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的詩

陽光下的高原

在這個秋天的正午

一只鳥與另一只鳥的影子

它們不暗示什么

一種難得的心境

漸自完成

使你不得不交出自己

并且忘記自己

誰又在這個秋天的正午

想象 更遠處的山坡上

一群羊兒

與這些陽光構成事實

一些正在吃草

而另一些躺著 也許它們已經吃飽

正想著心事

就是此時 注定它們的主人

會在不遠處

做著另外一些事情

或者最起碼 他也

躺著

懷念一把菜刀

作為一種日常器具 生活中的必備之物

一把菜刀 我不知道你現在掛在哪里

被什么樣的人家使用

這樣的夜晚 月光從高處下來

懷念你

三天前的夜里 被好奇之人取走

伴我五年光陰的菜刀 不算名牌

產自鄉下的鐵匠鋪

總是在夕陽西下之時 妻子使用過后

被掛上刀架

看著桌上的清淡

也見證了一家三口的簡單 快樂

菜刀 此時的你呀

會不會透過新主人家廚房的窗子

也來懷念先前的他們

想見 哪一天他們家有錢了

買一頭豬回來要殺

自己還夠不夠鋒利

既讓他們一家三口高興

又不至于讓自己受到傷害

卷起了鋒刃

車 禍

持續了十天的高溫 使萬物恍惚

我在320國道邊目睹了一輛大卡車的煩躁

它躺在國道邊的包谷地里 四輪朝天

仿佛在說 天氣太熱了 老子要涼涼風

它就解開了可以解開的所有紐扣

主人摸著被劃傷的前額 是個年輕人

站在不遠處 還好 傷得不重

他無奈地笑著

看著地里

這鋼鐵的大家伙

像看著一個正在生氣的孩子

獨飲的夜

杯子里的酒

透明 晃動著溫度

現在 它是抽打喉嚨的鞭子

它是黑暗中的火 石頭內部的狂亂

在體內 它是血

它是速度

比我的想法快

直達內心

比窗外的月光更明了

出門在外

誰是途中上車的那個人

誰又是途中下車的那個人

和幾份報紙的黃昏

其實是收拾這一天的心境

捏一把 還有些疼痛

還沒有冰涼

還沒有銹跡斑斑

總還要 證明 究竟

某位娛女的發事

幾道夜宴的制作方法

遠處河流的方向

近處飛鳥的速度

誰在秩序的背面磨牙

誰在良知的面前揮拳

孩子們擁上大街

路燈亮了

蚊蟲叮咬著生活的寧靜

主編們散步在人民廣場

緊盯著廣告

和明天這世界的響聲

逝去的村莊

二十年前是離城一小時

是一擔頂著晨露的白菜 瓜尖

是換幾塊零花錢 是鹽 水果糖

是幾雙母親繡花用的鞋面

是過年是姐姐的那件花襖

是幾斤新鮮肥肉 哥哥喜歡的小人書

是向陽電影院的一個下午

是人民公園手都不敢碰一碰的愛情

是東方紅飯店的紅燒肉 白面饅頭

是一瓶老燒酒和著夕陽 那一天買一輛自行車

是回村時的一片 月光 稻花香里說豐年

是聽取蛙聲一片 狗吠數聲

是蟋蟀在堂。現在——

是城鄉結合部

是放開手腳 大干 開發 西裝的房地產

是挖了辨別方向的數 平了稻田

是再建一座新城 上一個臺階

是大時代

三公公 三奶奶坐在層樓的屋里

是瓷磚 地毯 進門得換拖鞋

是電冰箱里的死魚 僵直的黃瓜

牛們去了遠方的山上吃草 不在耕地

農民都丟下農具 不在使用節氣

再也沒有幾個老倌曬太陽 一行白鷺上青天的記憶

收取著麻將桌上的口水和算計著房租的多少

兒子們從更深處的城里打的回來

樓下鬼喊 我爹 來開門……

聽不慣門外的市聲

才發覺 住在了城里

抬頭望一望村口 那里——

哪里還有村口啊

那里還有村口的一地陽光

哪里還有狗打滾 雞兒爭食

哪里還有最喜小兒無賴 雪花兒那個飄

哪里還有那一團老少的喧嘩

哪里還有趙家老二回鄉張家女兒出嫁

打著個領結 擦亮皮鞋

再也聽不見檐前滴水 數季節分明的陽光

關掉電視睡覺 打開電視醒來

透過貓眼認清來訪者的嘴臉

找不到一些治病的良方

不知道好或者壞

世界近了 知道美國的總統叫布什

卻不知道上個月陳四嬸死了 腦溢血

新建的大樓幢幢擋住了陽光

要曬一曬這城里住壞的身子

還得花十塊錢

鄉下 去找 二大爺

遠處 什么聲音在響

持續 單調 固執的響聲

從遠處傳來

什么樣的響聲

我問過山前

也問過山后

還看見一條蛇在灌木叢中的慌亂

也見著一群螞蟻首尾相連離去的平靜

幾只憨鳥蹲在枝頭

如我一樣的茫然

什么樣的響聲 什么楊的響聲

什么樣的響聲

穿過這個正午的陽關 攪亂這世界的秩序

不管不顧地來臨

出租房里的鄰居

住的時間久了 就熟悉 知道 習慣了

各說各地方言

也聽得懂

面對同一個房東

大家都各忙各的

夢想著自己

像一張百元大鈔

卻總被現實的生活換成了一些小票

這些建筑工人 菜販 服務業者……

就這樣活著 過日子

無事的下午

也吵架 斗嘴 開著玩笑

看武林外傳 瞧超級女聲

相互交換著

哪一家超市的衛生紙比另一家便宜二毛

共用一個衛生間

共用一個水龍頭

共用一家煤球廠生產的煤球

煙小 不嗆人

夜間十二點 上床

睜著一雙眼睛 睡不著

還有些想法

卻又懶得起身

去敲響鄰居家的房門

昌寧 灣甸的一棵大青樹

一棵樹

一棵昌寧灣甸山崗上的大青樹

當我看見它時

為了方便長途運輸

它已經被打整妥當

那些被砍下 折斷 挖出的枝干根葉

就圍在它的身邊

像一群送自己母親出嫁的兒女

這些年來的平常事

吊車 鋼繩 五十米外的國道

販運它的樹老板

正在給幾個臨時叫來幫忙的村民發放工錢

好了

半年之后

百里或者千里之外

某座城市某個宅院之中的下午

主人拉開落地的簾子

優雅地喝著咖啡 看著它

隨口念出詩人于堅的詩句

“在城里我們叫它風景……”

十 年

懷抱月亮這塊石頭

我 守住我的過錯

像一個孩子

在月光下的森林里和豹子玩耍

一覺醒來 不知道

要以哪種方式

面對這個日漸二流了的世界

和我自己

訓導一只令人失望的狗(外一首)

尚 寧

我養你 疼你 寵你

讓你像干部一樣的吃喝

公子一樣的生活

你卻那么不識好歹

有眼無珠 就因為他高高在上

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就對他那么兇

你咬了他 你不是在逼我咬你嗎?

我喜歡你拖著我的影子跑來跑去

把春天的路咬得像一條陽光的鞭子

把我的寂寞咬得花朵般燦爛

把我的手指頭咬得流出幸福的眼淚

可是今天 你把他嚇壞了

那么野蠻 沒有文化 缺少教養

你把他的血嚇丟了

你把他的樣叫變形了

不要跟我辯嘴

不要說你只是傷害了他的褲腿

你怎么能對他動粗

你真的一點也看不出

他是一個領導

也不怪你沒有覺悟

有些道理跟你也說不清

你看我對他恭敬有加

你總該明白點什么了

你沒有腦子該有鼻子吧

一只狗和一個人 怎么會有

這么大的差距

一輛自行車

跟了我十我的自行車

一把老骨頭了 還那么硬

它把我的青春 一晃

就晃走了 而它還在

熬著我的日子

我讓它靠在墻腳

提前退休 它沒有反對

實際情況是 過了兩天

它跟人走了

它走得毫無留戀

我可以想象 它被人騎時

是那么興奮 快樂的哼叫

發自內心

它是被偷走的

它會 把那個人的日子

也毫不留情地偷走

湖(外一首)

小 米

湖深藏著

湖又是暴露的

塵土從未停止對湖的腐蝕 然而到現在

湖還是干干凈凈的老樣子

風可以吹皺湖的表面 湖里面的水

一直平靜著 清澈著

內心的深度 內心的坎坷

別人看不見

湖自己知道

養著幾尾什么樣的魚 也只有湖知道

有流進的水 有流出的水

湖從未讓自己盛滿 湖懂得放棄的快樂

玻璃窗

玻璃擋住了聲音和空氣 擋不住陽光

玻璃窗讓愿意留在外面的 留在外面

它讓渴望進來的

纖塵不染地進來

它堅守著它要堅守的

外面再怎么好 玻璃窗

可以看見好 但它不讓出去的

始終不讓出去 玻璃窗要留下

自己的空間 自己的眼睛

它愿意把玻璃一天天地擦 它認為

只要擦亮就行了

玻璃窗當然也又打開的時候

它不是墻

從來都不是

人物素描(三首)

包 超

蔣會計

筆挺的中山裝

半新半舊的袖套

他坐在財務室里

呷一口陳年的濃茶

翻開當天的報紙

等著同志們前來報賬

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

他做的賬從沒出過差錯

單位上的人

誰想多一分少一文都不成

近年六旬

他晉升主任科員

退休回家怡弄兒孫

日子不緊不慢

前年秋天

他在門前的草地上睡著了

像一片葉子悄然落地

融進泥土

張主席

職工之家落成了

他像一陣旋風撲上講臺

麥克風在他嘴里變成機關槍

嘩啦啦向下面掃射

會堂中的雜音立馬被徹底粉碎

這條彝家硬漢

山里飛出來的雄鷹

嚼大塊肉 喝老白干

十碗八碗不醉

眼尖得能看清職工的疾苦

手抬起能撐一片藍天

職工的貼心人

碰到無可奈何的事情

也會把自己鎖進辦公室

偷偷流一會兒眼淚

鄧秘書

他和太陽一起起床

在晨光中小跑一圈 吃過早點

七點半“準時”上班

打開電腦 修改領導的講稿

下午的會議十分重要

該死的電話像只老虎

差點沒把他的時間全都吃掉

大會如期召開

領導的講話和領導的表情一樣精彩

他悄悄坐在最后一排

像小學生那樣認真聽講 不停刪改

晚上還要加班 明早陪領導出差

晚宴的酒就不多喝了

趕回辦公室泡上一碗方便面

這一夜他的燈一直亮到三點

三 橋

劉水云

1

沒過北河橋的水

與中河橋的閘洞齊平

到南河橋

只有頑勇的少年

才敢爬上高高的橋沿

燕身躍下

嬉戲深水

魚不過三橋

橋沿上絲網漁鷹

高高的桅桿在這兒收帆

漁船籬篷下

裊裊傍晚炊煙

走過三橋

舒一口對滇池的感慨

屢豐閘

鎖住浩瀚煙波

卻瀉走了恐慌的半湖雨季

2

牛舌芳洲

驚嘆綠葦萬頃西下

只待三水分流

三橋啊，一場虛驚

四百五十年的光陰

藉湖水

漂洗橋邊的石階

石階白膩如脂

翠玉似的海菜

等誰收藏

鎮海銅牛

遙望海門的獅

守水漲水落

看漫天霞紅

燒透閘外的河谷

3

三橋的手

牽成幼弟與長姊

不想何時會分別

要走要停

形影相隨

三橋的石板

仍游人踏來踏去

橋下的水

再慢地流也是流

只有往事不流

月亮升起來了(外一首)

陳 強

月亮升起來了

有的睡了

有的醒了

稻苗 時斷時續

從多依樹下

悠悠飄出

竹邊的小溪

在月光下

輕輕吟唱

叫米諾的姑娘

悄悄走出村子

開車也會下崗

小時候

站在村邊的紅石崖上

望

山谷里的公路

想見汽車

長大一點

到山谷里干活

汽車來了

忙仍下鋤頭

跑到公路邊

汽車拋下的油味

真香

后來 總是做夢

當一名駕駛員

再后來 想不到

在工廠里開車

也會下崗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