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嘎拉帕老村長已去世五年多,但陰魂不散,五年來的時間內,村民們仍繼續接受他冥冥之中的英靈管轄,繼續接受他時間劃分準確性的職責號令。村民們的早出晚歸勞作、家務操持、聚會議事以及定時定點的吃喝、閑聊、熄火入睡等等行為,都在老村長生前一樣的時辰中循環進行;而這一統治村民們的時間號令,則是親自于那只掛在老村長墳穴草屋里,被東西南北風定時吹奏的鷹骨笛,如今村民們稱它為“鬼哨”的聲響。
措嘎拉帕老村長的墳頭草屋,在五年多的風吹日曬雨淋中芨芨欲倒,蛀蟲猖狂地啃食劇磨聲,讓墳地沒有寂靜的片刻;掛在草屋里的陪葬品,也隨時間的長久漸漸朽爛,有的隨風飄失,而那些鐵制隨葬品如長刀、斧頭、鋤頭和犁鏵,雖一時沒有毀盡,但也被銹水浸蝕得斑斑駁駁,殘缺不齊,即將也隨破朽的墳屋毀為一旦。
在墳頭草屋眾多的陪葬品中,那只從祖時傳到措嘎拉帕手中而往后便無人繼承的“鬼哨”鷹骨笛,是唯一沒有損傷的祭祀品;笛身光滑锃亮,在東西南北風的吹拂下,依舊發出清脆明亮的尖利聲,與老村長生前吹奏的音質沒有區別,就連各種勞務分配的信號也沒走調;用它那數不清是多少年代就約定的特殊韻律,播報著亙古不變的時辰;準確無誤地指揮著村民們的共耕共收、共甘共苦的凝聚力信號,特別是發放救濟款的信息也如期傳播,讓村民們一直都在老村長無論生或死都不變的職責管理中生息。
這種陰魂不散也好,英靈永垂也好的時間支配責任心,并不會讓村民們產生太多太久的異議疑慮,多少年多少代村民們都已習慣了措嘎拉帕老村長“鬼哨”鷹骨笛時間劃分的準確性。曾一度沉緬于老村長措嘎拉帕,長期勞累過度而吐血身亡的哀痛,村民們一時并沒意識到鷹骨笛不再發出時間信號的重要性,也忽略了那劃分時間準確性器具無人繼承的環節;直到人們化悲痛為力量而恢復往常勞作規律時,才感受到沒有鷹骨笛時間聲響的發出,一切事務都處在秩序混亂的困境中,延誤了許多該辦該處理的大事。這種時間混亂的日子,讓村民們難以進入常規的生活中,直到老村長喪葬后滿到七七四十九天忌日,墳頭傳出了各種日常勞動作息的時間信號聲,陪葬品中的“鬼哨”鷹骨笛憑著某種魔力,又如主人再生一樣,準確無誤地發出了時間聲響,村民們才又進入了往日的勞動生活慣性秩序中。
盡管那笛聲似魔力左右而發出聲響來,但村民們很快又平息了驚慮的心情。自從有了這個指揮眾人步調一致的號令,村莊才又恢復了井然秩序的融融景象,很快地消除了一時擾動心里的怪念頭,進入了生活常規中,讓村莊又回到了安詳的舊日子。盡管往后有幾次選舉村長一職的議事會,但都得不出結果;因為這些候選人也被“鬼哨”的時間左右著,所以也沒有更好的說服力,來任一村之長重職。有個候選人曾提供出一些新劃時間信息,一是想制止村民依賴于“鬼哨”的魔力,二是用此來提高自己的威望,但他們并沒有具備時間觀念,也沒掌握好時間準確性;各自采取的措施和方法,都失去了有效的利益,而他們也已習慣在“鬼哨”的音質中辦事,便也覺得當不當村長也無須有更多的特殊本領,聽從鷹骨笛的指揮便成。回想老村長措嘎拉帕能一呼百應穩當辦事,占據村莊至高無上的權力職位幾十年,除了他的經驗威望和權勢外,更大的作用還在于那只已有魔力般的“鬼哨”鷹骨笛了。
“鬼哨”鷹骨笛是劃分時間的魔具,它與主人家的家族血脈延續的生命共存,但又比主人的生命力強盛,是一個永恒不息的時間性靈魂。
措嘎拉帕老村長就如他的家族成員一樣,具有掌握時間運行的特異功能,能準確使用鷹骨笛的時間傳播,家族的祖先們傳下來,鷹骨笛與家族的關系很密切,兩者都賦有傳播時間信息的神圣使命。鷹骨笛與主人們經歷了多少年代,經歷了無數滄桑,逃脫了多次的劫難,但都幸免于難,作為一件傳家之寶代代相傳;直到傳給措嘎拉帕老村長手中,這種傳家寶作用的光榮使命,便失去了它特殊的意義,沒有什么人從老村長手中繼承到這個榮耀,孤獨無后的老村長措嘎拉帕,卻別有用心地讓傳家之寶在墳地,繼續履行“鬼哨”鷹骨笛的神圣職責。
往日,村民們都是在“鬼哨”鷹骨笛的哨音指揮下,渡過了無數的春夏秋冬,他們養成的習性也與之緊緊相聯,村民們依賴于它,一切日常勞作生活規律,都在它嚴格的指揮下進行,沒有什么人真正用心要改變它的作用。在各種聲調號令信息的傳播中,村民們感受最深的就數發放救濟糧救濟款救濟貨品的聲響傳來,那高低頓挫婉轉優美的音色,就如一首婚嫁喜慶曲,讓人悅耳動心;那是解救村民們渡過饑荒的信號,是遠方政府關懷閉塞山村的心聲,是黨的光輝溫暖村民的福音;這種信號發出的日子,酷似有深遠意義的佳節。
村民們在措嘎拉帕親自率領指揮下,常常把共耕的勞作時間延續得很長很長,讓睡眠的時間縮短;于是,該村成了遠近聞名的先進村,并作為學習榜樣來宣傳,還引進了一批又一批為取經而不顧山高路遠奔來的客人,而遠道而來的貴賓們在仰頭觀望層層人云端的良田之時,一邊不時按住要往后掉的帽子,一邊由衷地留下許多動人心肺的贊美之詞,感慨萬分地流連忘返。
是啊,在眾多的榮譽中,“鬼哨”鷹骨笛才是真正的核心,它的存在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曾幾次,上級給老村長措嘎拉帕獎賞過了幾種時間工具用品,有鐵哨、搖鈴、敲鐘、銅鑼、皮鼓、三角鈴、長號等,但人們并不習慣這些時間聲響的支配,發出的音響不悅耳,不如鷹骨笛拋出的音色感人;在沒有老村長感情色彩吹奏的笛聲時,那比鐵哨搖鈴敲鐘銅鑼皮鼓三角鈴長號發出的日子,常規的勞作時辰出了亂,甚至鬧出了許多秩序顛倒的笑話,還延誤了許多勞作工時;老村長措嘎拉帕又不得不吹起了家傳之寶鷹骨笛,這樣,才讓村民們又恢復了往常的生活秩序。
五年多的時間過得很長也過得很快,措嘎拉帕老村長的墳地草屋早已枯朽腐敗,搖搖欲倒。就在一個天空明媚白云白得無瑕、藍天藍得純清的美好時光,走來了一個年輕英武的傈僳俊男,他很有氣質,寬厚的背上背負著一塊沉重的大圓鐵盤。年輕人直徑先走向措嘎拉帕老村長的墳地,在墳頭前沉默佇立了很久,望著他的幾個村民吸了三鍋煙,又直進老村長遺留的破草屋。村民們終于明白了老村長臨死前的囑咐,那破舊的草屋總會有人住進的遺言是真的。
村民們陸續跟了進去,草屋已清掃了一番,升起了五年后的第一塘火,那個圓圓的鐵盤懸掛在神臺正中,像個很有威力的神靈。村民們都把眼睛盯在蓋著透明鏡片的鐵器上,看著里面長短粗細不一的幾顆針均衡地轉動,聽著悅耳的嘀答聲,一種肅敬的心緒油然而起。
“鐺——”的幾聲突響,震撼了村民的心,人們情不自禁地對著擺動的鐵吊器,尋找著不解的答案。
“這是一個時辰轉動器,叫鐘!”年輕人很隨和也很健談,他說他是已故老村長措嘎拉帕的孫子,并拿出一個小紅本,聲稱說這是他持有永久居住該村證明身份的“戶口本”,“我現在已是這個村的村民了!”
村民們被那“鐺”的聲響懾住,對老村長措嘎拉帕孤獨一生而是否有后代的疑問,未加太多的思考與尋問,倒是一個勁地把那“時辰鐘”盡收眼底,也未曾注意到在“鐺”的聲響后,老村長墳頭草屋終于倒塌毀滅的聲響傳來,更未發覺習慣聽從于“鬼哨”鷹骨笛不再傳出時間號令的消失。
一件讓村民們實實在在驚心的“時辰鐘”響出,終于使人們完全遺忘了過去習慣的一切規律,思索的是一個新型時間傳播器的作用。
“這個把每個時辰經歷都用相等空格數目劃分時間的鐵器真很靈驗?”全村人常常又聚集到老村長的遺屋,都想解釋心中的疑問答案;經過不斷的耳濡目染,便慢慢認識到了“時辰鐘”的價值和作用功能。
自稱是措嘎拉帕老村長孫子的人很自信,說他要掃除“鬼哨”鷹骨笛控制村民行為思想的迷信色彩,徹底清理舊時傳統式的勞動生活方式,“這是一種愚昧無知造成的錯覺。”并揚言道要把平均劃分時間定數的“時辰鐘”,深入到村民的腦中,作用于每個人的自由行為,讓村民們用眼來看出時間運轉的過程,用數字去識別每天時間的標記。村民們都充滿了一種新鮮活力,感受著每天時間來臨的興奮;他們認識到了時間與數字的關系,明白了白晝時辰的區別,從一次接一次不同聲響數目的傳出中,悟出了自身曾被“鬼哨”鷹骨笛控制而造成的多少愚昧無知,科學掌握時辰的方法讓人們很快地明白了“時間是可以看到的物質”。
那鐵器鐘的闖入,使村民們的思維一下跨越了百年的時空,在短暫的驚疑后即刻又轉為欣喜。
在村民們開始掌握“時辰鐘”運動的科學性之際,年輕的男人也被推舉到了村長的尊位。
多年后,當人們已經忘記了“鬼哨”時,一個四只眼的老頭來到村莊,追問著“鬼哨”鷹骨笛的下落,村民們才恍然發覺“鬼哨”早已銷聲匿跡。四只眼老頭是個考古學者,為這一個“古老傳統民族民間樂器”的消失,他感到痛心疾首,一再強調說那是一件“人類學最有研究價值的民族文化寶庫遺產。”
幾天后,“四只眼”決心要去尋找真正的鷹骨,他決心制作出“鬼哨”一樣的音色;他懷著為人類學考古學民俗學的恒心,踏上了流浪的苦行僧旅程。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