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名妓蘇小小（短篇小說）

美麗西子湖畔，先后有過兩位蘇小小，同為錢塘名妓。

前者為南齊蘇小小。天下聞名，人稱“大蘇”。

后者為宋代蘇小小(明人郎瑛《七修類稿》栽)，少為人知，人稱“小蘇”。

大 蘇

昨夜細雨潤如絲。今日晨曦初啟，湖上輕煙綰夢，偌大的西子湖此時此刻倒讓人覺得小了，小得快要承受不了春天的祝福了。至少小小是這樣想的。你看那盈盈綠水碧波蕩漾都幸福得要滿溢出來了。這樣的日子，小小的心兒總是顫顫的，好像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要發生。

小小心兒顫顫地期待著。

小小臨窗而立，以西湖為鏡，凝視著那天仙般的倒影。不，她不是攬鏡自賞，而是在細細品味春來西湖的美妙。水光瀲滟里，湖中三座綠島如仙山瓊閣般鼎立湖心，恬靜幽雅，此景此情令她才思如潮，便信口吟道：我有癡情望如畫，不知己亦畫中人。正當小小思緒萬千之際，貼心貼肺的丫環蓮兒已雇來油壁車，請她探春去。這小精靈，小小是把她當親妹妹看待的。到底跟隨自己多年，也近墨者有文化了。她說，湖畔桃紅柳綠，一派春色，這樣的好日子小姐你怎么可以把自己悶在家里呢!

人就是這樣，就在不經意間上蒼會給你一個天大的驚喜。

那條后人為紀念被謫為杭州刺史的唐朝詩人白居易而命名的白堤，在南齊時還是條無名堤；春天來了，白堤如彩帶般飄逸于西湖的碧水之上，風吹柳絲婀娜起舞，如青煙舒卷飄忽。小小乘車一路賞春一路吟詩，好不快活。忽然從斷橋那邊迎面來了一位英俊少年，騎著高頭白馬，貌若天人。小小情不自禁挑起一角車簾兒來定睛細瞧。這一瞧，人不覺癡了。這不是夢里尋他千百度的冤家嗎?愛慕之情無以言表，惟有口吟一詩：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無獨有偶，那英俊少年見到小小也看傻了。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就是你的愛人。正當英俊少年傻想的當兒，又聽得她口占一詩，才智過人，就更是沒有話說了。他又癡癡地想，自己好像在她出生以前就愛上她了。他人騎在馬上，三魂卻只剩下小半魂了。結果是可想而知的，他從高大的青驄馬上摔下來了，而且摔得很難堪；因為當時游人如織，幸災樂禍的笑聲如潮。而如潮的嬉笑聲中，他非但不氣，反獨愛她的笑聲。

她笑歸笑，還是慌忙下車，過來扶他。摔壞了嗎?

阮郁暈乎乎的。他說，不好意思，喝多了西子湖的春風。小小心中一喜，果然是位有趣的少年。她執有蘇繡絲巾的巧手，在他名貴的休閑服上，象征性地拍打了幾下。他終于怯怯地握住她執有蘇繡絲巾的手，見她不逃，才大了膽又捉過另一只巧手，放在他寬厚的手上，把她的雙手緊緊握在手心里，執手相望，彼此目瞪口呆的神色，一半是湖水一半是火焰。只因為愛情來得太突然，叫人一時無法適應，克制不住的驚喜，又克制不住的傷感。

他說，一起走走好嗎?

她的眼里含著淚。她默默地點頭。她怕她一說話，眼淚就掉進西湖里。那時節她還不知道愛其實是種傷害，不知道日后她要以淚洗臉，哀嘆西湖的水啊我的淚。那時節小小心里默念的句子，是西湖的水啊我的愛。

丫環和馬僮離去了，只剩下阮郁和小小了。不，整個世界就剩下他倆了。他們的手一直廝守著。他們緩緩西行，來到孤山上。這時候北宋那個梅妻鶴子的林處士還沒有出生，更不要說來孤山隱居了；孤山上還不是梅樹一統天下，而是雜樹閑草自由生長，亂花漸欲迷人眼。因為昨夜下過一場透雨，滿目翠綠日瑩如玉；小小觸景隋生，便以眼前景色為題出了上聯：山中一夜雨。她有心要考一考意中人的才情，叫他對下聯。阮郁雖不比后世的唐寅，但也是才子一個，稍作沉思吟道：樹梢百重泉。小小連聲稱贊他對得好。

山中一夜雨

樹梢百重泉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小小只覺得她跟阮郎才說了三句話，天色就暗下來了。一整天的時間就這么玩完了?小小不相信。她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和阮郎走了多少路，說了多少話。她好像要把三生的話都說與君聽似的。肚子咕咕地叫，她也不感到餓；兩腿都僵直了，她也不停地走。他們繞西湖走了三匝半，聽罷他的饑腸咕咕，聽她的饑腸咕咕。他們誰也不愿意離開西湖，離開緣分的碧波。

那天，丫環蓮兒給小姐洗腳時落淚了，因為她無法下手；她數了數，小姐的腳上長了十八個水泡。她能不心疼嗎?她取來繡花針，抖抖擻擻地給小姐挑水泡。她問小姐痛嗎?小小笑道，爽，爽呆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小小和阮郁邂逅相遇半個月后，小小用自己的積蓄在孤山腳下支起了一個溫馨的小家。他們終于可以在天是比翼鳥，在地是連理枝了。洞房花燭之夜，讓阮郁震驚不已的是，當時已名震江南的名妓蘇小小竟然還是個處女。小小沒什么似地一笑，也不說話。其實阮郁哪里知道，她幼小父母俱喪，從小寄住在西泠橋畔的姨母家里，因生活所迫，淪為歌妓。然而小小不但聰敏美麗，而且是個自愛的女人，她賣藝不賣身。杭城無數瘋追不舍的蜂蝶，千方百計想讓她墮落，但她始終保持她的清白，你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大的艱難!難怪當代文學家茅盾贊賞她是“風月其人可鑄金”。這可不是隨口說說的，獲其殊榮惟此一人耳。阮郁本是個傲視一切的高干子弟，這一刻他哧溜從床上滑到床前的踏腳板上，給妻子蘇小小同志跪下了。他早已熱淚盈眶，有些哽噎道：蒼天啊，我阮郁何德何能讓你恩賜與我如此……如此……(他早被幸福沖昏了頭腦，不知如何來形容尤物的新娘子)我給你磕頭了。于是他用自己的大頭把踏腳板磕得嗵嗵直響。

愛讓小小變成了億萬分俗氣的女人。她只有一個心思，就是全心全意做阮郎的老婆，為他買菜燒飯汰衣服，什么俗事都要親手做才放心。小小的柔弱，小小的依戀，小小的撒嬌作癡，幾乎甜得化不開了。她要和阮郎同用一雙筷，同飲一杯茶，同穿一件衣，同衾共枕，將來還要同赴一個命運，同寢一個墓穴。女人癡起來真是沒有底的，她還想給阮郎生一窩孩子，吵鬧得他們連煩惱都沒有時間生呢。當然每天必修課是不厭其煩地問些傻問題，例如我老了你還愛我嗎?他說愛。她又問，老到牙都掉光了呢?他說，那我就吻你的牙床。每每說到這兒，小小的眼里都是淚。

然而好景不長，小小和阮郎的小日子才過了沒兩天，阮郎的父親這個老京官就派人來催兒子北上了。在遙遠的京城，有一份無法估量的前程正等著阮郎呢。雖然功名利祿，此時此刻在阮郎的眼里，比糞土都不值。糞土還能作肥料，功名利祿卻有何用?可那追隨父親多年的老甲魚催了又催，還威脅他說，他已經將杭州的情況修書一封，火速送往京城了。阮郎心里明白，他若北上，帶小小是不可能的。父親肯定知道她是錢塘名妓。但除了他，誰又知她是位冰清玉潔的處女呢?如果貿然帶她同行，搞不好她的性命也不保了。然而他能違抗父命嗎?他的心在流淚，不，他的心是在流血。他知道一旦起程，此生能否再見小小就是個謎了。

這一切怎能逃過小小聰慧的眼睛。她默默地為他打點行囊，她精心炮制了一桌杭幫菜，為他餞行。淚不知流了多少，西湖的水啊我的淚，小小心說我親愛的阮郎你可知道?該起程了，最后一次走過白堤，十八里相送有何難?難的是生離死別的心路。西湖畔的柳樹啊，你不是匠人的樹，而是詩人的樹，情人的樹。折一截柳枝，請君勿忘我。小小站在斷橋上，目送阮郎漸行漸遠，她輕輕地唱起了詩經里的歌：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阮郎一去無音信。夏天不知相思苦，火辣辣地來了又火辣辣地走了。西湖畔沒有阮郎，那還能叫什么西湖嗎?小小懶得起床，整天懨懨地躺著，柴門半啟，癡癡地望著門外的白堤。這個小小的家，是她一手支起來的；她要等他回來。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孤山因他而不孤，孤山因他而更孤。日間思他千百度，夢里尋他千百度，醒來卻是一場空。仿佛昨天，他們還守在這個家里，守住湖上寒煙，守住那煙織霧紡之余被一起混紡在湖景里的彼此；而那湖里縱然有千畝神話、萬頃傳奇，也不及他們愛情的一個小手指頭。現在人走茶涼，徒撇下她一個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切切……

一場病后秋已深。丫環蓮兒一心想排解小姐心中的煩悶，硬拉小小去滿覺垅賞桂。滿覺垅果然花香襲人，游人如織。只見游人不見花，行行復行行，主仆倆返回時已是黃昏了。主仆倆行到煙霞嶺，在暮色和秋色的雙重蒼涼里，不知什么人又加上一陣笛聲的蒼涼。這三重的蒼涼，讓小小怦然心動，熱淚頓時涌出眼泉，遇風而冷落。小小尋音而去，在一座被人遺棄的破廟里見到了黃昏吹笛人，窮書生鮑仁。他在此攻讀詩文之余，吹笛排泄心中的苦悶。他的雙眼太像阮郎，汪汪的，傻傻地望著她。

阮郎?小小喊道。

小姐，您認錯人了。鮑仁說。

小小滿臉羞色，說對不起，我是認錯人了。借問公子，為何滯留在此?

鮑仁作揖答道，謝小姐錯愛，我鮑仁縱然有滿腹經綸何用?

小小說，秋試在即，公子還是趕京城吧。我雖不富，明日雇一輛車，贈君白銀百兩。只求公子一件事，應試之后，公子可否幫我送一封書信給我的夫君?

鮑仁跪地謝道，小生不知該說什么?斗膽問一聲恩人的芳名?

小小說，不敢，我叫蘇小小。

鮑仁見她起身欲走，懇求道，可否再為恩人吹一曲?

話說鮑仁快馬加鞭到京城，趕上了秋試，應試登第。在京等候委任期間，鮑仁費了不少周折，終于找到了阮府。誰知小小要找的阮郁不久前已經過世了。鮑仁把小小的修書遞給阮大人，又誰知阮大人壓根兒就不認這個兒媳婦，將信扔在地上。鮑仁拾起信退了出來。他突然間明白了什么。明白了什么之后，他的心底又突然涌出一份渴望。他渴望自己能像一只愛她的小狗一樣躺在恩人小小的腳下。待任命書一下，鮑仁又快馬加鞭地趕赴滑州，匆匆處理了一下政務后，就專程趕往杭州。他要道謝，他要還信，他要告訴阮郁的消息，他更要和她一起挺過這個難關，做她的走狗。

滑州刺史鮑仁趕到杭州，只見到了小小的丫環蓮兒。原來他走后，小小一個夜晚接一個夜晚地期盼著，她被思念被嘆息被眼淚折磨得生不如死。因為太愛，她把自己站成一棵眺望的柳樹。西湖里的荷花謝了，浮萍潛伏了，冬天來臨了，上江觀察使孟浪也來了，這個仗勢欺人的狗官，定要小小陪他吃酒。小小避之再三，最后還被狗官的打手們硬逼上船。小小受了這番侮辱，從此一病不起，不久就與世長辭了。鮑仁撫棺痛哭三天三夜，恨只恨自己來得太晚。淚流完了。雙眼流血的鮑仁按照小小“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負一生愛好山水”的遺言，在西泠橋畔造墓建亭。如今墓已不再，亭還有，名為“慕才”。

眾人已離去，滑州刺史仍枯坐在夜的亭中，輕輕地對小小說，風睡了，鳥睡了，湖睡了，連夜也睡了，小小，您也睡吧?

小 蘇

“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這是詩人白居易的詩句。講的是大蘇，而不是小蘇。但小蘇又何尚不是如此?大蘇小蘇，是五百年歷史的巧合?是冥冥中的輪回?還是大蘇不曾圓了的夢?

小蘇比大蘇幸運，她有個嫡親的姐姐，叫盼奴。姐妹倆同在“桃花渡”上班，倒也不覺得寂寞。還有那個老得千年成精的老鴇(小小她們都甜甜地喊她媽咪)，倒也撲心撲肝地培養她們；當然她是在撲心撲肝地培養自己的銀子，但小小她們的日子過得也還隨意。

煙花樓的樓名叫“桃花渡”。漂亮吧。據說是位大家仰慕的詩人一夜風流后欣然題的。還有一副對聯呢，也雅得可以：

夕陽返照桃花渡

飛來柳絮片片紅

這副對聯小小喜歡得不得了。可恨那目不識丁、只識銀子的老巫婆嫌它文縐縐，不得勁兒，另請了一位有背景的太學生題了副通俗易懂的：

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上

團結在銀子周圍將愛進行到底

簡直狗屁不通，還是國子監里的太學生呢，可見現在的太學生遠不及過去的小學生呢。你看那太學生里多的是紈绔子弟，他們靠有權勢的老爸老媽才得以進來混個文憑鍍個金。這些紈绔子弟除了“詩云子日”不喜歡之外，其他(吃喝嫖賭)是樣樣喜歡?！疤一ǘ伞笔撬麄儽匦薜摹巴碜粤暋绷?，近水樓臺先得月嘛，誰叫國子監和“桃花渡”只有一墻之隔呢。

“桃花渡”里的姑娘們，眼烏珠也十有八九盯著隔壁國子監里的小伙子們。他們可都是太學生，就好比前些年的大學生，畢業包分配，一分配就是國家干部了。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不用幾時這些毛頭小伙子就混成縣級市級省級領導了，至少最不濟也是個吃公糧的，旱澇保收。所以“桃花渡”里的姑娘們，個個暗中較勁，往太學生身上灌迷魂湯。她們中間惟有小小和她姐姐盼奴卻將自己涼在一邊，甘于寂寞。

但也難說，或許姐妹倆是人雖寂寞，心不寂寞。你瞧盼奴常倚著門楣在樓上，傻傻地俯視著圍墻那邊的滄浪亭。這滄浪亭是國子監的后園，是莘莘學子屋外苦讀的地方。你還不要說，從古到今窮人家的孩子就是肯讀書，譬如那個常被同學嘲笑的趙不敏，身上只有一處是沒有補丁的，還是他包書用的那塊蘭布頭。每當太學生們魚貫而入“桃花渡”來上“晚自習”時，他卻獨自在滄浪亭里埋頭苦讀。所以盼奴望著滄浪亭出神，小小就明白姐姐的心思了。這天趙不敏又在那兒搖頭晃腦，吟道：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小小就躲在姐姐的身后，偽裝小生的嗓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趙不敏一怔，左右巡視不見人，便換吟道：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小小接道：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趙不敏好一陣東張西望，再換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小小突然如夜鶯亮喉，清清脆脆地吟出兩句：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這個虎頭虎腦的傻小子這才猛地抬頭，目光如鳥兒飛越高高的圍墻，高攀到“桃花渡”二樓的盼奴身上，頓時變得虎生虎氣，似電閃雷鳴，酥了盼奴。他也看傻了看呆了，大頭仰了半天也不知脖子酸的。傻人有傻福。從此以后盼奴就像王寶釧站在新樓上，手里握一只繡球，丟給一個叫薛平貴的男人那樣；隔三差五地有包裹從煙花樓上擲進國子監的圍墻里。有時候是雙千層底的棉布鞋，有時候是套密密縫的冬衣，有時候是一鋁盒霉干菜焐大肥肉……周濟趙不敏是姐妹業余時間里最大的快樂。瞧著這傻大個在圍墻那邊拼命朝她們作揖，盼奴心里比蜜還甜。終于有一天，盼奴擲過去一袋銀子和一封愛慕的信，讓他來“桃花渡”相會。老鴇一邊笑盼奴做賠本的買賣，一邊收了銀子讓這位衣衫破爛的太學生進樓。

原來同學們笑的都是真的。趙不敏是農民的兒子，家里窮得叮當響。為了讀書，他勤儉到摻了小石子炒黃豆；喝粥時吃顆黃豆含顆小石子，同樣咸得有味，這樣可以省下一半菜錢嘛。因為常年吃黃豆，趙不敏排泄的異氣又臭又多，老師同學都有意見，黑板上一直有“不許放屁”的警示文字。趙不敏只有拼命地憋氣，一節課憋下來常常臉紅脖子粗。所以同學們在“桃花渡”胡鬧時，常拿壽頭壽腦的趙不敏來活躍氣氛，用酷似雪村《俺們東北人》的曲調亂吼：趙不敏的黃豆屁簡直薰死人，簡直薰死人嗯簡直薰死人!但他們越是臭他，盼奴就越是喜歡他。愛情的大魔咒，誰也說不清。

盼奴的周濟，使得趙不敏順利地完成學業。在國子監寒窗三歲，功夫不負用心人，趙不敏以優異的成績取得了襄陽府司戶的官職。赴任在即，無奈他身無分文，就連此去襄陽的路資還是盼奴贊助的呢。而盼奴和小小姐妹倆這些年來所積的私房錢，也僅僅是盼奴贖身金的一個零頭。趙不敏和盼奴壓根兒不能夫妻雙雙把路上。三年來想象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宏愿，此刻還是停留在想象中。

凄然的分手在三月。突然掠過西子湖上空的啼鶯，以幾聲婉囀動聽的歌聲，向世人報告蘇堤春曉的消息。但它們哪里知道蘇堤之上，灑淚而別的盼奴和趙不敏此時此刻早已寸腸俱斷。

凡事都是一時機緣，事境一過，一切的熱鬧繁華皆成空。

盼奴等啊等啊等，等來了年年歲歲，等不來舊時相識人。

有誰知趙不敏到了襄陽，終究是千山萬水難度。他無時無刻不想盼奴，想她脫離虎口，美美地來到他的身邊。但三年過去了。比三個世紀還要漫長得多得多的三年哪!無奈他為官清正，為官三年依舊兩袖清風；而且即使干上十年八載，除了那點俸祿，他也省不下幾個錢；何時才能為盼奴贖身呢?如此這般焦慮與思念，冬來又添了傷寒，不料想病來如山倒，傻大個的襄陽司戶竟無藥可治。也難怪，心病還需心藥醫，杭州對于襄陽而言，遠在天邊，我們的趙大哥又如何得到治命的藥呢?

趙不敏臨終前，把他的弟弟趙院判找來，將他僅有的那點俸祿一分為二，一份給弟弟，一份給盼奴。在他的心目中，盼奴早已是他的妻子了。他要弟弟去一趟杭州，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盼奴，請轉告他對她至死不渝的愛。另外，盼奴有個妹妹，叫蘇小小，不但人長得美，而且工于詩詞，聰敏美麗不亞于南齊的大蘇，他可以娶她為妻。將來有條件，請替他把盼奴贖回俗身，當嫂子一樣照顧她一生，好嗎?

趙院判也是性情中人，辦了哥哥的后事，就遵照兄命千里迢迢地來到杭州。時值秋天，丹桂飄香，紅葉勾起多少相思?蕊菊嬌艷，又怎能抹去趙院判心里的蕭索；人在江湖，放眼文人風度的西子湖，十里平分湖里外，六橋聯跨岸東西，三塔亭亭引碧流，湖上畫船歸欲盡，孤峰猶帶夕陽紅。美是美，但他無心欣賞。趙院判匆匆而過，去找哥哥當年就讀于國子監的同學，托他尋找蘇盼奴，以贈哥哥的遺物。但是……哥哥的同學說，他要找的盼奴姑娘已在一個月前抱病而亡了。和不敏兄得的是一個病，同為戀中人，只恨相思苦。哥哥的同學搓著手說，太晚了，如果你早些來，說不定盼奴姑娘不會憂郁而死，就是她妹妹也不會有事的。

趙院判心頭一驚，忙問，蘇小小出事了?

哥哥的同學說，是的，她因涉嫌官絹事件被逮捕了。

趙院判定睛凝視著哥哥的同學。

他沉吟了片刻道，誰都知道她是被誣陷的，但她一個青樓女子又能怎樣?聽說上面已作了批示，要從嚴從速處理，估計很快就判下來了。照律法以她莫須有的罪名，重則坐十年牢，輕則也要三五年吧。你想誰肯替一個青樓女子撥亂反正呢。

趙院判嗓音沉悶地說，我肯。

趙院判來到于潛縣城，他在襄陽是院判，知道這其中的奧妙，知道通過何種途徑，以何種手段便能替小小開脫罪名。于是他找了家衙門開的旅館，相當于現在的縣委招待所，悄悄地住下了。住縣委招待所有個天大的好處，就是只消一夜功夫，趙院判不但把衙門里的頭頭腦腦都理清楚了，也把官絹案情理清楚了。于是他又花了三個夜晚，往某些地方跑了跑，就把事情擺平了。造這個“跑”字的古人真是偉大，你看前面是“足”，后面是鼓鼓囊囊的“包”。這一跑，對方自然拍胸表示：這事就包在我身上。

第二天清晨，趙院判把小小接出獄了。

趙院判接了小小就直奔杭州，他在孤山的那邊找了家旅館，開了兩個房間，找來了店小二的妹子，給小小沐浴更衣。用過膳之后，趙院判讓小小先歇著，自己有事要出去一下。

趙院判雇了頂八抬大轎，吆三喝四地來到“桃花渡”。趙院判讓臨時跟班把他襄陽院判的名柬送進煙花樓。那“桃花渡”因蘇小小的牽連，也已門庭冷落，幾個值錢的小姐也給人挖走了；今天突然來了一位襄陽院判大人，可把老鴇喜的，殺豬般地喊來春花、秋月諸姑娘，簇擁著來接趙院判。那八抬大轎的簾兒還是老鴇親手替他撩的呢。

到了樓里，好酒好菜好姑娘圍住了趙院判。

趙院判皮笑肉不笑地問老鴇，媽咪，知道小人來此目的嗎?

老鴇每條皺紋里都流淌著笑水。但這是假笑。她就是聽不得趙院判叫她媽咪。他一叫，她就渾身哆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眼前這個五大三粗的院判寒氣逼人。她說，大人有幾根花花腸子，做媽咪的怎么會不知道呢?當然是來找小姐的羅!

趙院判說，媽咪錯了，我是來贖小小的。請問媽咪，小小的贖身金多少?老鴇告訴他五百兩。趙院判沉吟了一下，說像小小這般才貌雙全的名妓五百兩不算貴。隨即他讓臨時跟班獻上紅綢包裹。趙院判說，這是小小的贖身金，請媽咪過目。說著他鄭重其事地揭開一層又一層鄭重其事包在的紅綢綠綢黑綢白綢。他每揭一層綢布，圍觀的姑娘們就哇地驚嘆一聲。最后，綢布中央坦露出一把水果刀來。粗略一看，這是一把極爛的爛刀，任何雜物攤上都有，一個銅板給兩把。但趙院判卻說，這是他家祖傳的寶刀，價值六百兩。至于多出來的一百兩就算了。

老鴇氣得眼烏珠朝天，哪肯交出小小的賣身契。趙院判就用那把水果刀，把媽咪的兩條細眉毛給剃了。水果刀挺鋒利的，剃眉毛或者再剃點什么挺順手的。所以等趙院判離開“桃花渡”時，小小的賣身契就在他的懷里了。

這天晚上，趙院判托店小二捎了封信給隔壁房里的小小。小小拆信一看，僅詩一首：

昔時名妓鎮東吳，不戀黃金只好書；

借問錢塘蘇小小，風流還似大蘇無?

就是呆子也明白詩中暗寓求婚的意思，更何況她是蘇小小。她執著詩句的手在顫抖，說不清是喜，也說不清是悲；一時間姐妹倆在“桃花渡”樓上笑笑鬧鬧、給窮苦的太學生趙不敏拋包裹的城南舊事便歷歷在目。許久小小才嘆息了一聲，和詩一首：

君住襄陽妾住吳，無情人寄有情書；

當年若也來相訪，還有于潛絹事無?

半個月后，趙院判帶著小小離開了杭州，前往襄陽定居。

就像童話里所說的那樣，最后，公主和王子走向圓滿的結局，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責任編輯 雷平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