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的河流穿行（創作談）

30多歲以后，我才開始進入我的故鄉——云南。

30多歲以前，云南對我來說只是個概念，是漢語里的一個詞組，是無數個地域中的一個地名。我沒把云南視為我的故鄉，我也沒把自己當著云南人，盡管我的父親是從云南永善的山地里走出來的，盡管那塊山地上安葬著我的爺爺奶奶，盡管我那些向家的哥哥姐姐們還在那塊山地上生存、勞作。云南，隔我很遠。

開始遙望故鄉，遙望故鄉的祖祖輩輩，是在我離開四川宜賓之后的很多年以后，那時我已經享受著漢語寫作帶給我的愉悅；那時我的父親，一個云南人，已經從地質隊退休多年，回到居住地宜賓，重新做起了一個農民，開始了他拿著退休工資在土地上勞作的雙重生活。云南的點點滴滴，爺爺奶奶的點點滴滴，家族的點點滴滴，從父親的追憶和懷念里不停地流出。在父親的追憶和懷念中，我開始遙望我的故鄉云南，遙望永善山地上我的祖輩們。故鄉，就這樣在父親的追憶在我的遙望中越來越近，仿佛是近在咫足，想念的時候，觸手就能觸摸。

從此，我才真正理解了故鄉、家園的含義；明白了自己其實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云南人。對這兩個字，我有了許多的親切，對那一方的山水，有了許多的深情。看到楊麗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舞蹈，讀到海男詩意、唯美的作品，總有一種感動和自豪。她們，是來自云南，是云南大地上的精靈，以藝術的方式在時間的長河里穿行、舞蹈。

很多個歲月，我就那樣站在四川的松林上遙望我的故鄉云南，也遙望我的家鄉宜賓，它們坐落在金沙江邊，逆著金沙江，我就可以走到云南，走到我的老家永善。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的父母帶著我從宜賓回云南時，我在他們的肩背上完成了一次回鄉的旅程，從此，我再也沒有回過云南，也沒再見過爺爺奶奶。我對那次回鄉沒有任何記憶，實在是太小了，爺爺奶奶沒有留在我的記憶中，以至當我在以后的歲月里遙望故鄉遙望先輩時，我只能在想象中去完成他們的面容。他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一張畫像，在我的記憶里一片空白。父親，在他點點滴滴的追憶和懷念中，幫我彌補了那片空白。故鄉的山水，爺爺奶奶的面貌，在我的遙望中越來越清晰。那里有很多山，很多樹，房前屋后的核桃樹，父親說要兩三個人才能合抱，可惜毀在了文化大革命。我爺爺是一個愛惜土地的人，一輩子在山地上躬耕，閑暇時喜歡去山林和溪邊轉轉。我奶奶，是一個私塾先生的女兒，從小飽讀詩書，出嫁了也讀。父親說那些書全是線裝書，我奶奶在一盞煤油燈下閱讀，像一個學者一樣，讀到好詩句，還用銀朱圈點。可惜我奶奶讀過的那些線裝書，在一場大火中全部焚毀，爺爺奶奶一生安身立命的幾間木質瓦房也成為廢墟。從此，我那飽讀詩書的奶奶就有了失落感，開始了抽煙、喝酒。父親說，奶奶嫁到向家，那時家境好，幾年時間里，奶奶出門都是坐轎子。我總是想象著奶奶坐著轎子在山地的半空中晃蕩的情景，那雙三寸金蓮，吊在云霧里，穿一雙藍印花布鞋，晃悠悠的是多么的愜意和古典。我也總是想象著奶奶伏案讀書的情景，不全是在燈下吧，有時可能在白天，她坐在房前的樹蔭下，開始了一天的閱讀，四周是寂靜的青山，鳥兒啁啾、清風拂揚、細淬的陽光從樹葉間灑下；夜晚，則是一輪清澈的山月掛在天空，照著我奶奶讀書的身影。這樣讀書，該是一種怎樣的享受!

我開始用文字觸摸我的先輩，觸摸我的爺爺奶奶，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故鄉離我越來越近。每天，我在文字的敘述里穿行，穿行在故鄉的山山水水，穿行在爺爺奶奶曾經的歲月里。連接云南和四川的蜿蜒曲折的金沙江，它一直在我的靈魂里流淌。

本欄責任編輯 雷平陽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