飛翔。這是酒的力量。酒是有力量的。
有時覺得酒就是力的化身,它凝練了那么多的人間精華。天地日月的氣息,五谷雜糧的敦實,都凝練成了透明、醇香、有沖擊力的酒。還有男人的力量。酒坊里那些淌著汗的男人,那些粗糙、壯實、肌肉發達的男人,那些一口氣能喝下一海碗燒酒的男人,看看他們在熱氣騰騰霧氣騰騰的酒坊里的陽剛。五谷在他們的陽剛下發酵,在時光的暗夜催化成酒。酒,滲透了男人的力量。還有女人的柔韌。郎酒,是要女人踩曲的,像舞蹈一樣。這酒,就這樣吸收了天地日月五谷雜糧男人女人的精華和力量。有時,在黑夜喝上兩口,要尋找的就是酒的力量。繼續下去的力量。我們需要一種力量支撐。這樣的年齡已經是欲說還休,不再想表達什么,尤其是愛情。面對愛情,成了一個失語者,所有的悲苦、憂傷、痛楚、思念、惆悵、愿望都不能敘述,哪怕他(她)就在你的面前,知道他對你的好和愛。這樣的年齡已經沒有了抒情,像一壺陳年老酒,獨自在黑暗在幽深曲折的內心慢慢咀嚼、感悟。所以,他多次留言,或是說我的電話為什么打不通?我也是無話可說。欲說還休!還是——欲——說——還——休!相愛這么多年,突然體會到他并不理解你的內心,更多的可能是對肉體的幻想。他并不了解、懂得一個女人。再一次感受到愛情的虛無縹緲,觸摸不定。什么都可以言說,唯有愛情不可言說。尤其是面對愛的人。在這樣虛無的夜晚,在不可言說的夜晚,我躺在一處幽暗的角落,讓黑暗籠罩、覆蓋、包裹自己。讓整個人不停地往下沉,往一個黑洞里沉,然后又從那個黑洞里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向有陽光雨露的窗口,便有了靈魂一樣的文字。那些文字就是黑暗通向黎明的窗口,是靈魂的出口。這就是文學。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讓自己往黑洞里沉,再慢慢地從黑洞里爬上來。杜拉可能也是這樣,她肯定也無數次往黑洞里沉,又從黑洞爬上來。杜拉醉酒時把自己沉淪在幽深的黑洞里,酒醒,她就開始打撈那些落在黑洞里的文字,讓文字打開那扇黑暗的窗口。這就是文學,是真正意義上的寫作。 我們不是杜拉。盡管聽有的人說某某作家的寫作像杜拉,是中國的杜拉,卻不是杜拉。杜拉只有一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杜拉,不可能有第二個杜拉。我們可以像杜拉一樣醉酒,在黑洞里打撈文字,但我們畢竟不是杜拉。我們甚至可以像杜拉一樣在60歲以后再獲得愛情,這是每個人渴望的。60歲以后獲得一次年輕的愛情、火熱的愛情、纏綿的愛情。但安德列·揚也只有一個,這個杜拉的崇拜者,愿意用他年輕的身體去擁抱杜拉枯萎的身體。他和她住在一個屋檐下,和她一起散步聊天,和她一起喝酒吃飯,甚至到了最后時刻,在醫院守候在杜拉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直到杜拉生命的最后,他才悄悄離去。他擁抱的不僅僅是杜拉的身體,更多的是杜拉的靈魂,黑洞里的靈魂。這是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令多少女人向往、渴望的愛情故事。這是杜拉的愛情,仿佛神話一樣,但它不是神話。只有杜拉才創造出這樣的愛情神話,她屬于杜拉一個人。就像她在70歲創造出《情人》。
我們不是杜拉,但我們渴望一次杜拉式的愛情。女人,不管她多老,都需要愛情滋潤。杜拉喝酒是不是常常在黑夜?喝酒在黑夜比較好,獨酌比較好,就像在鄉村散步需要孤獨一樣。不要下酒菜,幾顆花生米就夠了。醉,只是一種感覺,一種狀態,其實是微醺,身體朦朦朧朧,思想也朦朦朧朧,骨子里卻是清晰、流暢的。像杜拉一樣醉酒也只是一種想象,我們要觸摸的是杜拉的文字和情感,是杜拉的靈魂,不是杜拉身體里的酒精。杜拉喝下的酒精發酵后,在黑夜,變成了珍珠。我們不是杜拉,如果像她一樣酗酒,我們身體里的酒精可能會轉變成一堆垃圾。所以,微醺最好,淺酌最好,似醉非醉的狀態最好。偶爾的,在黑夜淺酌,比聽情話更好。盡管那些情話里全是愛情,終究是要被風吹散,淹沒在黑夜。我們畢竟不是杜拉。——身處一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現寫作會拯救你。杜拉這樣說。
酒是時光發酵、釀造的。沉醉在時光的黑夜,然后,在黑洞里打撈文字,又從那個黑洞慢慢往上爬,直到黎明的窗口。
那些從黑洞里打撈的文字,它們像星光一樣,點燃一個女人的靈魂,照亮一個女人的生命。
那一只渡江的舟
多年以前的一個夏天,那時我還年輕,還是個少女,端午節,一個男孩托人給了我一張紙條,要我黃昏去江邊和他約會,他說他在對岸等我。那個端午節的早晨,我領著妹妹去坡上和水邊扯了菖蒲和艾,一半熬水洗澡,一半掛在堂屋的大門上。中午,我吃了很多粽子,糯米和黃糖把我的胃填得滿滿的,以至讓我想不起那個在江邊等我的男孩是誰?他為什么要在江邊等我?還找一個我不認識的男孩悄悄塞給我紙條。吃完粽子,我就背上背篼去屋后邊的竹林等待黃昏。我對母親說是去找豬草,那天下午其實什么也沒做,一個人坐在幽靜的竹林里,冥想那個在江邊約我的男孩究竟是誰?他為什么不到岸這邊來,要我渡江過去見他?太陽偏西,我就從竹林回到房屋,換了干凈的衣裳,梳了頭發,兩個馬尾上還系了兩根粉紅色綢緞的蝴蝶結,是那個年代時尚的頭飾。出門時,我撿了幾個粽子,去地邊的一棵老李子樹上摘了李子。我想那個在江邊等我的男孩一定餓了,這些東西可以給他充饑。沿著一條石板路,我走到了鍋巴溪渡口。五月的太陽向著西天的山脊移動,照著我嬌小的身體。我走過農舍、樹林、池塘、水田,翻越一座又一座覆蓋著莊稼的山坡。渴了,就去井邊捧幾口水喝。石板路蜿蜒凸折,起伏漫長,一直通向我要去的鍋巴溪渡口。從山坡下到江邊,我沒有看到停放在江邊的小舟。天色暗淡下來,灰蒙蒙罩著黃昏。江上起了一層霧氣,看不清對岸的景色,不知道那個男孩在沒有?他說他在對岸等我,可我沒有渡江的舟。那只舟哪里去了?半年前,江邊還擺放著一只木舟,過江的人往坡上喊一聲,撐船的人就會慢悠悠從一片竹林出來,搖著漿把人渡過去。我茫然四顧望遍了江岸,也沒望見那只渡江的舟!焦急地對著坡上喊“要過河”,喊了幾聲,一個中年男人才出現在半坡的竹林下,告訴我船被大水沖走了,要我從上游過。我知道上游有好幾里,還得繞道而行,江岸的懸崖峭壁阻擋了去上游的捷徑。天色越來越暗,飄起了細雨,要去上游過江太晚了!那個男孩是誰?他一定焦急地等待著我。江上雨霧蒙蒙,我看不清對岸的景色。雨大起來,江上有了密集的雨聲。雨滴落江上濺起水窩,滿江都是雨,隨著江水流逝。走了這么遠的路,不甘心就這樣回去,想看看在江邊等我的男孩是誰?我在夜幕下被雨水淋成了一個水人兒。夜色朦朧。江上一片暗淡,只聽得見雨落江水的清脆聲。淋著夜雨回家,母親和妹妹已經睡下。母親為我打開大門時,問我去了哪里?我說玩去了。母親說鍋里有艾水,洗個澡吧。母親說完進了她的睡房。我摸摸柴鍋里的水,還是熱的。灶里埋著火星,水才保持了溫度。是母親做的。我把鍋里的水全部舀進洗澡盆,脫光衣裳坐進去。那是一只圓形的木質澡盆,是母親的嫁妝。我蜷曲著雙腿,把艾水往上半身澆。木質和草藥味浸襲著我的身體,黯淡的燈光下,我看到了自己正在發育的身體,胸膛上的兩只乳房,像帶露的春筍。我知道自己快要成長為一個大人了,身體已經呈現出女人的特征。一些渴念隨著我的身體一起萌芽。我想起那個約我在江邊見面的男孩,他的渴念也在隨著身體一起萌芽嗎?他,到底是誰?我在夜雨里尋找著一只渡江的舟時,他是不是還在對岸等我? 從澡盆出來,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我又去炭鍋里揀了幾個粽子吃。粽子是昨天晚上母親熬夜包的,炭火煮了一個晚上,放在大鐵鍋里,涼水泡著,這樣不易變質。剝粽子時,才發現自己很餓,出門時帶給男孩的粽子、李子,被雨淋透,我竟然忘了吃掉。
第二天,我又去了江邊。昨天被雨霧阻擋,又沒有一只渡江的舟,今天依然不能過江,或許能望見那個男孩。他究竟是誰?想今天黃昏他還會在對岸等我。
夕陽落在江上,清風徐徐中,銀淬的波光漸漸熄滅。天空、丘陵、江水沉靜下來。我站在黃昏的沙灘上,翹首遠望。對岸一片靜寂,沒有一個人影。那個男孩今天沒來,他是不是以為我失約了?他不知道昨天我在江邊站了很久,等待著一只渡江的舟,雨霧阻隔了我的視線。我站立黃昏翹首遠望,只望見對岸林立的高樓和高樓上的煙囪。這邊和那邊是兩個不同的天地。這邊是農耕社會,那邊是工業區。我沒有望見灰色高樓下有一個男孩在等我。殘陽沉進江水,天地幽暗。有艘帆船從幽暗中飄來,順著晚風。船飄到渡口,那些船夫看見了我,站起來吆喝、嬉鬧。我還聽到有一個船夫唱起了情歌。船漂離渡口,那些吆喝、嬉鬧、情歌,不一會兒就被幽暗淹沒。我望見幽暗中的白帆成了一個黑點,漸漸消失在江上。江岸空前的靜寂。在江邊行走,常常會遇到一些過往的船只。下游的終點是宜賓,從宜賓上去,就很遙遠了,沿著金沙江,那些船只翻山越嶺,目的地有可能是安邊、屏山、云南的某一個邊鎮。越往上走越艱險、荒涼、寂寞。在江邊行走,遇到順流而下的船只,那些站在輕舟上的船夫,看見女人,就要禁不住地吆喝,喊一些下流話,粗糙的臉上洋溢著得意和痛快。那時我們都認定船夫很壞,是些二流子。我母親也這樣認定。直到多年以后,在歲月中不斷地回憶已經遠離了我的江,遠離了我的渡口,遠離了我視野的帆船,我才真正弄明白了他們為什么一看到女人就興奮、激動,就要吆喝、喊下流話。那都是因為饑渴和寂寞。逆著一條崎嶇曲折的大江在山野穿行,不知要在寂寞地帶行走多久,也許幾個月都見不到一個女人的影子。回來時坐在輕舟上,離家離碼頭越來越近,他們怎么不興奮、激動。看見女人,他們就禁不住要釋放多日在荒涼里憋悶已久的寂寞和孤獨。在江風里對著一個女人的影子調情,對于那些船夫,是一種生理和心理上的快樂!上去時他們就沒有這樣的雅興,他們要走的路程還很遙遠,跋涉剛剛開始。他們的雙肩要拉著船在崎嶇的山路逆流而上。他們對江岸上的女人沒有興趣。江岸一片寂靜。夜色籠罩。離開渡口,沿著石梯爬上山坡。在一棵茂密的黃葛樹下,我坐了很久。江水在山腳流淌,除了對岸工業區的燈火,我什么也看不見。黑夜模糊了我的視線。很多年以后,我和一個遠方的男人相愛了。為什么我的愛情總在遙遠的地方,這似乎注定了我一生愛情的渺茫、飄忽、空落。我明白隔著千山萬水的微妙和隱秘,還是在時間的長河里遙望,等待,就像曾經站立江邊眺望對岸的男孩。我不想活得太透徹。我和他相愛著,隔著千山萬水,隔著茫茫歲月,隔著日月星辰。幾年之中,我們寫了很多信,全是纏綿悱惻的情書,一次次約定著幽會的時間、地點,又一次次的沒有實現。到了我們約定好的日子,不是他無法脫身,就是我走不了。而我們,都想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幽會。尤其是我,不想在居住多年的城市與一個和我相愛多年的情人相會。生活的瑣碎會磨損等待已久的激情,渴望已久的浪漫會在熟悉的街道淡漠。我們就這樣隔著時空相愛。在流逝的長河里洗濯滿臉的風霜。終于有一天,我們都有了時間和自由,踏上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愛。對我的疼愛和憐惜說明了一切。那些用靈魂寫就的情書也說明了一切。但我明白,那樣的愛是有保留的。那樣的保留不是因為他不愛我,是因為他,必須有所保留。只有在一座陌生城市,當我們千里迢迢幽會時,他才沒有保留,才是真正屬于我的。但,那是短暫的。那樣的短暫讓我們深刻地體驗到了時光如箭如流水,一去不復返!他說那些信都是在夜深人靜時寫的,在他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后,在一盞燈光下鋪開干凈的稿箋紙,內心就涌出激情和快樂。他的信真是寫得一絲不茍,從頭至尾沒有涂改的地方,仿佛是一氣呵成,又仿佛是醞釀已久。他就那樣在深夜在紙上和我交談,溫柔、纏綿、熱烈。燈光下,總是看到我在南方月夜下的身影,還有我的笑顏。那些年,勞作之后給我寫信,是他最大的樂趣。在燈光在星空下,在靜謐的黑夜,我們共同享受著那樣的樂趣。
我給他回信,不完全是深夜。有時是在早上,晨曦升起的時候,我鋪開稿紙。有時可能是黃昏,一抹殘陽融進云層。我在越來越黯淡的書桌上書寫,直到夜幕降臨,擰開燈光,還在書寫。我的快樂建立在紙和字的虛無上,建立在夜與目的漂逝中。重重黑暗,重重濃霧,將我包裹。望不見遠方的燈火。我們約定好了下一次幽會的時間、地點。他說,很快又會在一起了,不會再隔那么長了。
回去后,他寫來的情書更加熱烈、纏綿。并親自下廚,做一種他們那里特有的食物寄來。在那座陌生城市我們吃了一樣食物,那是他小時候喜歡但不是能經常吃到的。他買了兩碗,我們就站在街檐下吃。他說一點都不正宗。我也覺得難吃。沒吃完,我們就走了。回去,他就用快件寄來了他親手搗鼓的食物,說是要我嘗嘗正宗的。打開郵件,我就聞到了香味。滿屋飄香。那里面有核桃、芝麻、麥面等。核桃和芝麻都是他磨成粉的。我知道做這些東西很麻煩,還千里迢迢寄來,就更麻煩了。他說為我搗鼓這些東西是一種樂趣。我從那包郵件里嘗到并享受到了愛情的甜蜜和幸福。那是在電話和網絡還沒有普及的年代。后來有了電話,我們都不寫信了。再后來有了網絡,我們有了各自的郵箱和QQ,但我們的聯系越來越少,知道對方在線,也不愿打招呼。就是打聲招呼,說是有事,就急忙隱身。這么多年,我們一直在隱身中制造飄渺的希望。或是飄渺的虛無。盡管那些情書和郵件是實實在在的,也越來越虛無。我在虛無里走著,穿過歲月的河流。穿過莽莽森林、草地……我們,早就不寫信了,而且通話也越來越少。僅僅有激情是不夠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一生一世的愛?是不是我一生一世的牽掛?是不是我想一生一世對他好的人?我明白自己面對的虛無和飄渺!再給他電話,是因為我是個念舊的人,記得他對我的愛和憐惜,并珍惜那些歲月。我的心境,有些不一樣了。不一樣了。這是多方面的因素造成的,但歸根結底,只有一個因素,那就是虛無。我也知道他的心境,從來就知道,但我不說。沒有永恒,他也沒想著要永恒!尤其是愛情,變遷得更快。我深切地明白他的保留,并為此憂傷,但我從來不去企求什么。從一個孤獨的女孩長成一個孤獨的女人,這么多年,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一個人撐著、頂著,從來不去企求什么。尤其是對我有保留有企圖的人。我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一樣!或是什么都沒發生一樣!通話時,我們都很平淡。他甚至打兩句官腔,比如,結束通話,他會說:“今天就到這里”,像是在主持一個什么會議! 他將去另一座陌生城市,待的時間很長。這就是他說的很快又會在一起,是我們約定好了的。
我遲遲沒有動身,他也不是很強烈。
那個地方很遙遠,遙遠得足以讓我望酸頸項。我的愛情,總是在遙遠的地方。我一生的愛情,都在遠方。我已經沒有了遙望的姿態和力量。那個地方,對于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太飄渺,太虛無。浩淼的江河。干山屏障。迷霧重重。欲要上路,不知道怎么走?我陷入了李白曾經遭遇的困境:“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也面臨著《詩經·國風·漢廣》里那個青年男人的絕境:“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我,找不到那一只渡江的舟。就像很多年以前,我還是個少女,去江邊會一個約我的男孩,江上沒有一只渡江的舟。佇立江岸,我望不見對岸的燈火,也望不見那個男孩。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櫻桃和芭蕉的美麗只能意會,難以言傳。心境淡泊、寧靜的人可能才懂得她們。櫻桃那紅的果,芭蕉那寬大、碧綠的葉,極有神韻。櫻桃是人們在度過漫漫寒冬后最先品嘗到的鮮果。寒冷中孕育的櫻桃,如此的妖艷、明麗。櫻桃掛在樹上,不摘為好,綠葉中的點滴紅韻,盡顯風流。鳥喜歡拜訪紅亮的櫻桃,站在樹椏上,將櫻桃血一樣的汁啄盡。最美的是白頭翁,紅綠叢中一頭白。櫻桃摘下洗凈放入一只青花瓷盤,水晶一樣的晶瑩玲瓏,閃爍著物的光華。這光華來自塵土,卻沒有沾染上世俗的塵埃。青花瓷器里的紅櫻桃更適合觀賞,這樣艷美的鮮果是不忍心把她放進嘴的,是對美的糟蹋。櫻桃泡進酒,又是另一種美麗。年輕時住單身宿舍,窗口對著山坡的一壁懸崖。懸崖上有草有樹,無聲無息經歷著春夏秋冬。草是野草,樹是風吹落的種子在崖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桃樹、棗樹,有一棵就是櫻桃。桃花每年在懸崖上開得燦爛,守望著一方幽靜,如火如荼絢麗一生,然后悄無聲息凋謝。每次看著桃花開放、凋謝,為她惋惜那一季的燦爛,除了我偶爾站在窗口欣賞,恐怕沒有多少人能看到她的美麗。她空對幽谷!桃花不管那么多,到了季節,轟轟烈烈綻放,不為別人,只為自己。棗樹和櫻桃也是那樣,她們的果實落進山崖,沒有人能夠享受。有時看著成熟了的櫻桃和棗,感嘆她們長錯了地方,那么好的果實在風中一天天落盡。但她們從來不耽誤每一個季節。住單身宿舍的日子并不是不堪回首。暗淡的走廊,蜂窩煤爐,公用廚房公用廁所,洗澡沒有熱水器。現在想起不知怎么度過的,還在那樣的環境里談情說愛,結婚生子。如今居住在一個還算滿意的環境里,卻常常回首山崖上的野草、桃花、棗樹,櫻桃。那樣的日子里有那些美麗的草木相伴,是生活的男一種饋贈。她們在我雜亂、疲憊的日子里滋養了我心靈的眼睛。不知現在還有沒有人站在窗口看花開花落,看紅櫻桃落進泥土?那些花是照常開,果是照常結的,不管有沒有人關注,她們都不放棄每一個季節。那時看著櫻桃紅了,想著山崖上如果有一株芭蕉就完美了。芭蕉的美是她的葉子。闊大挺拔是芭蕉的天性,疏朗俊俏是芭蕉的風韻。雨打芭蕉的意境空蒙而有詩意。露珠滾動葉片上,一池的清澈和碧綠。細雨無聲滋潤的,是芭蕉的碧,像一個女人的心靈被文字和思想滋潤。雨打芭蕉的夜晚是多夢的,那是懷春的少女。母親種下的一株芭蕉長成了一叢,占去了竹林邊的一方地。隔著土墻在床上聽漸瀝的雨聲,幻想著心中的白馬王子,那時渴望愛情卻不懂得愛情,后來才知道愛有多不容易。今年見到父親,問他家里的芭蕉,他說砍掉了!砍掉了!別的人家栽的芭蕉不知砍掉沒有?他們是喜歡芭蕉的,就像他們喜歡在屋前栽上美人蕉,屋后栽上簧竹。 今年夏天綿陽的雨水多,讓我見證了芭蕉的隨遇而安,見證了芭蕉強大的生命力。院子里的草地上種了麥冬,過路時常常看到幾株芭蕉從濕土里冒出來,蜷曲的嫩綠一夜就竄一尺多高,在矮小的麥冬里不同凡響。再過一夜,芭蕉就會在月光下舒展。我等待著,等待著麥冬地里的芭蕉長高長大長成林。在鋼筋水泥的空間,有一片芭蕉林是美麗的。可惜那些蜷曲的芭蕉還沒來得及舒展就被管理麥冬的人斬掉。再從路邊走過,地里只有麥冬沒有了芭蕉。隔兩天,被斬掉的芭蕉又從土里冒出來,特別是在下了雨的夜晚,它們生長的速度之快,但每次都避免不了毀滅的命運。就這樣反反復復,芭蕉在夏天不知遭受了多少次毀滅,但它一樣的要破土而出,要生長。麥冬地里不能有幾株芭蕉?如果不是因為麥冬的妨礙,芭蕉可能早就被連根拔掉。后山的農家小院里,一戶人家卻特地在圍墻的門外種下芭蕉,又在院壩里種了芭蕉,早晨和黃昏散步,從房前走過,看著院里院外的芭蕉,就羨慕這一家人。能種芭蕉的人家一定是很有情趣的,種下兩株芭蕉就更不一樣了!看來鄉戶人家比城市人更懂得生活,更懂得每一株植物的妙趣。夢想著有一個自己的園子,種一些喜歡的草木,櫻桃李子芭蕉竹都是不可缺少的。等到老了,在園子里放上一張躺椅,泡上一杯清茶,翻開一本好書,或是什么都不做,只在園子里坐著,看櫻桃紅了,芭蕉綠了。幻想著的時候,便想起前些日子,父親剛從云南老家回宜賓,又從宜賓來到綿陽,我陪他出去玩,走在一座山坡上,看見一座農家的門前有兩叢高大茂密的芭蕉。一個老人,坐在芭蕉下喝茶、吃烤紅苕。我聞到了芭蕉葉的清香,也聞到了清茶和紅苕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