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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方向我掌握(中篇小說)

2007-12-31 00:00:00
滇池 2007年8期

一簇楊花落了下來,落在了我的頭上。又一簇楊花落了下來,卻是落在我的脖頸子里。那楊花長長的、柔柔的,像是一條蟲子,浮在了我的癢處。我不動,我一下也不想動了。你想,一爐旺旺的火,一下子被潑了一盆水,或者給一個密不透風的蓋子給緊緊蓋住,那是什么樣的一種局面。許玫把手伸進我的脖子,不拈那蔫黃柔軟的黃花,卻小蛇一樣往我的胳窩里鉆。我縮著頸,卻有點不耐煩,說別整呀別整。許玫還在繼續。我說,叫你別整你就別整,潑煩。許玫就一下子將手甩了出來,臉別過去說,說錯你了是不是?那你就這樣混下去吧。你成了無業游民了。

我和許玫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時光總是很美好。我們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要做,常常是在不知不覺中黃昏就來,黎明就去。這樣,我就恨時光太短,恨人為什么要長成熟,要長老。而許玫也是。許玫脾氣很好,從來不對我發火,不生氣,她那雙柳葉一樣的眼里,總是溢出甜得醉人的笑。可是,這一次,我們一見面,許玫就說,現在你墮落了,書不讀,事不做,整天只會玩,要是你能動點心思,做點其他的就好了。我聽不懂許玫的話,她今天的反常讓我感到迷惑。我說,小玫你什么意思?許玫說,你呀,大學畢業都兩三年了,還找不到一個工作,再這樣下去,我爹就不準我們在一起了。我原來燥熱的胸膛立即冷了下來,伸過去想擁抱她的手,一下子停留在許玫飽滿而富有彈性的花格子襯衣外面。

我有些賭氣。我說,我不混了,今晚我是來向你告別的。許玫愣起眼睛來看我,一臉的驚訝和不解:告別,告什么別?我說,明天我就走了。許玫說你要走了?你又要去城里了解下一輪公務員招考的事?我說,不是,我要去江蘇打工。我給你說過的,我有個朋友,我聯系了很多次,他終于答應讓我去。許玫還是布滿懷疑的眼光:那他是干什么的?我說,他現在搞一個小廠,專門生產塑料泡沫制品,生意好得很,他說我這樣的水平,如果我去他那里,一去就可以聘為中層干部,每月開兩干,吃住全供。

是真的嗎,該不會是哄你的,現在的騙子多得很。許玫說。

我說,不會,在學校里我們在學生會共過事,他是宣傳部部長,我是成員。

你去,你真的去嗎你……到了那里,一定是讓你出苦力。許玫還想說什么,卻一下子結巴了起來。

我舒了口氣,按了按衣袋說,這下我終于可以走了,車票我都已經買好了。

許玫不再說話,收回了那兩只手,那兩只手絞在一起,將手背上的楊花顛來顛去。那樣,那幾條蟲就很調皮地在她的手背上飛翔。

黃昏的天空漸漸模糊,夜風中有幾只蚊子唱著歌游來游去。

這時,白楊樹頂上的高音喇叭響起:好消息!好消息!各位農戶注意,上面有文件精神,要求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有很重要的精神要傳達。各農戶聽好,晚上到場院里來集中!不能不來,要是缺席了,各家自己負責!

我說,許玫,你爹的聲音還是那樣響亮,我們還穿開襠褲屙尿辦姨媽家家的時候,你爹就是這樣叫的了。許玫說,我爹都在里面叫了幾十年了,煩死了。我說,他一叫就準有事,他把楊樹花都又叫謝了……你聽,他今天好像很高興的。許玫說,你好像不高興,你有什么你就說。我說我沒有什么不高興的,愛上你就是一種幸福,只是離別是一種痛苦。許玫說,那你不要走,好不好?我說,你爹不是見不得我嗎?你也不是說我是無業游民嗎?你是光榮的老師呀,你跟一個雖然讀過點書、但在村子里閑游浪蕩的人相好了,拖了你幸福的后腿不說,還損了你爹的面子。許玫說,我爹是我爹,我是我,你不要扯在一起講。我說,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你爹不準我們好嗎?許玫說,我爹不準好,我們就不好了?我們現在不是都在一起嗎?我說,說真話,我沒有工作,我心里難受,心里就像壓了一盤磨……既然你真的愛我,我就得給你一個交待。許玫拉著我的手指頭數來數去。她說,那你怎么交待呀?我說,我去找夠錢,就回來娶你。有了錢,我們就可以風風光、體體面面的在一起。我要讓你有吃的,有穿的……許玫看了看夜色說,那是沒有邊的話,沒有盡頭的想法,誰信。

我們家情況特殊,到場院里開會只能是我去,我吻了一下許玫,再拉了拉手,算是告別,然后一個魚躍,跳起很高,將白楊樹枝上的一朵楊花摘下來,反手甩給她,大步往場院里趕。

上個月,爹開手扶拖拉機運白楊樹到木料加工場。從楊樹村通向外面的路窄、地基軟、彎道大,爹的車重,不小心壓塌了路基,翻了車,把右大腿弄骨折,就坐在家里整天地埋怨、罵娘。我多次勸過爹,要他不要再開那輛破得讓人害怕的拖拉機。那東西力氣不大噪聲大,只要一打火,柴油機的聲音把人骨頭都震酥了,黑煙像陳年的舊鋪蓋,一個勁兒地往人身上蓋,讓人窒息,還污染環境,真的讓人受不了。可爹卻一下子喪了臉,說,我不開這車整啥子?你掙來養我?話一說完,他看到我的臉色,卻又有些后悔,知道那話重了,忙說,不是不是,它再差,也比你爺爺那馬好多了。始終它是機械的,有科技含量,這次出事,主要是一片楊樹葉掉下來,戳傷了我的眼,影響了視線,要不然,憑爹的技術。還不至于會這樣。爹的傷勢不算重,經過楊樹村有名的草藥醫生馮五爺敷了草藥、擦了藥酒,上了夾板,大問題沒有了。但馮五爺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三個月里,不能喝酒不能吃糯米不能隨便走動。爹就只好蜷縮在家里那張老木床上抽老葉子煙了。我母親早年腎腫大沒有錢醫。留下我一個就過世了。家里另外還有爺爺。爺爺現在八十有余,須發花白,但骨頭還朗硬,面色紅潤,走起路來還腰挺臀收,有點像圣誕老人。爺爺早年做過馬鍋頭,趕過馬幫,上云南,下四川,在五尺古道上沒有少風光過,爺爺說那些陳年舊事的時候,都要說,有路的地方,就有我的腳跡窩窩。現在爺爺老了,爺爺活了八十幾年,他吃過的鹽比我們吃過的飯多,他走過的橋比我們走過的路多,憑經驗活,他也比我們強的。

村東的老白楊樹下,三三五五地蹲著些人。這些人,大多是些老弱病殘,有年紀八十有余的馮五爺,有瘸了一條腿的楊平,有小時候打青霉素致聾的薛福貴,有獨眼趙四和王矮三,以及姜寡婦、羅二嫂一幫婦女。再就是一些孩子,在院子里嘰嘰喳喳、追來逐去。前幾天,我和許玫在她所任教的小學校辦公室里,看到一張文摘報上是這樣總結的:時下的鄉村是由“三八”、“六一”、“九九”部隊組成。一看我就知道說的是女人、兒童和老人。這話不假,最近兩三年來,村里的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過了大年,他們三五成群,男男女女,扛著鋪蓋卷,一身臭汗,擠在開往城里的中巴車上,搖搖晃晃地出了村。他們去哪,去干些啥,在外過了好多蹉磨日子,找了多少錢,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到了年底,那牛一樣喘著氣的中巴車又搖搖晃晃地開回,像是醉了酒一樣將紅紅綠綠的年輕人吐回村里。那些年輕人一進村,將家里老人喂下的豬按倒殺了,將閣樓上存著的苦蕎翻出來釀了酒,然后再爆米花、打糍粑、炒板栗、曬葵花,到處呼朋喚友、吃肉喝酒、打牌賭錢、談情說愛、串親戚、理債務。一過了年關,一個個又收拾家當,含淚揮手,在向伸向遠處的泥路上漸漸蒸發。

我跟他們不同,我既沒有留守楊樹村耕田種地,也沒有像其他年輕人一樣外出找錢,我既不像那些老年人一樣心寧氣靜、固守鄉野,也不像那些孩子們無憂無慮,一塊土豆片就要管半天。我心不甘,也放不下面子,我沉不下去,也浮不起來,在大學畢業后的兩年里,我像是一片飛揚在空中的白楊樹葉,上不沾天,下不落地。

尉涪尉涪。樹下有人叫我。我低頭看去,模糊的樹影里坐著獨眼趙四。獨眼趙四面前擺了一個沙盤,沙盤上均勻地布著幾個坑。我知道他又在用羊屎疙瘩算命了。我說趙四叔,你算出你的老母羊今年又能產幾頭小羊了嗎?趙四舉起他那只獨眼,說算了算了,我的運氣好得很。我說,怎么個好法?他打了個手勢,要我低下頭。我低下頭的時候,一股羊膻味撲鼻而來,我連忙往上抬了抬頭,將鼻孔的方向調開。他嫌我低得不夠,伸出手來拉住我的耳朵,小聲說,許主任說了,要扶持我的,你可不能給別人說呀!我說,好的好的,四叔你人緣好呢。趙四說,你真的不能給別人說。我說,我這張嘴,你還信不過呀。趙四點點頭,看了我一眼,那只獨眼里閃了一下光,他說,秀才,你隨手掐根草來,我算算你的前程。我在地上摸了一把,摸到一根白楊樹的枯枝。我說,可以嗎?趙四說,可以可以。趙四將那枯枝在羊屎疙瘩布的陣里比來劃去,又伸出拇指和食指在上面胩來胩去,要我說生庚年月。我說,你不是都知道的嗎?趙四說,是的是的,你看我這記性。說著,他開始自言自語。過了一會,興奮地對我說,大侄兒,你走桃花運了。我說。咋個回事?他那只獨眼閃著光芒,說,你沾官親,要娶上有權人家的女兒了!我才要說話,旁邊有人的鼻子哼了一下,接著就往樹桿上甩鼻涕。我回過頭一看,原來是王矮三站在旁邊。我說,矮三叔……王矮三一把將我拉了過去,說,他算啥子命,要是會算呀,他早就不是這個窮樣子了。趙四說,你不要把話說得太難聽,昨天我算了一下,自己要進一點小財,這不,縣上領導下來檢查,給我送米送面送油,其中一個領導還給了我兩百塊錢,還讓我跟領導一起照像,還說要上電視,上報紙,接著,許主任又……

正說著,村主任許振仁在檐坎上說話了。檐坎是這個院壩里的制高點,而且上面打了水泥地皮,許主任不管是站著還是坐著,就很高大,很有威儀,說話的聲音能傳得很遠。許主任在那個地方講過很多年的話,我從記事起就有這個印象的了。這個許主任,是個能人呢,他不識字,但他參加上面大大小小的不同的會,不帶文件,不記筆記,卻能有條有理地將會上的文件精神傳達下來。有人不信,在他回村開會的時候,暗地里將文件翻出來,和他講的對比,主要精神真的相差無幾,文件里說的,還沒有許主任說的風趣好懂。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每到村兩委換屆時,別個村的村支書、村主任都動了,只有他,每次都穩坐釣魚臺。鄉里的意見是,這樣的農村帶頭人,打著燈籠都難找。不識字倒成了他的優點,這也算是楊樹村的一大特點。

雖然樹枝上掛出的電燈比個螢火蟲亮不了多少,但我還是看得出,許主任的桌子上,放一個裝酒的敞口的陶罐。因此,他的桌子周圍,常常落下一些醉酒的蚊蚋。今天晚上,在許主任的旁邊,還坐著一個人,許主任介紹,這個人是鄉里掛鉤楊樹村的秦副鄉長。其實他不用介紹,大家都知道這個常年掛鉤蹲點楊樹村的鄉領導,他常常騎一張早就褪了色、糊滿紅泥的五羊摩托,在楊樹村里竄來竄去。許主任作了介紹后,秦副鄉長伸手抹了抹被太陽曬得醬紅的前額,開始講話。秦副鄉長雖然是領導,可講起話來,卻很平易近人,所以大家在坎下都舉著頭認真地聽。他講的意思是說,時下中央對農村很重視,要讓大家過好日子,要搞新農村建設,加大了對農村扶持,下步農村將會有一些改觀。希望大家認真想想,對自家下一步想做些啥、能做些啥都說一說。

馮五爺正鼓搗著一些草藥。馮五爺是個神人,他常常在地上拾兩片草葉,在田埂邊挖出一棵樹根,或者摘兩朵野花,就可以將一條斷腿接上,就可以讓有肺心病的人活到70歲以上。有人說,有了馮五爺,楊樹村人的生命至少延續了十年,這話大家都信。馮五爺走到哪,手里都握著一把草藥。馮五爺雖是能人,村里人都敬重他,但他也有滿肚子的苦水。孫子輩的幾個在外打工好幾年了,這不,找到幾個錢,將爹媽都接走,這樣,家里就只有他,本來是要連他一同接走的,但他死也不想去,他說,葉落歸根,他這把年紀,覺得還是楊樹村好。互相間一個說服不了一個,就走的都走了,留下他一個。當年按人頭分到的大片大片的承包地,長滿了苦蒿和荊刺。現在,他手里不停,嘴里卻在說,振仁呀。說實在話,我最想的就是讓孫子孫媳快回家來,我現在啥也做不了,說不定今晚睡下,明早上我就起不來了,我就過神仙日子了。

秦副鄉長在本子上記著什么,點了點頭,卻不說話。

獨眼趙四說,我在電視上看到過,說醫院里可以安假眼,安上了就和正常人一樣,自己看出去,啥子都明明亮亮的。別人看過來,我就周周正正。如果我安了,我就可以找個伴兒,啥都可以做了。要建設新農村,干啥都難不倒我。

羅二嫂說,我也是,我要的就是村上能找點事情給羅二哥做,這樣他就不外出了。掐指一算呀,他現在已經兩年沒有回家了。羅二嫂說這些的時候,嘴癟了癟,眼圈發紅。

獨眼趙四對羅二嫂說,他不回來也無妨的,我早就給你說過,你要做啥喊我就是,挑水劈柴,插秧割谷,我啥干不來呀!

眾人一陣哄笑。秦副鄉長敲了敲面前的桌子說,不要鬧,不要鬧,說正經話……不過,剛才那個馮五爺,他的草藥可是獨門子打藥,要是稍微進行包裝宣傳,進了大城市,說不定有大發展呢!

許主任咕地喝了一口酒,說,矮三,矮三,你說,你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你去年的毛收入不是上萬了嗎?你帶頭說,你從好的方面說。

王矮三站了起來,將煙鍋里的煙草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說,我嘛,多的我做不了,明年我準備再增加兩頭母豬,每頭每年生兩窩豬,一年下來,爭取多產四十頭豬。

獨眼趙四說,那我就喂公豬,你的母豬發情了,就來找我。

王矮三說,我自己配,哪個要你的公豬,我喂了的……這樣,我就有母豬五頭,公豬一頭,豬仔一百頭……

獨眼趙四搶過話說,不對不對,你少報了,你應該有母豬六頭,公豬兩頭……

大家一陣哄笑,王矮三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在表揚自己,整個臉上都是憨厚的笑。矮三的老婆小桃紅跳了出來:你這個斷子絕孫的,你家就只是公豬一頭,別的什么也沒有了!獨眼趙四說,你怎么罵人了?真的是母牛尿多,婆娘話多。

吵歸吵,鬧歸鬧,但大家還是依次說了自己想做的事。輪到我了,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但有一點,爺爺和爹的想法我都知道。我說,我們家的想法就是要公路通到家門口。

秦副鄉長說,太對了!太對了!畢竟是大學生!我在這里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就是現在我們西部地區很快就要真正實施鄉鄉通油路……

姜寡婦說,你說的鄉鄉通油路,還有通電、通水,通這通那,其實都是給你們鄉里解決問題,電視里說過好多回了,可就是和我們村里不沾邊,我們一點福也享不到……

許主任說,姜黃花,我認得你心里頭在想的還是陽庚。路一修好,他不就可以開著小車回家了嗎?

獨眼趙四說,怕不見得,他要是還惦著你,開啥車,就是走長途,腳底起了泡,草鞋走爛了,都要來見你的。你呀,想著你的你看不起,看不起你的你又死候著,作啥子孽呀!

姜寡婦說,我守著關你屁事,你不要癡人做夢。

王矮三說,我們黃花妹可是寧吃好桃一口,也不吃爛杏一筐。趙四,你呀,就好好放你的羊。

姜黃花說,你們別牛胯扯馬胯,說那些無聊的整啥子。我說的是,我們夢得再好,還是沒有上級嘴里說的那些好。

許主任說,姜黃花,這你就是井底的蛤蟆,一樣都認不得。我給你說,這次上邊可是認真的了,鄉里通柏油路,我們村里、社里是要真正的將公路修建落在實處。昨天我跟著秦副鄉長在城里開會,上面說了的,今年不僅免承包人的農業稅,免孩子的書學費,還要出一大筆錢,讓鄉里人改變自己的落后面貌。比如趙四,要修廁所了,不能再瞎著一只眼到處亂屙,比如王矮三,人和畜要分開,不要多少年了還合在一間里過……

大家再笑,姜寡婦捂著肚子差點笑岔了氣。

秦副鄉長說,剛才許主任說的是對的,這件事是木板上的釘、死人的眼、豁豁的嘴,定相了。還有,更重要的是,我們楊樹村人守著自己的寶,卻窮死,餓死……你們知道有什么寶嗎?

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道到底有啥子寶。

許主任指著我說,小尉涪,你說說,看你給認得。

我想了想,說,我們有寶,我知道,我們的蘋果,是中國南方最好的蘋果;我們腳下的褐煤層,就是一百年也開采不完的;我們的白楊樹,可以加工建筑材料;我們這里的豬,肉蛋白含量最高……還有,馮五爺的草藥……

秦副鄉長聲音大了起來:對,大學生看問題就是準!他說的這些,在外面都是寶,都可以賣成錢。我們要發展,發展才是硬道理,發展了大家才有吃有穿,孩子有錢讀書,生病有錢買藥……

許主任說,上面對我們農村真的是越來越重視了,項目越來越多,資金投入也越來越大。我們現在是要自己辦自己的事了,可我們現在沒有人。修路沒有勞力,辦企業沒有帶頭人,大伙想想辦法,把家里人都通知回來,要打電話,就到村公所辦公室,免費……人呀,人是最重要的,現在,就是村里要選一個識文斷字的做村文書,也難吶!

獨眼趙四回過頭來捂住我的耳朵說,大侄兒,你去呀,你最合適。要不然多年來,我們村里的啥都給他一個人攏住,啥都是他一人說了算。

我當然不去,我讀了很多的書,我志向很遠。一個大學生,回楊樹村這樣的破村當一個村文書,全中國哪里有過?真是想都不敢想……

獨眼趙四繼續說,這許主任,現在一下子就變了,想當年,他就巴不得別人都不如他……

說到家里致富的辦法,我實在想不出些啥。爺爺當年趕馬,現在喂馬,他那老樣子,走路都拄拐棍了,年前大青馬生出一匹小馬駒,爺爺早起晚睡,割青草,磨豆料,精心照料了大半年,賣出去也就值千多塊錢。爹開手扶拖拉機,拉些木材、草藥等其他土特產出村,三天兩頭車都在壞,一年下來,累死累活,除去油錢和修理費,也就三千多塊錢。可現在爺爺老了,爹腿傷了,想得再多,卻什么也不能做。其實這在楊樹村是一個普遍現象。記得有一次,縣里電視臺的記者來楊樹村采訪,拍了一些許主任介紹楊樹村發展變化的鏡頭,還需要一些老百姓的鏡頭。記者剛出村口,鏡頭一下子捕到正在村口放羊的獨眼趙四。記者很有導向性地采訪說,老大爺,從你這一群羊身上可以看出,你現在日子一定生活得很好。趙四笑著說,我很好的。記者說,請您談談你放羊的感受。趙四憨憨地說,二十年前我就放羊的,現在我放羊,以后我還是放羊,你讓我說些啥!趙四的回答讓記者哭笑不得,采訪當然砸鍋。這件事一下子傳開,成了楊樹村村民多年以來生存狀態的一個縮影。

其實我們家何嘗又不是這樣的呢?可秦副鄉長偏偏又說,尉涪,你說說,你們家要怎樣做,才能有更大的發展?

我說,我爺爺是趕馬的,我爹是開拖拉機的,如果要發展,我就開飛機好了,這樣才能緊跟時代。

獨眼趙四說,你還開飛機呀,你爹都把腿摔斷了,你爺爺都想賣他的大青馬了,你最好是……

秦副鄉長停下手中的筆,朝我看了兩眼,欲言又止。

踩著一地的月光樹影回家,爺爺已經睡了。爺爺不時地咳上一陣,還硌牙齒。爺爺硌牙齒的習慣多年前就有的,常常會在半夜里響起,讓人在夢中驚醒,讓人毛骨悚然。爹沒有睡,爹點著油燈,將包了草藥的一只大腳擔在木凳上,一雙黑手在面前那一大堆油漬斑斑的拖拉機零件里翻來弄去。那油燈里燃燒的是拖拉機里抽出的廢機油,沒有完全燃燒的物質,將整個屋子包括他的臉都熏得黑黑的。我們家生活得很拮據,電線就從檐后過,爹卻連電燈也舍不得點。我說爹,你休息休息呀,小心又傷了腿骨。爹說,壞了的車總要修好,要不然我腿好了,車還沒修好,我干啥?

我把開會的意思給爹說了個大概,爹停下手里的活,點上一鍋老葉子煙,想了一會,卻沒有作聲。

打開被我翻得有些破爛的申論,滿頁紙都是密密的白楊樹葉在輕輕舞動,讓人透不過氣來。我干脆扔了書,上床睡覺。可上床后我還是睡不著覺。春風火燥燥地吹響了屋頂的瓦,楊樹花一縷一縷地落在房頂,窸窸窣窣的。月光從瓦隙里落進來,絲絲縷縷在黑乎乎的木樓上劃來劃去。那銀色的光晶瑩剔透,迷離而又真切。我伸出手接住,那光又離開,我把手縮回被窩,那光又挪了過來,我不知道,那是許玫,還是我的工作。離開學校的兩年里,我參加過兩次公務員考試,三次部門工作人員招考,但都落了榜。每次都是差幾分,其中一次,面試了后,聘用的卻不是我。我也曾去給一家公司打工,但老總的刻薄和公司的僵化讓我難以接受,而且待遇很差,因為遲到了兩次,第一個月的薪水拿到手,還不夠房租和飯錢,一氣之下我回到了楊樹村。幸運常常與我擦肩而過,真讓人煩。可是,回到楊樹村,我又能做什么呢?爹那手扶拖拉機,看上去就煩,我實在不想摸,爺爺那馬,我又喂不好,一走近,它就要踢我的。我整天無所事事呀!而許玫呢,許玫和我從小學一年級就在一個班。她的成績沒有我好,到了初中,她就報考了師范。她畢業那年,是我們縣最后一次分工,在她爹的運作下,就回了楊樹村當了小學老師。我翻了一下身,睜大眼睛看著滿屋子的黑暗,不知道這一次出去,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果。其實我真的害怕出去,怕離開許玫,遠隔千山萬水,許玫她會不會離開我?

瓦頂上刷的響了一下,接著又是兩聲貓叫。我想了想,還是穿上衣服,摸索著下樓開門,不料門有些回潮,盡管我很小心,門軸還是發出了吱嘎的響聲。爹說,小涪,你干嘛呀?我說,不曉得是哪家的貓在瓦頂上叫春,我看看去,別把房頂的瓦片抓掉。

許枚在后檐的白楊樹村下站著。她換了衣服,一襲白裙,在月光下楚楚動人。許玫的臉別了過去,把一個纖巧的背影給了我,看的是楊樹村以外的綴滿星星的天空。那天空并不明朗,可她卻一動不動地朝著那個方向,我就知道她有心事,知道她對我有想法,而事實也正是這樣。我說,許玫。許玫還是不動,我再說,許玫。許玫還是不動。我伸出雙臂,緊緊地摟住她,將臉緊緊地貼在她的長發上。她的臂很涼,頭發也很涼,好像還落了些夜露。

我抱緊她,我們開始接吻。她的唇很涼,她的臉還是很涼、濕濕的。我不知道她臉上一滴一滴往下落的,是淚還是露。我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是咸的。

許玫實際是來當說客的,許玫要我別走。許玫說她爹說了,要我留下來。其實許玫是知道的,這樣一個地方,我真的不想呆下去。但她知道我心里裝有火,但還有愛情。所以這一次,許玫就沒有反對我摸她了。她的溫柔,像一只貓。

爹說,現在他的任務很重,他要你幫助他。許玫說。

我有些疑惑,許主任在楊樹村,從沒有聽說他辦事需要別人幫助的。他們家插秧割谷,壘墻蓋房,參加的人多,但那不是幫助,那是討好,村里人常常為討他們家的好,辦法都想過若干。一旦能為他們家干上一天半天的活,就是不吃飯,不領工錢,也要興奮很多天的。

許玫說,村里一下子有這么多事,卻沒有人才。

我說,這樣屁大一個村子,還需要人才?

許玫說,我爹說了,秦副鄉長對你印象很好。

我嘆了口氣說,他對我印象好有屁用,他又不是用人單位的領導。

這些年,除了初中我是在楊樹村讀的,高中大學我都是在外面讀的。我很少參與農事,當然就插不好秧打不了谷編不成篾器搞不成蘋果修剪。我說,我有什么辦法?大學畢業,我在這樣一個村子里,兩年了,七百多個日日夜夜,我能做啥?我難熬。

許玫說,現在有事做了,現在到了你發揮聰明才智的時候了。

我笑了起來,我說,我除了多讀幾年書,其實一樣我都不會的。

許玫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楊樹村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小學校的維修,河邊大橋的再建,蘋果往外的營銷和深加工……

我說,我一樣也做不成,我雖然是農村娃。我是無技、無藝,也無心的,我對這些不太感興趣。

許玫說,說到底,你主要是想離開我。

我忙說,不是的,許玫,我說過,我在外面掙了錢,或者考了公務員,有了正式的工作,我就把你接出去。我發誓。

許玫扭過身去,不理我。

我說,許玫,對不起,真的,我沒有要離開你的意思,我太困了,楊樹村真的是太困了。

許玫說,你是一個敏感的人,你難道沒有感覺到,楊樹村真的要發生一些變化了嗎?

我停了一下,沒有說話。我是感覺到楊樹村有了一些前所未有的關懷,但那是領導們口里表達出來的,這和我沒有關系,這改變不了我的命運。

和許玫不歡而散后,我回到了家里。爺爺還在發出悶響的咳嗽和尖銳的磨牙,那聲音讓我熟悉而又心痛,我不知道80多歲的爺爺,從心胸里發出這樣的聲音的時候,內心是怎么樣的苦痛。

瓦屋外的風輕一陣重一陣地吹。楊花就像雨點一樣輕一陣重一陣地掉。我不知道前邊的路,要朝哪個方向走。楊樹村對于我來說,真的沒有一點吸引力。我為什么要死守在這里?我決定走,走得越早越好,走得越干脆越好,它生育了我,它是我的出生地,是我的故鄉,但它給我的折磨卻太多太多……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咳嗽,有人在我的耳邊氣喘吁吁,慢慢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爹和爺爺的面部表情。一個50多歲的老人和一個80多歲的老人拼在一起,胡子拉碴,滿臉溝壑,滿目焦慮,你真的想象不到那是怎樣的畫面。

爹說,尉涪你醒了,醒了我們和你說說話。我說,你說吧,怎么爺爺也來了?爹說,爺爺和我都反復商量了,我們的意思,還是要你留下來,不要到外地打工去了。我一下子坐了起來說,怎么了?你們又反悔了?我的車票都買好了。爺爺說,在外面打工,就像離開白楊樹的楊花,飄到哪,誰知道。我說,我讀了這么多書,用了你們很多錢,我不忍心就這樣一輩子。在外面機會多,我找了錢,給你們買藥,送你們出去走走、玩玩,只有這樣,才能報答你們。爺爺說,我的大半輩子,就是在大山上、古道上、馬屁股后面度過的。到頭來,我還是覺得這楊樹村好。我說,我無法面對這里,村里人都拿眼色看我,都說讀書無用。上個月,矮三叔家的王福,初中都要畢業了,不是又回來給他爹當下手養豬了嗎?爹用油膩膩的手捏了捏快熄的煙鍋,猛咂了一口說,兒子,你不都說過嗎,在城里干大事的人,都是讀書人嗎?我說,爹,我干不了大事,我真的對自己失去信心了。爺爺咳了一下,說,我都80多歲的人了。你走了,萬一哪天我倒下了,誰送我上山?爹說,就是就是。我說,你們不都支持我去的嗎?你們不都是為我大學畢業了卻找不到事做而一天愁眉苦臉的嗎?爹說,不讓你去那么遠的地方打工,是有事情給你做了。我說,啥事呀?楊樹村還有啥事情值得我做?

爺爺說,以前我趕馬,現在我不行了,用馬來搞運輸這種行當也不行了。你爹比我好一點,趕過馬車,后來開的是手扶拖拉機……這回呀,你要比我們進一步。我有一個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坐上你開的車,到處走走,我就心滿意足了,死了也值了。

我知道爺爺早年就有一種愿望,就是要將自己的衣缽一代代傳承下去。所以爹18歲那年,本來可以去參軍的,他硬是把他留了下來,和他一同去伺候馬。最后爹還是沒有聽他的話,冒家里的大不韙,買了那輛手扶拖拉機。為此,沒少和爺爺發生爭執。但最后,意見還是統一了,其實爹所做的事,只不過爺爺思想的一種創新,爺爺衣缽的又一種傳承和發展。

現在,我剛從夢中醒來,我聽不懂爺爺的話,望著爹。爹說,我們商量了,你就去學車,到縣城里去學開車,回來就在我們楊樹村搞運輸。

其實,從內心出發,要到外面去打工,我手心里還捏著一把汗。我不知道外面是個什么樣子,從報紙上、電視上、網絡上看到的,打工并不是理想的歸宿,那么大的一個群體里,問題太多……我的同學給我說的每個月兩千塊錢,其實他能不能發給我兩千塊錢還是一個未知數。爹讓我學車,開車,這也算是圓了我童年時候的一個夢想。還有,學會開車,即使出去打工,畢竟有一技之長,待遇也許會更好一點,求職的路更寬一點。我就說,爺爺,爹,好吧,我去學車。至于到浙江那邊打工的事,到時再說……可是,錢呢,學車可是要好幾千塊錢呢!爹從內衣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裹得緊緊的布包。爹打開說,你看看,肯定夠了。

那些票子,油膩而污黑,我不知道爹摸了多少次黑,拉了多少次白楊木才積攢起來的。這錢爹數過好多次,摸挲過好多次,才下這樣一個決心的。我的心好痛。

爺爺說,你去了駕校,就去找陽庚,聽說他好像在那里當教練。我說,找他干什么?爺爺說,他當年在楊樹村當知青,他聽我的,你有什么事,他可以幫助你。我說,好吧,爺爺,你德行好,在外面路寬。爺爺說,去的時候,帶上一甕十里蕎酒,說是我送給他的。我說,爺爺,你年年都在送他酒,他想來一定是個酒鬼,怕整不成事。他不是酒鬼,這酒是相思酒呀!爺爺說,酒壯英雄膽,小涪,現在你成人了,也不妨學著喝點酒。我呶了呶嘴。爺爺說,你現在不懂,以后就知道了。

都好幾十歲的人了,還相思什么的,何況更出自于年已80的爺爺的嘴,這話就更有些滑稽。不過,我知道這酒的好。這叫做十里蕎香的酒,是用楊樹村山上的苦蕎籽,發酵三年,外加新鮮的蕎葉釀成。其他地方沒有,即使加工程序相同,味道差別也很大的,遠遠不及我們楊樹村的。

我留了下來,許玫就很高興。那天午后,她來到了我們家后檐下,還是用貓叫的辦法,將我從馬廄里通知出來。當時我正在給爺爺的大青馬鍘草,一身的草屑。許玫穿了一條花格子裙子,臉上還撲了粉。許玫不是那種特美的女孩子,但她健康。她的臉白里沁紅,她的發長而濃厚,她的腰細但挺拔,她的胸豐滿而不臃腫。她爹雖然是我們村人人當面要裝笑臉背后要罵娘的人,但她不是那種倚仗著爹的權勢嬌得讓人惡心的鄉下女孩子。在學校上課后,回到家里她也給菜地澆水,給雞鴨喂食,打掃院子,洗菜做飯。遇到村里的老人,她會主動讓路、打招呼,幫著提提籃子,攆攆雞鴨。獨眼趙四常常說,這姑娘不錯的,和他爹不是一個轍子。我和她好,更多的就是因為她有村里人的好評。要是從她爹頭上看,那可不行,開了這門親,要遭村人罵的。我爺爺警告過我,說我們這樣的人家,窮得起,臟不起。

想著本來要分離的,一下子卻又可以在一起,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我說,你怎么有時間來找我?許玫說,今天是周末,學生沒有上課的。我拍了一下頭,心里涌上一絲苦澀,自己連時間都不知道了。許玫說,給爹念了一上午的文件,怪累的。

我倆手纏手走進密密的楊樹林里。我回過身,緊緊摟著許玫,又開始吻她了。

許玫擋住我,說她要送我一樣東西。我說,是一顆開心果嗎?你一定是要我開開心心,快樂生活。許玫說不是。我說,是一支英雄鋼筆嗎?你一定是要我好好復習,爭取下一輪公務員招考入圍。許玫說,不是。我說,那一定是一塊繡有心形圖案花手巾了,我知道你小時候就學會刺繡,遠近聞名的。許玫說,哎呀,你這個人太傳統了,思維太單一,你再猜。我當然猜不出。遠離了學生時代,我真的不知道,一個女孩子會給她的心上人送什么東西。

我忍不住又動手動腳。

你就知道這個。許玫打我的岔說,你再猜呀。我說,我真的猜不出,你是不是要給我了?許玫說,給你什么了?我說,一個少女最寶貴的。許玫狠狠戳了一下我的腦門說,你呀,滿腦子的不正經!不料手里掉出銀灰色的東西,那東西在空中劃了一個小小的弧線,輕盈地落在開滿小花的草地上。我張了張口,吐出一個小小的哦字。

手機。許玫說,送給你的。這是我在夢里渴盼已久的東西,但在生活中我想也不敢想的。我說,手機?你哪來的?許玫說,該不會是搶的吧!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也沒有手機呀,你怎么就給我手機了?許玫說,我不會買嗎?我今天已經領下個月工資了……你接住呀!我將手機連同許玫的手握在一起。我說,一定很貴吧!許玫說,很貴。我說,那我可不好意思要你的。許玫說,一顆心的重量。我說,那我就接受了,謝謝你。許玫說,那你不表示一下?我有些不懂,說,怎么表示?許玫的眼里閃閃發亮,說,你看著辦吧。我明白了許玫的意思,抱著她就是一陣狂吻。

許玫說,給你手機,是要你隨時給我打電話,聽到了嗎?我說好。

許玫拉著我一陣狂奔,這樣我就不知不覺到了許玫的家。我原以為他們家里沒人,我們可以在她的閨房里無拘無束地談情說愛。不料一跨進院子里,卻看到許主任坐在檐坎上吸水煙筒。許主任旁邊的黑漆方桌上,放著一疊報紙,一疊紅頭文件,有幾份還是翻開了的。許主任斜披著那件羊皮大衣,歪著頭,將胖胖的臉放在大大的金黃色的竹筒上,長長地吸一口,再緩緩地抬起頭吐煙霧。他的動作很慢,嘴離開煙筒就吐煙,等頭伸直,煙剛好吐完,這樣,他又將頭埋了下去。他見我來,并沒有再將頭埋下去,而是對我笑笑,呶呶嘴要我在他旁邊坐下。平日里他是不理我的,在路上見了我,將眼一抬,看著村莊上空的白楊樹葉就走了過去。我也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里,見他來,能繞就繞過去,繞不過去,就把頭扭開,或者伸出手里握著的書來翻兩下。這次不知怎么的,我卻不由得很虛心地朝他低了一下頭。

許玫給他爹倒酒的同時,還給我端來了一杯茶。

許主任抿了一口酒說,小涪吶,聽說你留下來,我很高興的。我看著杯里沉沉浮浮、漸漸舒張的茶葉片說,我……我還沒有決定的。許主任說,現在是改革時期,考上大學了,并不是說明就有工作。我望著他沒有作聲。許主任目光直直地看著我說,一個人,不要只局限于國家給你的那個崗位,其實在這樣一個社會,到處都有崗位,關鍵是你發現沒有,或者你已經在那個崗位上了,只是你還沒有感覺出來。許主任的話,很有哲理,很官樣。只是我不知道他是現在才悟出來,還是什么的,反正以前他沒有說過這樣的話,甚至,他還幾次對許玫說雖然我這個人不錯,但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成不了國家的正式工作人員,就不讓許玫和我好。他怎么就有轉變了呢?

許主任笑笑,說,我知道你和我們家小玫好……你知道,她可是我的掌上明珠呀!許主任做事,歷來都是穩當而直截,從不拖泥帶水。獨眼趙四說他殺心重,出手快,說他之所以在村主任這個崗位上穩了多年,就跟他的辦事風格分不開的。我看了看許玫,從她的臉上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有樹葉篩下的點點輝光,在她的臉上蕩來蕩去。許主任說,這一段時間我都在考察你,看你能不能匹配我們家許玫。

話進入正題了!我的心一下子提起了老高。許主任繼續笑著,說,其實你也不錯的,我找你來,想說的意思就是,在你沒有正式工作之前,我希望你留在楊樹村。我說,許……許叔,不,許主任,我不想在楊樹村。許主任臉一沉,埋下頭,往煙筒里長長地吸了一口說,為什么?我說,我先是想去浙江打工的,現在,我去浙江的長途車票都已經退了。許主任還是笑,這就對了,這不就是我的想法嗎?你到我們村上當村文書,你看怎樣?這個角色,你想都沒有想過吧!我說,許叔,我不當村文書……許主任的臉怔住,笑容一瞬間就不在了。他說,你不當村文書。那你想干什么?許玫站在她爹的背后,一臉的焦慮,手嘴齊動,給我打暗號。一看,我就知道她要我立即停嘴,同意他爹的安排。

我說,許叔,我不想當村文書,我爹要我去駕校學開車。許主任停頓了一下說,你去學了車,給我們村上辦事,保證不比你在外地打工差。我說,我不想在楊樹村……許主任又笑了,他埋下頭,在金色的煙筒里猛吸了一口,偏著頭說,楊樹村有我們小玫呀!你說是嗎?許主任將臉朝向許玫。許玫臉紅了一下,說,爸,你欺負我呀!許主任說,沒有沒有,小涪,你想好,想好回答我。許玫借給我本來就沒有喝的茶杯里續水的機會,用拐子拐了一下我,小聲說,你答應了吧。我想了想說,許主任,我答應你……不過,我還是想去學車。許主任說,學車?我說,我爺爺說了,他以趕馬為生,我爹以開手扶拖拉機為生,我呢,總要有個進步,就讓我去學開小車。許主任說,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都跟交通有關呀!我說,是呀,這人總是要有進步的,這樣,人類社會也才會有進步。許主任說,就是就是,我可要向上面催促一下,楊樹村修路的事,真的該落在實處了。

許主任回過頭對許玫說,小玫,你看,這樣總可以了吧,你也不再放下老師不當,到外打工了吧!許玫臉紅了一下,說,爹……許主任說,這就對了。你已經長大成人了,別再和我耍小脾氣。我們楊樹村,現在需要的是人才,我真心實意的,希望楊樹村一天天好起來,希望你們將來出人頭地,比我強,比我日子好過。我這個人呀,是偏西的太陽了,過不了幾年,事情還是要由你們年輕人來做。許主任長長地吐了一口煙,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但是,你出去學車,要和我們村上簽訂一個合同,回來后好辦事。我說,什么合同?你和我簽訂了學車兩個月后就回來的合同,我可以預付你工資,還把你的學費也報銷掉。我說,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事,謝謝你了。許主任說,你去了城里,找一下陽庚,告訴他我們楊樹村現在比以前好多了,要他一定回來,我陪他喝兩杯十里蕎香!

爺爺和許玫爹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人:陽庚。這個人一定很重要的,對于楊樹村,或者我。

出了許玫家的院子,我說,你賴你爹了嗎?許玫說,誰賴啦?上面對他的要求很多,具體得很,他現在沒有人來幫助他,急得整夜睡不著覺,在屋里團團轉,又是喝酒,又吹煙筒。我說,那我不就是你爹的工具了嗎?許玫生氣了,說,誰是誰的工具了?照你這樣說,我們全國人民都是工具,連總書記、總理也是工具,他們也要給全國人民做事,給老百姓做事呀!許玫這句話很厲害,噎得我回不過神來。許玫說,告訴你一個秘密,聽秦副鄉長說,為配合我們村的工作,鄉里準備給村上一輛小車,現在就等著你開啦!

許玫遞了一疊錢給我,我不接。我說,你爹的話,我相信的,但我不要他的錢。許玫說,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我說,你的工資我也不能要,你給了我最寶貴的東西——愛,我只能以后報答你了。但這錢,我還從來沒有白拿過別人的。許玫說,我是別人嗎?我知道你包里到底有多少錢的。我說,以后吧,我爹給我很多錢了,還有,你爹也不是關照我,要給我預付工資、報銷學費嗎?如果還差,我再找你。許玫說,爹怕你走,他真的有很多事要做,但他力不從心。

這時,楊樹樹頂上的高音喇叭響起,許主任的聲音還是那樣高亢:各位農戶請注意,各位農戶請注意,楊樹村通往縣城的公路要擴建為柏油路,并在三個月之內要全部完工,各家各戶都有挖填土方的任務,請戶主立即到場院里開會,不到的要處罰……

我望著許玫笑了一下,許玫也笑了。

第二天走的時候,從村里延伸到山外的土路上,全站滿了人,以老、弱、婦女為主,同時還有很多學生。這種修路的宏大場面,以前只在電視電影里見過。我知道,在這些人中,有姜寡婦,有羅二嫂,有趙四叔、王矮三,有許玫和她的學生們,有我80多歲的爺爺和還瘸著一條腿的爹。甚至我還看到,秦副鄉長和許主任都舉著鋤頭在挖土。許主任一臉的汗,而秦副鄉長卷起的褲腿上沾滿了泥。我知道,這對于他們來說,真的不容易。秦副鄉長是分管農業,但他更多的是大面上的工作。許主任雖是農民,但他多年來沒有下過地,沒有擔過擔子。他們倆看我走來,都直起腰來,朝我笑。秦副鄉長說,我聽許主任說了,你不出去打工了。這太好了,楊樹村就需要你這樣的人。下一步鄉里還要出臺引進人才到農村的政策,我還打主意到職業學校去摸摸底,看看年輕人的想法……等你回來,我們的路就完成大半了。我說,謝謝秦副鄉長,我一定回來,楊樹村是我的家。我抬頭看了看,現場的四周,意外地沒有電視臺和報紙的記者。看來,楊樹村干事的風氣已經發生了轉變,不像以往只做表面文章,等記者一走就鳥鵲散。我知道,這條路在之前曾修過五六次,每次都是人哄人。

見到獨眼趙四的時候,他正埋著頭、撅著腚,握一把鐵鋤,吭哧吭哧地刨著一棵擋在路中間的白楊樹根。我放下包說,趙四叔,我來幫你。趙四舉起污黑的袖口揩了一下額上的汗。說,這樹根擋了這條路多少年了,總算有叫它讓路的時候。我們合起用力,只聽咯雜雜的一響,樹根被我們連須根撬了出來。

見到陽庚的時候,我的感覺和許主任說的沒有什么兩樣。陽庚黑鐵著臉,兩只目光深邃得像是楊樹村后山里的兩只不見底的深潭。那深潭我曾見矮三叔一個猛子扎下去,十多分鐘才鉆出來,手里捏著一條兩斤多的沒有骨刺的白條魚。但我不知道陽庚的目光到底有多深,我只是感覺到,陽庚叔和楊樹村那些不解的結,扭得太緊了。

我把來意向陽庚說了,把許主任的意思說了,他沒有作聲。當我把爺爺的意思說了,將那一甕酒擺在他面前時,他才抬了一下眼皮,眼里多了一層亮光。他說,尉五爺!他老人家還好嗎?

和我們同在一輛車上學習的人有四個,一個是農業局長劉天平,他是我們車上唯一的領導,年近40,面色白皙,頂上的頭發略少,話不多,但一句算一句,邏輯嚴密,滴水不漏。另一個是做層板生意的張老板,他從湖北運層板來賣,據說此前一天要賣十車以上,一車要賺一百多元。但現在一見面他就說,要整死人了,湖北那邊原始森林封山,停止砍伐,木材漲價,我這生意還有啥搞頭!他的話最多,整天不是討陽庚的好,就是拿話撩同車的王曉捷,給她講笑話,或者翻讀手機里的黃色笑話。只有王曉捷話不多,要做什么事,她都要先笑。她的笑很有魅力,先是用目光水水地看著你,然后嘴角往上一抿,迷人的東西就漂浮在淺淺的酒窩里了。陽庚介紹說,她在蘭絲帶服裝店做事,生意還不錯的。陽庚在介紹到她的時候,我看到張老板臉上露出不經意的笑。在這一個車上學車的,只有我條件最差了。不過,陽庚給我說過一句話:你最年輕,學得最快,你應該比他們強。

坐進駕駛室里,我真的很興奮。雖然我沒有到浙江打工,找大錢,但能坐在一輛車里,握著方向盤,想將車開到哪就到哪,想讓速度有多快就有多快,的確是件令人興奮的事,讓我暫時忘記了憂愁。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決定,已經將爺爺、爹,還有許玫和許玫他爸的意見,全都統一起來,這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有一種感覺,就是好像我現在走的路,已經不是個人自己的路了,好像有了責任,好像是在為更多的人。但偌大的一個方向盤擺在我的面前,我卻不知道該怎么搬弄它。它不像種地的鋤頭,舉起來,直直地挖下去,遇上雜草就除雜草,遇上土坷垃就破土坷垃。它也不像我握了多年的筆,可以一氣呵成,寫出張貼在校園墻報上的文章,可以解出學校數學大賽中獲獎的題來。

陽庚好像知道我的想法。在講課的時候,他說,這方向盤,它是引領這輛車前進的最重要的部件,車要往左,你就抹向左,要往右,你就抹向右。陽庚隨心所欲的使用著方向盤。

陽庚接著說,往深處理解,擺在我的面前,是飯碗,是領薪水的地方;往深里說,對領導,這是權力,這是方向,你要這輛車往哪個方向走,它就會往哪個方向走的。方向盤在你手里,你就可以通過它,選擇你所要走的道路。

我要走的道路?我眼前一片光亮,但同時也有些迷茫。說到底,我真的怕這人生的路,距我想走的路越來越遠,迷離而又遙遠。

陽庚講得很詳細,很認真,甚至連怎樣開車門、哪一只腳先跨上車,都有嚴格的要求。他教了我們上車的一些基本知識,然后就要我先上車。他說,踩離合器的時候,像對待仇人,下去要狠,一腳到底,要到位。放離合器,到了觸點的時候,要小心,輕輕地抬,輕輕地放,要平穩,要自然。這里很關鍵,放快了會熄火,放慢了,車動不起來。而踩剎車和油門的右腳,要輕,一定要輕,你感覺到的是踩在豆腐上了,踩在氣球上了,是雜耍時踩在工藝品上了。它不能爛,不能倒,也不能破的,但你的腳又的的確確踩在上面了。

到了換檔的時候,他不允許我看。他說,要用心去想,用手去摸,心和手必須高度統一。可我的手摸去,卻怎么也摸不到。再摸,先是摸到手剎,再摸,摸到的卻是肉肉的大腿。陽庚忍不住笑了,說,狗日的,你摸啥,你摸啥,你再摸就摸到我的鳥了。是呀,我不能摸陽庚的鳥,我只能摸排檔桿,將車的速度控制在手上,快時如風,慢時如牛,停時如鐘。

看別人開車是一種享受,輕松自然,瀟灑自得,但自己上來,問題就出來了。練這幾項,我們用了整整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王曉捷有三天沒有來,劉局長兩天沒有來,張老板一天沒有來,而我則天天到場。我知道我不容易,我一定要在這一段時間把車學好。他們一是事情多,二是在這之前上過車,有車試身手的。他們之所以要來這里學習,是因為時下交通管理越來越嚴,越來越程序化、規范化,新的交通法出臺后,沒有駕駛證的人駕車,處罰十分重的。即使是政府官員和生意場中的大老板,也不可以超越交通法的。

倒庫的過程中,有一個環節是最重要的。掛了倒檔,回過頭,緊緊盯著車窗外的那一棵漆有斑馬紋的中桿,手里的方向打著,讓車緊緊圍繞中桿旋轉,轉到一定的時候,猛地回頭,從反方向猛回方向盤,堅定、果斷的,毫不猶豫的,這樣車屁股就進去了。陽庚說,這就像談戀愛,先要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遠,也不能近,到了一定的時候,大膽地快速進攻,將會沒有任何阻攔,才會達到自己的目的。

說到這里,陽庚說,你談戀愛了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點頭的時候我想起的是我和許玫親嘴時的情景,搖頭的時候腦海里想的是,許玫把愛情方向盤交在她爹手里,讓她爹來左右著我們。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他笑了,說,談過了,至少是談過了,這個環節上的問題,你就會處理得很好的……這些事,要慢慢悟,悟出來了,就是自己的,悟不出來,還是等于沒有說。可有時候,等悟出來了,事兒都過了。

生活經歷豐富的人,本身就是個哲學家。

可我總是不行,車尾離中桿的距離,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遠的時候,我就撞外面的桿,近的時候,我就撞里面的桿。那斑馬桿被我撞得東搖西晃。陽庚生氣了,說站在遠遠的土坎上,大聲音喊,停下,停下。我停了下來,他厲聲說,你一下來看一看,那是警察,交通警察都給你撞倒了!

陽庚動輒就罵人,他罵的不只是我一人,還有車上的劉局長、張老板和王曉捷。在學校里,我是尖子生,成績科科冒尖,老師們對我一直很器重,同學們對我也很尊重。在家里,我是家里的希望,是剛發芽的種子,在村里,我是村里少有的秀才。我從來就沒有受過這樣的氣。我心里很難受,我想,我不是出錢來找罪受的,我不是出錢來找人罵的。這樣的心情,其實不只我有,劉局長幾次張口想說什么,最后卻都又忍了下來。陽庚罵王曉捷的時候,說,你眼睛都長到角后面了,你看不見?王曉捷每次都要先笑,先讓嘴角將那兩個淺淺的酒窩挑起,解釋說,你不是給我說過,要看準的嗎?可陽庚并不買她的賬,不為她的笑和溫柔動容,依然喪著臉說,我讓你看準,不是讓你不動,等大水都過了三丘田了。你再打方向,肯定來不及了,要淹死人的。就像人的思想,想錯了,要回過頭來,就難了。上了那張船,你還想清白,肯定不行的。王曉捷說不出話來,想哭,卻不敢出聲。

陽庚再一次對我發火:你是怎么搞的,叫你松離合器,你就是不聽。

我干脆把車停下來,我說:我請你客氣點,我是出了錢的,三千二百塊。

陽庚說,出錢怎么了?這里學車的,誰沒有出錢?

我說:那是我爹甚至是我爺爺的血汗錢。

我說:你要知道,你現在不是權力部門,而是服務部門。要擺正位置。

我說:其實,離開了方向盤,你就什么也做不成。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說,你真的不要砸自己的牌子。你代表駕校,不代表你一個人。

陽庚說,你說完沒有?

陽庚看著我說,想不到你還是個有思想的人。可是你不知道,開一張車,掌握著一個方向盤,不僅要為自己考慮,還要為親人,為路上的其他人考慮。

陽庚說,你不要以為出了點錢就有什么了不起,如果抱著這樣的思想,你做任何一件事也不會成功,你這是有錢人的態度,以為錢就是萬能的。其實,當你活到只有錢的那一步,你就悲哀了,你就窮到家了。

陽庚說,在這輛車上,你是大學生,你學問最高。你有你的長處。我只是個小學文化,可我也在學習,我也有我的工作方法,我也在力求讓工作干得更好。行行出狀元嘛,他指指副駕駛位的前邊說,你那個位置上沒有什么兩樣,可我這里,卻和其他的位置不一樣,也和別的教練車不同。我這里有喇叭,你初學,前邊有人了,忙不過來鳴號,我就得讓它叫起來,以便讓行人讓開。我這里還有離合器和剎車,如果遇上緊怠情況你來不及剎車,我這里就一腳,這車就得及時停下來。說著,他一踩剎車,車果然就停了下來。

他說,你走。我點火,鳴號,放離合器,加油,車平穩啟動。他說,如果你不聽話,叫你停你還要走,我就按這里。他輕輕按了一下前面一個黑色的按鈕,車停了下來,我猛地加油,車還是一點也不會動,我右腳下的油門不起任何作用。

我讓你停你就得停的,他說,我一直在研究這些東西。我希望這些東西對學員有益,對大家都有益。

看來,這輛車的主動權還是控制在他手里的。我想,我學成了,回到楊樹村,不知道許主任買的那輛車,會不會也和這輛車一樣,我開到哪都會有一個人在旁邊控制著它。

陽庚從靠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書來,說,晚上回去,你好好看看。

晚上回到駕校的旅社,我躺在床上打開這本書,這是一本有關交通事故的書,我看了一會,只覺得頭皮發麻,兩腿發軟,眼睛再也不敢看下去。那里面因為操作不當而產生的各種交通事故,真的駭人聽聞。那里面的斷臂缺肢,那里面的血流成河,那里面的生死兩相近,真的讓我感覺到恐怖。

第二天,我和陽庚不再說什么。我開車更小心了,而他脾氣也好像改了一些,不再罵人。

車上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我會主動給陽庚講楊樹村的事:村口那棵百年老樹去年給雷劈了,原來里面臥了一條長腳蜈蚣;現在村與村、戶與戶之間的路都給村民們擠占了,王矮三和獨眼趙四為了一塊墻腳的位置已經將官司打到了中級人民法院;羅二嬸的女兒前年出去打工的,不曉得做啥生意,發了,年前回家,甩手就給了她媽三萬塊錢,要她媽將草屋掀掉,改修一樓一底的磚房,但她媽死活不用那錢,整天還哭哭啼啼……可陽庚好像并不關心這些,我講得口苦,可他總是用一個哦字就回答了我,講來講去我就索然無味,于是我就緘口不語。后來,我才發覺,他關注的主要還是姜寡婦,一聽到有關姜寡婦的話,他就會格外注意,兩只眼還會放光。

此前,我聽到過一些有關陽庚在楊樹村的事。陽庚年輕時候曾到楊樹村插過隊,當過知青。那時的姜寡婦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兩人一見如故。高中還沒有畢業的陽庚從繁亂的城市里一下子來到這個白楊樹叢生的鄉村,對什么都新奇,但對于農活卻一無所知,在高強度的苦力面前,是那樣的無助。他用背扛扁擔,將廄糞撒得滿地都是。他用左手握鐮刀,將右手砍了很深的一個口子。在生產隊里,他人最單瘦,力氣最小,掙的工分最低,生產隊長把他安排到婦女組勞動,整天和婦女在一起,但掙的工分卻沒有婦女的高。獨眼趙四說,你不是識字嗎?滿肚子的文章充不得饑呀!還是貧下中農好。王矮三拍拍他的肩說,城里人呀,原來就是這個日膿樣!陽庚呀,你從我的胯子下爬過去,這一擔糞我給你擔到地頭。陽庚當然不爬,坐在田埂上流眼淚。

旁邊有個頂綠頭巾的小姑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頭。從陽庚一來到這個生產隊當知青的第一天。她就注意到他的一舉一動。她對城里人充滿好奇,可當她看到他面對農事一籌莫展的時候,卻不知道該怎樣幫他,當她看到獨眼趙四這樣欺負他,全村人都站著像看猴戲一樣大笑時,一下子氣不過來,走過去就擔起了陽庚的擔子。她叫姜黃花,楊樹村的村花,瓜子臉,柳葉眉,淺酒窩,臉白里透紅的,人心也好,又勤快。村里年輕人都說,要是能摟著姜黃花睡上一覺,死了也值得。陽庚得到了姜黃花的幫助,很快學會犁地、放牛、薅草、施肥等農活。他的手細長修直,白嫩纖巧,像是女人的手,那雙手學什么會什么,他到楊樹村還不到一年時間,就學會了編竹器、做木活等手藝,還會修鎖、補馬車輪胎等。他也給姜黃花講城里的事,講書上的事,教她寫自己的名字,還帶著姜黃花進過一次城,看了一場電影。他們倆在相互的幫助中建立了友誼,產生了朦朧的愛。為此,姜黃花的父母對此好像也認可了,雖然陽庚的成分并不好,是壞分子的子女,但黃花的爹說,陽庚是可以改造的,他改造好了,對楊樹村的貢獻更大。

眼看即將木已成舟,陽庚和姜黃花就等年底生產隊里分了紅,就可以擇佳期、請親友、買新床新被共進洞房。不料事有了變化,那佳期只是夢幻般地閃爍了一下,瞬間就熄滅了。一天夜里,生產隊里的保管室門鎖被撬,兩口袋糧食不翼而飛。那個年月,糧食就是命,高于一切的。糧食的丟失,比村里地震、死人、火燒房子還轟動,還要讓人焦心。一時間。整個村子里沸沸揚揚,草木皆兵,人們談糧色變。兩天后,公社治保組從陽庚的床底下搜出了兩只裝糧食的空麻袋,然后將陽庚五花大綁帶走。這個事情的經過,爺爺最清楚。爺爺當年是生產隊的財產保管員,大隊里正要從楊樹村里選出個識文斷字的人到大隊里寫標語,陽庚的本事好,口碑好,和還是年輕人的許玫她爹許振仁正好形成競爭,事情就有了這樣的結果。爺爺知道實情后,立即和生產隊長商量,未果。又和大隊支書匯報這事,在鄉場上找到陽庚。陽庚被許振仁帶領的一群民兵五花大綁,頭上戴了尖尖帽,手里提著銅盆,邊走邊按照許振仁的要求喊:為人莫學我,不要臉不要命,偷生產隊的救命食……爺爺沖上去,幾把將那些民兵拉開,將陽庚解開,勸陽庚回家。因為這事,陽庚和姜黃花的婚事也告吹。黃花的爹媽死活不再答應這事,盡管他們也知道陽庚是冤枉的,但他們臉上受不了,他們的內心更承受不住。事情鬧到這一步,陽庚真的是黃泥巴糊褲子,不是屎也是屎。姜家祖輩還沒有人出過這樣的事情呀!當時的姜黃花被爹罵得狗血淋頭,一時不知所以,陽庚也就很失望。陽庚少年氣盛,發誓不在楊樹村,卷起被窩一走了之,從此浪跡江湖,后因縣車隊招收駕駛員,他找了人,說了情,進了車隊。但他和姜黃花的那一段往事,是他刻骨銘心的初戀,他一生也忘記不了。爺爺說過,陽庚走的那天晚上,喝了他的一罐子十里蕎香酒,醉得死去活來,哭得淚流滿面。

到了陽庚主動問我姜黃花的事的時候,他問一句,我答一句。有時我干脆王顧左右而言他。陽庚生氣了說,請你看好路,你要把車開到深溝里去嗎!當他知道姜黃花后來嫁了一個瘸子,最后瘸子又在半路上將她丟開,不到30歲就命赴黃泉時,那雙深沉無比的眼里居然含滿了淚水。

這天,太陽辣得像加了辣椒面。沒有一點風,倒是天空中多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我右眼皮就是跳,不停地跳。陽庚要我從城里開車到訓練基地我也推讓了。張老板歡天喜地地坐上駕駛位,邊系安全帶邊說,要是往天,你還爭著開。我看你一臉霉憷憷的,你怎么了?

到了訓練基地,我老是打瞌睡。

一輛車上的幾個人,輪流著上車。那時恰恰我坐在車上,訓練倒庫中最難的一個部分,腰間的電話突然響起。我因為有些預感,我不敢接。但我又不能不接,打開機蓋,我看到那電話號碼是楊樹村的。電話那頭的許玫,少了往日的柔情蜜意,第一句就說,你這幾天在干啥?電話也不打一個來!我說,沒有事,打了不就浪費電話費了?許玫說,家里出事了,你還麻在那里呀?我心里一緊,說出什么事了?許玫說,你等一下。

過了一會,電話里傳出了聲音,是爹!爹的嘴里像是塞滿了洋芋砣,嗡嗡嗡地說不清話。我說,爹,你慢一點,你慢慢說。

爹說,小涪,你回來一下。

我說,我在學車呀,過幾天就要考試了。

爹說,你爺爺升天了。

爺爺升天了。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旁邊陽庚大聲叫道,你怎么了你!你又撞到警察了!我的右腳不自然地猛往下一踩,不料卻踩在油門上。車一下子提起速來,猛向院墻沖去。陽庚猛拉手剎,按面前的按紐,厲聲說,你又撞桿了!你又撞到交通警察了!

陽庚聽到爺爺升天的消息,也怔在那里。

陽庚和爺爺是有感情的,陽庚是一個十分記情的人。陽庚背靠著車吸了一支煙,然后把學車的另外幾個人召集攏來,告訴大家自己有點特殊的事要耽誤兩天,請大家回去,過幾天找時間一并把課補上,就讓我上車,他親自駕車,腳上猛地加油往楊樹村趕。

從城里到楊樹村的路全是土路,路上凸凹不平,有的地方還積了水,教練車像是老牛犁田,緩慢得讓人心里起了火。我說,你快一點呀!你快一點呀!我的淚水都出來了。我知道,爺爺的死一定和什么特殊事情有關,爺爺一定在臨死前還叫我的名字。

教練車輾著泥濘,穿過密密的楊樹林,終于到了家門口。村里人見了,都圍過來。獨眼趙四在院子里舉著木錘,咕咚咕呼地打著燒紙。見我們來,他停下手里的活,睜大那只眼看著車,驚奇地說,呀,小涪會開車了?以后我上街打酒,領鄉里給的救濟糧,就和你搭車吧。王矮三則舉著一只煮熟的豬腿奔過來,說你們肯定都餓壞了,啃兩口塾一下底。

我肯定是餓過頭了,可我哪里有食欲呀!但我還是為楊樹村人不計前嫌而心里有了一點感動。而陽庚呢,他一揮手,將王矮三擋在半邊,大步往喪堂里走。我撥開人群,擠進屋里,我就看到了爺爺。爺爺躺在門板上,腳上穿了青色板絨布面的鞋,在兩根竹筷的支撐下,穩穩地靠在木門上。而他的臉上,被一張草紙蓋住,只露出下巴上零亂的幾根長而白的胡須。

我拉爺爺的左手,爺爺手粗糙、冰冷,而且僵硬。以前爺爺握我的手的時候,常常有一種溫暖傳到我的手心。冬天,他常常用他的大手,將我的一雙小手握住,放在他長著長而白的胡須的口邊哈氣,哈得我全身癢酥,哈得我滿手的水氣。小時候,他右手拉著馬韁繩,左手拉著我,馬嫌我走得慢,將長長的馬臉從我的頭上伸出,去啃垣墻里伸出來苞谷葉,這樣就會將我擠得趔趔趄趄。爺爺先護住我,然后收緊韁繩,舉起蒲團樣的右手,一巴掌拍了過去:打死你!餓鬼摳心了你!可現在爺爺的左手居然會是這個樣子。手心手背都是那樣的涼,那樣的無力。我現在雖然長大了,可我一定焐不熱爺爺的手了。

再看,爺爺的右手沒有了,他右臂的位置,一層厚厚的紗布包住,少量的血從里面滲出。我的背一下子發麻,毫毛倒立,手縮了回來。陽庚連忙扶住我。

我失聲痛哭。

我們回到楊樹村,讓很多人高興。許玫見了我,好像眼里還有淚花,我不知道她是因為很久才見到我,還是因為爺爺的死。但我來不及和她幽會,來不及和她訴說離別之情,在這樣一個令人肝腸寸斷的日子里,愛情只能盛開在各自的眼眸里。許玫這一久明顯的瘦了,眼出奇的大。我知道,作為楊樹村土生土長的老師,許玫付出的很多,特別是村里開始新農村建設以后,她白天給孩子們上課,課余還給村里寫標語,辦墻報,給許主任讀文件,甚至還配合鄉上和村里,到一家一戶給大家做思想工作,晚上還要辦掃盲班,教大家識文斷字。許玫的媽心疼了,說,許玫呀,你這是在干啥呀,這是一個小姑娘的事嗎?看你辛苦的樣子,要不了兩年就變成個黃臉婆!許玫說,媽媽,你不知道,我們楊樹村之所以多少年還是這個樣子,就是因為我們村里讀書人太少,讀出書來的人更少。許玫媽說,你看,我不讀書,不識字,不都過來了嗎?許玫說,媽。我們要生活得更好,就需要知識,以后你就知道了,連爹現在不都每天要看電視新聞,還要我給他讀文件、讀報紙?還要我給他寫這樣那樣的材料嗎?而獨眼趙四則很高興,他說,好了好了,這回搞新農村建設,我活了半輩子,終于知道男廁所的男字是這樣寫的。趙四曾鬧過一個笑話,前幾年農閑時去城里看了一趟稀奇,內急了到處找廁所,不料大街上幾處的廁所都要收錢,而且是兩毛!趙四心疼,想,兩毛錢都可以買半斤鹽了,半斤鹽他一個人可以吃半個月。就忍著不進,但又受不了,還是一個老人告訴他小巷深處的一個免費廁所。好不容易奔到,不料剛一蹲下去,就有一個女人提著昨夜的尿壺奔過來。趙四聽到女人高跟鞋窠窠窠的響聲,急忙大聲咳嗽、吐痰,那女人在外面聽到了,還是把頭探了半截進來,說,你這人,上錯廁所了!這是女廁所!趙四說,什么錯不錯的,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那女的見他是個農村人,不懂事的,說話還硬邦邦的,就把一壺尿往他的頭上潑過來。趙四雖然躲了一下,但還是弄得一身臭氣,他氣不過,出了廁所,站在那里罵了半天,把楊樹村罵人最難聽的話全都在這里展示了一回,弄得那女人向他求饒,給他換衣服。趙四的這事兒就成了楊樹村人教育孩子必須識字的最好例子。

許玫要大家革除陋習,粉刷墻壁,人畜分屋,修廁所,擴道路。她是村主任的女兒,工作起來有好的一面,她走到哪,和大家說事,大家都聽,都敬畏三分。但也有對她不利的一面,就是楊樹村人背地里都叫她是二主任,不該她管的事,她卻把手伸得這樣長!其實許玫內心也很矛盾,別開村民,我看到她眼眶里含著委屈的淚。而當著村民的面,她卻一臉的笑容。那笑容好燦爛,好明媚的。在這一點上,我真的為她工作的能耐而暗地里佩服。

許玫也來到我們家,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的頭上扎了麻。這讓我吃了一驚。按楊樹村的風俗,一個未婚女子,若在頭上扎了麻,就是認可自己是喪家未上門的媳婦。我說,你下決心了嗎?許玫說,你說呢?

爺爺的死,其實是很冤枉的。

爺爺是給馬撞下懸崖死的。

爺爺愛馬。爺爺12歲的時候,和馬鍋頭第一次走五尺道。12歲的爺爺只有烏蒙馬的屁股高,夾在馬幫里看不見頭。幫主半天才會想起他來,啟眼看去,卻只見密集的馬馱子像條緩慢的溪水在山崖間移動。數那些油黑的氈帽,卻不見那個戴護耳狗皮帽的孩子,急了,便扯開嗓子喊:尉長生!尉長生!尉——第三聲還沒有叫出,便從密集的馬腳中跳出一個瘦小的影子來。幫主說,我還以為你被野狗啃掉了呢!爺爺說,沒有沒有。幫主對那些馬鍋頭說,你們多關照一下他,怕被馬蹄踩成肉泥就可憐了,總歸是條命。

爺爺每天起得比誰都早,提一把小鐮刀出去,不一會就割回一大抱青草。馬們見到他就咴咴地叫,用蹄子絆他,用長長的馬臉擦他。他和馬們有了濃厚的感情。要是他哪天不在,馬們就會煩躁,就會不安,就會甩馱子。爺爺和馬的關系,好像是兄弟,是父子,好像又不是。爺爺的勤快和精明也讓馬鍋頭們滿意。馬鍋頭說,長生,給我點煙。爺爺火鐮子嚓地一響,冒著青煙的火草團子就輕巧地落在那人抽大煙的煙槍上。馬鍋頭打了個呵欠,擠出兩顆眼淚來,說,瞌睡蟲來了。爺爺一盆燙燙的洗腳水已經擺在面前。幫主說,咦,馬日的,你是要取代我幫主的位置了。爺爺一下跪倒在幫主的腳下,流著眼淚說,干爹,我當不了幫主,我就給你當一匹馬。

還沒等到爺爺長大,還沒有等到爺爺取代幫主的位置,幫主就死了。幫主有錢,還分別在烏蒙、宜賓、昆明有三房老婆。解放軍一進昭通,幫主就落入法網,就同幾個土匪頭子一道,被一排槍子掀掉了天靈蓋。幫主的家產,連同幾百畝土地,全都歸貧協會所有。爺爺和馬長期生活在一起,不想離開他心愛的馬。土改一結束,楊樹村成立馬車隊,爺爺就隨著那群馬,到了馬車隊。

爺爺的馬車走遍了楊樹村的山山水水,爺爺給每家每戶送煤、油、布匹、化肥。再將楊樹村的糧、肥豬、木材、草藥等送出村,送進縣城。爺爺知馬的性,懂馬的心,爺爺養的馬,在烏蒙山區數一數二。不僅膘肥體壯,善于爬山涉水,而且還通人性。我小的時候,常常看到爺爺在農閑的日子里,頂篾帽,披蓑衣,在煙雨朦朧的田埂上,牽著一匹馬啃青草。他常常可以一天不吃東西,但他決不會讓他心愛的馬挨餓。

后來,生產隊里的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戶。楊樹村運輸隊改組,爺爺放棄在運輸隊工作的機會,補了一些錢給運輸隊里,要回了他最喜歡的棗紅馬。到了現在,爺爺手里的那匹大青馬,已是那棗紅馬的第六代子孫。

可是,現在爺爺的手沒有了。他的那只曾經養育了無數匹馬,也給現在這匹大青馬好多青草飼料的手,卻突然間沒有了,突然間給這匹馬撞斷。真的讓人想不通。

事情說來并不蹊蹺。但爺爺對大青馬的過分,還是因為修路。自從我走的那天開始,楊樹村修路的事就算是全面展開。鄉里下了死命令,必須在兩個月內將原來那條土路加寬平整,遇山開山,遇水架橋,遇到房屋就得拆遷。修路采取的辦法是群眾投勞、上級撥款。我們家分到的那一段,地勢險峻,坑塘也很大,需要回填的土方量很大。因為路面是新挖的,爹的拖拉機進不去,爺爺的那頭大青馬就派上用場了。從開工的那一天開始的一個多月時間里,大青馬天天在工地上,往來地馱著爹和爺爺往馬馱子里裝滿的泥土石塊。那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大青馬沒吃青草吃干草,沒吃豆料吃豆殼。大青馬馱完爹挖下的土后,還不能休息,還要連姜寡婦分到的土方一并馱。大青馬是楊樹村最好的馬,但它可不是機器,它也有承載的極限。這不,大青馬受不了啦,在爹往它背上的籮筐里裝又一鏟石塊的時候,它訇然倒下。

大青馬是爺爺的命根子。大青馬的倒下,讓爺爺心痛不已。爺爺扶摸著大青馬被籮筐磨破的背和依然舉著的頭,老淚都出來了。爺爺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他的床前堆滿葉子煙的煙頭和煙灰。爹從床上起來的時候,爺爺已將大青馬牽出廄門,給它上最好的豆料。從爺爺手里經過的馬有多少匹,他數也數不清,但像大青馬這樣優良的馬,卻是少有的。爺爺不僅善于養馬,也善于用馬,可現在爺爺明知道大青馬難承重負,卻還要將籮筐架在它的背上,爺爺禁不住淚流滿面。

馬是通人性的,馬看到這樣的一種場景,知道爺爺還要讓它上陣。它大口吃著豆料,大口喝著爹從小河里擔來的清泉。吃飽喝足,它伸長脖子,咴咴地叫了兩聲,輕揚四蹄,往工地上走去。

累倒在工地上的還有獨眼趙四和王矮三。趙四這段時間將羊關在廄里吃干草,背上一兜洋芋就上了路。王矮三則將家里的豬交給老婆喂養,一個人承擔了全部任務。他們兩個分到的地段是連在一起的。兩人先是各干各的,但一個人干起來,沒有人配合,效率太低。先是王矮三給趙四借火點煙,再是趙四讓王矮三幫他從管理處領來爆破石頭的炸藥,最后是他們合伙一起干,一個裝土,一個擔擔,一個穩住炮桿,一個甩八磅大錘。餓了,兩人在一起燒洋芋吃,累了,互相摟著在土坎下睡上一會。秦副鄉長查看施工情況時看到這一幕,會心地笑了。在這之前,他為協調兩人爭墻角的官司費了不少呆力。

大青馬馱了最多的石塊,在工地上往來的速度最快。它沒有停留,沒有猶豫,像是一個有責任感的壯士,走完了它人生最為輝煌的歷程。

傍晚的霞光從白楊樹隙里落下來,落在工地上,落在疲憊的馬和工地上勞作的人身上。大青馬的汗,順著背、胯和四肢流了下來,馬的四條腿,在輕輕打顫。很多人都已經開始收拾工具,三三兩兩離開工地,但爺爺還想馱走最后一堆石塊。他拉著馬韁繩,喘著氣,一個勁地往前走。走到要填土方的崖口邊,爺爺回轉身,準備給馬下籮筐,不料大青馬馬腿一軟,馬連同背上的籮筐,像一壁石崖一樣,不可阻擋地朝爺爺這邊倒了過來。遠遠地正地收拾工具的爹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張開嘴還沒有說出話來,大青馬就推著爺爺往崖下落去。

道士先生舉著黃裱紙做成的引魂幡,閉著眼,口里念念有詞。道士先生念經的時候,我和許玫就替換著跪在靈旁守孝。爹腿傷了,跪不了,急得眉頭大皺。陽庚也默默地跪在旁邊。在我們楊樹村,給亡靈守靈的,必須是直系親屬。陽庚這樣跪下去,讓村里人感慨很多。

我和陽庚叔到楊樹村的那天晚上,許主任也來了。許主任一改往日里鄉村領導的作風,走起路來輕腳輕手的,看起人來,眼睛一亮,笑容就出來了。見到陽庚的那一瞬間,我見到陽庚打了一個顫,但許主任沒有,許主任笑笑地走來,張開雙臂,緊緊擁住陽庚,像是多年失散的兄弟,像是從硝煙彌漫的生死場走出來的戰友。許主任說,陽庚兄弟,你終于來了!你終于來了!

那一天晚上,許主任將陽庚請到了他們家里。他們談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第二天見到陽庚的時候,他雖然眼里布滿了血絲,一臉的倦容,但看得出,他的眉宇里,不再有了躲閃和憂郁。雖然面色冷靜,但看得出他的踏實,他內心的寧靜。對于爺爺喪事備辦中需要解決的問題,他們都在一起互相商量,有時還要互相拍一下肩膀,放聲地笑一下,給對方遞一根紙煙。有一次,我找陽庚要車鑰匙,準備上街買些香蠟時,聽到許主任拍著陽庚的肩說,陽庚兄弟,我真后悔,我真的對不起你,那個時候我是鬼摸著腦殼了。陽庚笑,說,你是村主任呀,你考慮事情應該宏觀才是,整天還想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大事誰來做!許主任說,你真的原諒我了?陽庚說,都過去了,還說啥,多想想將來,要做的事還多呢!許主任說,你一定要幫助我,我這個村主任,這些年來都是混出來的,要干實事,沒有你們支持,真的不行。陽庚說,還分什么你我,我們都是楊樹村人,楊樹村的發展,需要大家的團結努力。陽庚甩了一下手,不想卻碰到站在后面的我。許主任臉上有些放不下來,陽庚拉過我,拍拍我的肩說,楊樹村發展的基礎,離不開我們,但以后靠的就是尉涪他們,更年輕的一代啦!許主任說,就是就是,一輩新鮮一輩蔫,長江后浪推前浪。

在爺爺停喪的幾天時間里,陽庚除了參與備辦喪事,其余很多時間都在姜寡婦家里。姜寡婦的兒子在鎮上讀中學,一個星期回來一次。這樣,陽庚就有了很多時間和姜寡婦單獨在一起說事。他們說事的時候我就走開,有時,他們在哪里說事,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那幾天里,姜寡婦是我所見的多年的時光里,穿得最為光鮮、面色最為鮮潤、眼神最為明澈的時候。我用心揣摸了一下,他們后來的幾個晚上,好像已經住在一起了。

因為爺爺在村里的德高望重,因為爺爺的過世是因為修路,也因為秦副鄉長和許玫爹的參與,爺爺的喪事辦得很隆重。許主任披著他的軍大衣往喪堂里一走,喧鬧的孩子一下子啞了,洗菜的婦女們更加小心,而念經的道士班的幾個道士,唱經的聲音似乎就更大一些。而秦副鄉長,偶爾會見他騎著那輛糊滿泥的摩托,轟轟轟地來,說上一陣話,又轟轟轟地走了。

但問題還是出現了。到了出殯的前夜,算來算去,給爺爺棺材抬龍杠的人還是湊不足16個。楊樹村的風俗,年滿60的人壽終,棺木是要16個人抬的。爺爺在村里德高望重,人人敬佩,為這樣一個人送葬是福氣,要是在前幾年,能爭到抬還是福分。但現在,村里已經沒有青壯年了。王矮三還不到50歲,體力沒減多少,但個子矮。獨眼趙四和矮三年齡差不多,但只有一只好眼,而且還常年流著眼淚。他們都勉強能上陣,但除了他們,更多的卻更老更殘。此外還有幾個人,就是許主任、爹、陽庚和我。但爹和我是孝后,不能由我們給自家老人抬棺材。村里還有一些婦女,但婦女更是不能上墳山的。自家人送老人入土,是要全家死光的。婦女送老人入土,更是不行,婦女陰氣重,同陰間的人撞在一起,整個村莊都會毀之一旦的。我本來是不信這些的,但這一段時間在駕校學車,耳聞目睹了很多奇異的說不清的災難,就感覺到冥冥世界的不可測。

爹說,要不,我到外村去請。

獨眼趙四說,現在你到哪一個村里都一樣,青壯年全都出去打工了。連殺豬都沒有人幫忙的。

王矮三說,實在不行,我背著他老人家上山。

獨眼趙四說,你背得動尉四爺,你背得動那棺材嗎?

許主任說,人呀,到了這個時候,就是最重要的了。

王矮三討好說,是呀,主任,沒有人什么事都辦不了。

獨眼趙四說,嘿嘿,主任,這個時候,你就想到要人了,以往你不是生怕有人來攔你的路,會戳你的眼嗎?

爹蹲在墻腳,將那只傷腿伸得長長的,那腿上的白紗布已經變得烏黑骯臟。爹說,趙四你吹啥子涼風?許主任這不是正在一起想辦法嗎?

趙四擠了擠那只獨眼,不再說話。

于是大家又開始苦臉,開始咂嘴。

突然,陽庚站了起來,說,有了!

王矮三也跟著站了起來,說,有什么了?

陽庚說,尉五爺生前不是沒有坐過車嗎?他生前不是最想坐車的嗎?我就用車把他老人家送上山。

但是,從楊樹村到后山的墳山地之間,雖然土路略有些寬,但小車要上去,還是不行的。這段路本來已經納入楊樹村通縣油路的建設的,但工程太大,被安排在第二期里建設的。許主任說,這好辦,楊樹村全村人馬上行動,開始修路,60歲以上的老人和13歲以下的娃兒不去,別的全部上。我說,這怕不行,這是我們家的私事,怎么能讓全村人都去修路?陽庚說,是要考慮一下。許主任說,這還要考慮嗎?尉四爺是為修路而死的,他死得光榮,死得偉大。再者,這條路我們去年就要修的了,那山上的幾百畝木材需要拉出,關系到全村人的經濟利益的呀,提前修通,不是更好嗎?

大家說,是呀是呀,還是許主任想得到。

夜里,整個村莊的后山上,松明連成了長長的一條線。村里的人們在許主任和陽庚的帶領下,全都舉著鋤頭,為第二天爺爺的送葬修路。他們要修一條通往爺爺墳山的能讓陽庚的教練車、能讓爺爺的靈柩上去的路。

第二天,一個奇怪而壯觀的場面出現。我坐在陽庚的旁邊,在他的指揮下,駕駛著紅色的教練車,牽著一輛馬車。馬車上面,是一口大大的棺木,黝黑而莊重。獨眼趙四背著綿紙扎的搖錢樹,一邊走,一邊往地上丟買路錢。道士先生舉著引魂幡,一邊搖晃,一邊念念有詞。王矮三則指揮著送葬的四筒鼓,圍著棺材一路擊去。爹、我拄著竹柱上纏了綿紙做成的哭喪棒緊跟在后面。村里的鄉親們有的傷心地哭著,有的跑前跑后,做的做事,看的看熱鬧。

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爺爺上路了。爺爺漫長的人生路,在這里終于有了一個結,一個匿慢打死的結。爺爺從五尺古道上、拉著馬尾巴開始的人生路,最后又在楊樹村,在一輛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小車上結束。

路向拐左,我的方向就打向左邊,路拐向右邊,我的方向就打向右邊。一路上,陽庚都在不停地摁響喇叭。那尖銳的喇叭聲穿過厚厚的楊樹林,響徹在他多年生活過的故土上空。過后我問陽庚為什么要這樣。他含著眼淚說,我想讓所有的苦難都離四爺、離我們遠點。

爺爺下葬后,我們還在他的墳前挖了一個坑,將大青馬的頭和四肢深深埋在里面,馬首高昂,偎依在爺爺的墳邊。

看來,我真的不能離開楊樹村了。

在許玫家的后檐下,我拉著許玫的手說,小玫,我很快就學完了,我很快就會回來的。許玫說,你忙著回來干啥?我小聲說,想你嘛,我就想永遠和你在一起的。許玫說,成不了大器!我不要你回來,你也不可能現在就回來的。我大惑不解,說,為什么呀?許玫正色說,不要你了。我臉色一變,忙去捂住她的嘴:你說什么呀你?是你爹變卦了嗎?許玫咕地一笑說,逗你玩,我給你說,我爹說要你學完車后,再到昆明培訓兩個月。我有些奇怪,說,培訓什么呀?許玫說,農村實用技術呀!我爹說了,你雖然是大學生,對農村需要的東西還不一定掌握,他前幾天到縣里找了很多關系,才增加了你這個指標,他要把你培養成我們楊樹村最需要、最實用的人才。我說,那,我倆又要分手一段時間了。許玫說,你不問問我干什么?我說,那,你干什么呀?許玫說,我也要去,教育局也安排我上昆明培訓,內容和你的差不多。

我一高興,拉著許玫奔進楊樹林里,又把她的嘴給吻住了。

處理完爺爺的后事,我和陽庚回到了駕校訓練基地。陽庚這次回城,車上還坐了一個人,就是姜黃花。上車的時候,許玫隔著車窗,將鼻子擠得扁扁的說,姜姑,你這次要變成城里人了?不回來了?姜黃花笑了,說,我哪能變成城里人?楊樹村是我的家,我還要回來的。獨眼趙四趕著羊從村口過,看到這樣的一幕,很生氣的,羊鞭猛地一甩,一個炸響,羊群立刻消失在后山的小路深處。我知道,趙四叔一生都愛著姜黃花,可姜黃花最后還是屬于別人,我都替他傷感了。

幾天沒有上車,幾個學車人都有些急了,見了面大家都很親切,又是寒暄,又是握手。張老板還伸出兩臂,朝王曉捷作擁抱狀,嚇得王曉捷連忙往后躲,王曉捷說,你呀,你去擁抱尉涪吧,你抱我干什么!張老板回過頭來,說,這有什么不可以的。便將我抱起來,往高處舉了一下。我說,你放下,你煩不煩?張老板放下我說,日怪得很,你是怎么了你?往天你總是盯著我不放,隨時都要說我的笑話,現在卻一句話也不說。王曉捷則用手捅了捅我的胳窩,說該不是失戀了吧,那有什么了不起,姐姐我給你介紹一個,保證比她強。我還是不作聲。局長劉天平說,你們不要說他了,他又長大了,一定經歷過從前沒有經歷過的事了。

陽庚將手里的煙頭往地上一扔,說,你們說夠沒有,小涪爺爺死了。

我忍不住,嗡的一聲哭了出來。

其實任何一個人的爺爺都會死的,人老了,就一定要死,這是自然規律,只不過爺爺的死,多了一些悲壯罷了。但我還是忍不住,人生的生離死別,我因爺爺的死而感受更深。

陽庚把情況一講,大家就一下子肅穆起來。

學車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要路考了,大家在車上都好像坐不住。路考一過,大家就得各奔東西。陽庚看了看大家說,今天我們就不出車了,我請你們喝咖啡,好好慶賀一下。張老板說,咦,陽庚師傅,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請我們消費?

王曉捷說,是呀是呀,以往你連茶都不請我們一杯呢!

陽庚說,我們好好聊聊,這一段時間和大家相處,有很多話想說。

張老板說,陽庚師傅見外了,有啥事,不就是一句話嗎?

在城里最為有名的云咖咖啡屋里,我們一行五人團團圍坐。陽庚還將爺爺托我帶給他的那一陶罐十里蕎香也帶來了。里查德·克來德曼的《獻給愛麗絲》輕輕響起。我把鼻子湊近裊裊往外冒著香味的杯子,猛長地吸了一口。那香的濃郁讓我一下子想到了大學時代的生活,一下子想到自己還未開始就將夭折的夢想,心里一陣生疼。

陽庚給大家倒酒。酒蓋剛開,劉局長就深深地吸了一口,說,好香!張老板說,局長都稱贊的酒,想來一定不錯,便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然后贊嘆說,真的真的,茅臺也不過這回事兒。酒杯端到王曉捷面前,王曉捷說,我不喝的。張老板說,師傅的酒,你不喝就說不過去了。王曉捷說,我真的不喝,酒會亂性的。張老板說,我還巴不得亂呢,你為什么就怕了呢?陽庚說,一點點,總不至于吧。

大家面前都有了酒,陽庚說,請你們說說對楊樹村的看法。

楊樹村?張老板皺皺眉頭,在我的印象里,楊樹村的人到我那里買東西,總是揀便宜的買。還常常要賴賬,他們現在欠我的錢,累起來可以買一頭牛了。

王曉捷說,楊樹村人不喜歡衛生,大多是一身臭汗,好像是從來就不洗澡……話還沒有說完,王曉捷連忙閉嘴。

劉局長說,在我們縣城,治安問題十分嚴重。去年,據公安局年底的排查統計,楊樹村人的犯罪率占了將近百分之七十……他們窮,他們就去搶,就去偷,就去騙,就去拐賣……從我們的工作上看,楊樹村對農業方面的項目不主動,給下去也不認真完成……

張老板說,就是,一窮生百丑。

我把已經放在嘴邊的咖啡杯往桌上一放,站了起來,說,你們,你們真的那樣認識楊樹村?!

陽庚朝我擺擺手,讓我坐下,然后心平氣和地說,把各位請到這里,我就是想告訴你們,我當年當知青的時候,在過楊樹村。我曾經因為對楊樹村的恨,而離開那里,咬過牙不回去。的確,那個不算太遠的地方,我已經整整三十年沒有回去。三十年的時間,對于我來說,已經是黃金時間不在,已經是最寶貴的時光逝去。可因為那樣一件特殊的事情,同樣是情,也是愛,我回到了楊樹村。可楊樹村還是那個樣子,路還是那樣破,村莊還是那樣陳舊,更為讓人害怕的是。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他們為了生計,和我一樣離開了那個地方。

張老板說,我也離開家鄉十多年了。三年前回去過一次,也不知現在情況怎么樣了。

陽庚說……真不知道,像這樣下去,再是十年、二十年,我的家鄉會是一個什么樣子。

王曉捷說,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嘛!

是呀,陽庚抬起頭來,目光里有了些堅定。他說,可現在我回到楊樹村,那里卻有了一點小小的、但卻更重要的變化,就是思想變了。那個許主任,當年和我……不說了。我想說的是,他現在想著要建設新農村,要把那個村莊建好,讓鄉親們生活好,想了很多辦法,這事對于他來說,好不容易呀!他要修路,要建廠,要出來的年輕人們都回去。我想跟你們說的是,楊樹村有變化了,人心的變化,環境的變化,更重要的是上面建設新農村的政策力度更大了……

我說,就是,楊樹村就是在宣傳上,與外界的溝通太少。

張老板說,楊樹村有些啥?是不是就是些白楊樹林……

我搶著說,楊樹村有好多的資源呀,有砍也砍不完的白楊樹,有上萬畝的蘋果林,還有山上挖不完的藥材,地下還有能開采百年以上的地下褐煤……

陽庚站起來,將罐子里的酒往大家杯里倒,一邊說,還有這酒,真的比茅臺還好,比五糧液還好,如果有人來投資……

是呀是呀,前幾天縣委開會的時候,還講著要把楊樹村當作新農村的先進點,重點來搞呢。我這幾天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一段時間,現在你這樣講起,我覺得自己總不能一輩子坐在機關里,讓茶水將自己的血液沖淡。張局長站了起來,像是作報告一樣,說,我回城里去,就向縣委有關領導匯報,我要到楊樹村掛職,不做出點像樣的事,就不回城。

陽庚說,還要請你在縣機關里多宣傳,讓更多的領導都下楊樹村去看看……

張老板說,如果真的是這樣,真的楊樹村有這么好的資源,局長你要下去工作,有你的支撐,那我就下去。你們的白楊樹我用來加工纖維層板,你們有蘋果,我就建鮮果汁廠,美死好多紅男綠女,你們有上好的苦蕎,我就生產苦蕎養生酒,出口去醉倒整個溫哥華。

王曉捷笑了,說,你呀,你說這么多,該不會是皮包公司吧!

張老板急了,說,你呀你,我五年前重組公司的時候,注冊資金就是一百二十萬,現在我的存款,說了你也不相信的……不過,我們做生意的,不用吹,以干實事為準。

陽庚說,我們現在就是要以干實事為準。

張老板回過頭跟王曉捷說,我們都說了,你去不去?

王曉捷說,我……我還是回家去看一看,楊樹村在變化,我們那里也在變化呀!不過……還是先看一下,如果那里有事做,我還可以把我男朋友也叫來的。

張老板說,叫什么叫,你就這樣下去,不要帶男朋友了,說不定會吸引更多商機呢。或者,干脆就嫁給楊樹村的男人算了。

王曉捷看了我一眼說,楊樹村的好男人都給別人找了。

張老板說,那我不行嗎?我也一表人才,雖然有了點油肚,但腰還是挺拔的嘛!

王曉捷伸出手來,在張老板背上打了一下。說,你太壞了!

張老板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呀!

陽庚說,喝呀喝呀,大家盡興吧,人生難得一回醉!你們不可能隨時都喝得到的,十里蕎香!

第二天考試,我們車上的幾個都過了關,每人都在九十分以上。陽庚說,好了,你們的學習任務算完了。張老板說,這兩個月的相處,真有點舍不得大家。陽庚說,多聯系吧。

就在這時,場地那邊隆隆隆地響起一陣機械尖銳的噪聲。王曉捷則蹲下來,雙手捂住耳朵,說,吵死人了!吵死人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場地外面駛進一輛摩托車來。由于速度太快,門衛沖過去也沒有攔住。那輛摩托進大門后猶豫了一下,就直直地朝我們沖過來,到了我們面前,停了下來。車上下來兩個全身泥灰的人來。我定睛一看,是秦副鄉長和許主任。

許主任搶先過來握著劉局長的手說,啊呀,劉局長呀,終于把你們找到了。

劉局長說,哦,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秦副鄉長拍了拍身上的灰,雙手在褲子上擦了擦,也來和大家握了一回手,接上話說,我們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你們的。

劉局長說,是有事嗎?

許主任說,是呀是呀,我們是想在你們學完車后,請你們抽出寶貴時間,光臨我們楊樹村。

秦副鄉長說,我們盼你們去,真的盼得很苦的。我們楊樹村,現在的確有了些變化,前幾天,我從省里請了一批權威專家,經濟方面的、農業方面的、養殖方面的,他們明天就到,他們要對楊樹村的各種資源進行全面的考察論證。

張老板說,是有商機了嗎?

許主任說,就是,這兩天我們來縣城里,就是進一步落實縣委、縣政府給我們的關于道路建設、凍精改良、木材加工、蘋果營銷幾個項目的。我們還有同樣重要的任務,就是請你們一起下去,看看我們楊樹村。

劉局長說,你們客氣了,打個電話不就行了嗎!

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我接通,那頭傳來許玫的聲音,她的聲音有些興奮:小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說,哦,什么好消息,你告訴我呀。許玫說,那你先表示一下!我看了看周圍,大家都在看著我。我說,過一會兒吧。許玫說,我不!我說,我們大家都在,我們考試過關了。許玫說……真的,祝賀你,祝賀你們。我說,你告訴我呀。許玫說,我們到省上去學習的通知下來了,要我們后天就去,星期天就報到。

我立即把這個消息向大家說了。陽庚說,那我們現在就下楊樹村去看看,好嗎?大家一陣歡呼,紛紛往車上擠。陽庚回過頭來說,那你們兩個怎么走呀?秦副鄉長說,我們還是騎車,你們坐車走吧!張局長說,你那車呀,破得很了,腳踏板都有問題了,換一張吧!秦副鄉長有些不好意思,說,有點影響市容市貌,它早該讓位了……不過,有局長你的支持,我們很快就會換新車的。張局長說,秦鄉長不錯,很會說話的。秦副鄉長說,不好意思,我只會嘴上說說,辦實事就差了,以后還要請局長多指點……我知道的,張局長的工作方法在縣里也是出名的,就是常常把基層工作放在首位的。

大家笑了。

陽庚說,去楊樹村的路,有些坎坷,道路不平,這車讓局長來開吧,局長開車穩妥些。劉局長說,尉涪年輕,眼力不錯,學得最好,還是讓他來開吧。

許主任坐在秦副鄉長摩托車后面,大聲對我說,你打電話給許玫,說我們都來了,讓她準備好晚飯,酒就上十里蕎香!

王曉捷擠了擠眼睛說,其實不消說,有些人早就想打電話的了。

我一邊笑著說,王姐,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我肚里的蛔蟲呀?一邊掏出手機,把電話打給了許玫。

陽庚在副駕駛位上等不得了,說,我們現在就走,天黑以前就可以趕到楊樹村。

我連忙坐進駕駛位,掛上保險帶,按照陽庚反復強調的觀、燈、檔、號、剎的程序一步步進行。

我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喇叭一聲長鳴,車子啟動,我有條不紊地換檔、加油,車子平穩加速,箭一般地朝著楊樹村駛去。

責任編輯 雷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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