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十分渺茫、十分渺茫的事了。
那時候,故鄉還沒通公路,確切地說,位于西部的怒江峽谷沒通公路。因此,我到十幾歲也未曾見過車子是個啥“怪物”,只聽去過昆明回來的故鄉人講:車子有我們的茅草屋這么大,前矮后高,車頭最像雞胸脯,車廂里可以裝幾千斤貨物,可以坐二三十人,有“四只腳”,一天能跑很長很長的路,坐在里面,可以游逛許多地方……
那時,好奇的我們五六個村童,趁大人不在家,就充分發揮兒童稚嫩的想象力,總結大人們講的關于車子的支離破碎的故事內容,竭力模仿前個月從電影《奇襲》中看到車子的模樣,用竹筒打來泉水倒到門前的紅土堆上,反復攪拌,使紅泥更有粘性,好制造“車子”。
兒時制造泥車,是件讓我們幾個村童十分開心、十分有趣的樂事,也是件自我培養創造力的事。我們首先制造“車頭”,制造“車頭”時,我們個個都不忘用一節已做好帶鉤的銅絲或鐵絲,插進車頭上,準備繩子系鉤拉它;然后制造“車廂”;其次制造四個“輪子”,再次用兩根8號鐵絲做輪軸,最后安裝“車子”。但有一道工序是不可或缺的,那就是安裝好的“車子”,拿到火塘邊炙烤,甚至以竹片火夾,把它輕輕夾進火堆里,盡快烘干,以便讓它盡快到鄉間小路上、田埂上“行駛”。記得那時候,我們制造過貨車、吉普車、摩托車……我們越制造“車”, “車子”越精致。看過真車的大人們見到我們的“泥車子”,就拿在手上翻過來覆過去地看,像玩賞一件藝術品,然后以稱贊的口吻說: “你們制造的各種汽車模型十分逼真。”我們聽了,都感到飄飄然。
在我們制造“車子”、盼望車子的歲月里,村里來了幾個“吃皇糧的公家人”,說是在我們村招三十多個挖峽谷公路的工人。在朦朧的記憶中,村里先后出去三批挖路人。他們有的只是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小姑娘,有的二十四五歲,已建立家庭,有的甚至做阿普、阿娜、阿鄧的父親了。可是聽說國家為怒江峽谷建設公路的事,他們便群情激奮、不約而同地紛紛報名繳糧體檢。但因各種條件的限制,最終選用的不過十有五六,其他村民再有報效之心,再有為建設家鄉愿意犧牲一切的人,也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一日中午,前年去當挖路工的一位“叔叔”回村探親來,恰巧路經我們村童的樂園——一塊草坪,他一眼便認出自己的兒子阿普,便三步并作兩步,一邊嘴里叫“兒子、兒子”,一邊過來抱阿普。叔叔和阿普親昵一陣之后,與我們一起聊天,還給我們每人一把水果糖。那群村童之王是我的大哥,他很不怕人,便問:“叔叔,車子何時能到咱們村尾的怒江邊?”
“叔叔”聽到此話,便立即興奮起來。他說: “過三天,車子就可以到我們村的山腳下怒江邊了;再過十天,就可以到福貢縣城——上帕;再過十五天,就可以到這條路的終點。”“終點在哪里?”我們幾個村童異口同聲地問道。“叔叔”笑著說: “你們知道貢山縣嗎?這條公路的終點就在很遠很遠的貢山縣城——茨開鎮。”
我們聽到這一等待已久的通車消息,就爭先恐后地分別到村里各個角落,奔走相告,逢小伙伴便問:“再過幾天,我們都可以看到車子了,你去看不?”有的回答道: “到時約童伴一起去。”有個放牛娃回答道: “我把牛也放到公路附近的那塊荒地上,讓我們的牛也看看,有福同享嘛。”一位讀村小的孩子說: “向老師請假后,我也去看車。”……
那天,因為去看車,平時不愛洗臉的那位“調皮鬼”,用起父親的肥皂把臉、手、腳都洗得干干凈凈;那位自己還不會梳頭的小女孩也被母親梳好了,扎了兩個小辮子,還戴上一朵小紅花,家庭富裕一點的孩子頭,脫去舊衣服,換上新衣裳,還穿了一雙新膠鞋。不過,那時候人們大都很困難,大部分孩子只是穿著平時穿的衣服去看車,穿鞋子,是一種奢望。
村里沸騰起來了,人喚牛哞羊咪聲充滿了村子上空。人叫,是村童們相互呼喚,相約去看車的聲音;牛哞羊咪,是大人們為了白天去看車,把牛羊早早地趕到村外那條河畔的蘆葦蕩、山梁上。那天,大家起床、煮飯、吃飯時間也特意提前了一個多小時;學生們為看車請假的人很多,村小學教師也無法上課,只好放假。
我們到了剛挖好的公路上,只見觀車者如織,有農村百姓,有機關干部,有學校師生,有商店職員,有部隊軍人……他們里三層外三層地站在公路兩邊,人聲鼎沸,人潮如流,有笑的,有唱的,有舞的。
大約中午兩點吧,離鄉政府不遠的一個地方,由松枝松葉做的大門前,放了兩串爆竹后,開來了一部解放牌貨車,接著來了兩部、三部……都是解放牌貨車。每一輛車的駕駛室里坐著兩個人。一個臉上露出笑容,時兒雙手握著那輪方向盤,時兒將左手伸出車窗外,向路邊的觀車者招手。另一個人拿著一小面紅旗,一直向人們揮動。車緩緩地向前駛過來。我產生了錯覺,好像車子越駛近我,感到車子越大,好像要撞我似的。我怕車撞著我,便牽著大哥的手想往路邊巖洞里躲去。哥哥低下頭悄悄地對我說: “膽小鬼,人家都在這兒,怕什么嘛!”我這才壯了點膽。
車繼續緩緩地向前行駛,人們像潮水般緊隨車后。不知何故,最前面的那部車停了下來,后面的車也慢慢停下來。此刻,有人趁機去摸車輪子、摸車頭、摸蓬布、摸擋風玻璃。突然,誰叫了一聲“喲,好燙的。”山里人見識短淺,最容易大驚小怪,便爭著去摸車頭,都說: “是啊!真是燙的。”有人煞有介事地說: “車子不燙怎么走!你全身不燙還能走路嗎?”大家都哄笑起來。
記憶中兒時制造各種泥車和觀車的事,已成十分渺茫、十分渺茫的事了。現在每當我想到目前西部許多貧困村寨尚未通車時,我不知道那里的村童們有沒有像我童年時代等待通公路、看車子的心情?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