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是明代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他主持的改革,比商鞅變法溫和、理性、人性化,比王安石變法穩健、有序、切實可行,其中,賦稅改革緩解了明王朝的經濟危機。然而,張居正生前“萬人稱頌”,死后卻朝野苛責,差點被剖棺戮尸。歷代史家把張居正人亡政息、名毀家哀的原因,歸于“得罪了皇帝,得罪了貴族和大官僚”,而沒有揭示出改革夭折的體制性根源。
明王朝一如所有封建王朝,“朕即法律”,有“天憲”,無憲法;“一個單獨的人依據他的意志和反復無常的愛好在那里治國”(孟德斯鳩語),一切是非功過都由“口含天憲”的皇帝說了算。在此體制下,權力和權利博弈的“規則”,一是“外求親媚于主上,以張其勢”(張居正語),努力揣摩、影響皇帝的好惡與態度,然后見機行事;二是打著忠君保國的旗號,“奸貪淫虐,陵轢有司,搏刻小民”(張居正語);三是以孔孟之道的價值觀和道德規范為工具,各取所需,為我所用,任意解釋,黨同伐異。從皇帝到大臣,大家口頭上說的都是國事,心里打的卻全是個人小算盤,計較的都是個人利害,顧慮的是私人關系和人情世故。上下結構的權力體系,僅依靠一條“三綱五常”的倫理秩序和不著邊際的道德觀念維持,表面上“四海一家”,實際上一盤散沙。
在這種體制下,地方官吏“剝下事上以希聲譽”(張居正語),上下級之間是一種沒有道理可講的“婆媳關系”,上級對下級不負任何責任,也不履行任何義務,官員無論黑白正邪,大家都沒有權利和尊嚴的保障。海瑞清廉而孤立無援,嚴嵩腐敗而岌岌可危,徐階油滑而危機四伏,申時行中庸而碌碌無為,張居正能干而高處不勝寒;惡貫滿盈的嚴嵩得勢時能獲得至高無上的榮譽,功勛卓著的張居正失勢時則被全部涂黑,繼而遭遇全方位的污蔑。由于缺乏憲政秩序,明王朝的運行既無科學理性,也無權利理性,個人行為情緒化,大家都在“跟著感覺走”,誰出政策誰挨罵,誰負責任誰背“黑鍋”,張居正自然就成了豪強地主和貪官污吏的對立面,必然成為眾矢之的。
張居正改革前,明朝的稅賦制度非常混亂,各地稅負差距很大,中央財政是皇家財政而不是公共財政,不投資公共服務項目,不轉移支付社會福利,地方財政缺口較大。所以,地方政府沒有上繳的積極性,從官員到老百姓,大家都愿意拖欠類似“國稅”的錢糧,而不敢拖欠類似“地方稅”的“常例”(米耗、火耗等等歸地方官的附加費)。當張居正以皇帝名義催繳稅款時,他就得罪了除了皇帝之外的所有地主,人人皆罵張居正為“奸臣”。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合并了名目繁多的稅種,簡化了征稅手續,斷了地方官盤剝百姓的“財路”,清理丈量貴族官僚大戶的土地,防止豪強巨富偷逃避稅,激起利益集團的強烈反對。徐階等“利益集團代言人”,便以種種理由和方式阻撓改革。
明朝的守成之君,幾乎都是不務正業的昏君。而“君主的意志反復無常,難以捉摸,所以,所有的官員都經常感到無所適從(孟德斯鳩語)”。至萬歷朝,明朝的政治生態在“黨爭之禍”的連續震蕩下日益惡化,政府機構已經退化為靠慣性、惰性運轉的官僚機器,行政效能低下,官員做官如同做生意。奢侈浪費、貪污腐化、消極怠工、敷衍塞責、不負責任,成為一種普遍行為和官場“優勢”而受到眾人的羨慕,法律形同虛設,潛規則真正發揮作用。此時此刻,張居正企圖“刷新吏治”的“考成法”,則非常“不得官心”。從史料看,張居正制定的官員考評制度,非常科學、嚴密,但是,在執行中被派系、關系和人情世故等力量“空轉”,最終被架空,畫虎不成反類犬,張居正夾在皇帝與朝臣封疆大吏中間,“里外不是人”,兩邊不落好。
張居正在廉潔、“私德”方面有失檢點,授人以柄,那僅僅是“支流”;推進改革,經世致用,是他政治生涯的主流。他是個技藝高超的“棋手”,但是,沒有法治的“棋盤”,缺乏經濟持續發展、朝局安靜、吏治清明等“棋子”,遇到了一伙熱衷于“內耗”的官賊對手,更要命的,是遇到一個混賬裁判萬歷皇帝,一盤好棋最終輸得一干二凈。
(摘自《特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