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長霍品聽到劉會計叫他的時候正在雞心湖邊。湖水剛剛融化,泛著青色的光澤,在湖水映照下,岸邊那排紅房子格外刺眼。吳鄉長讓霍品現在就去開會。
霍品知道,肯定還是雞心湖及周圍的千畝荒灘承包地事情。數日前,吳石告訴霍品說要送給黃村一個大蛋糕:一個老板打算承包雞心湖及周圍的千畝荒灘,他已和對方談妥條件,霍品等著簽字就行。
霍品不悅,地是黃村的,就算你是鄉長,也該征求村里的意見吧?霸氣,是吳石一貫的作風。吳石做主卻不簽字?;羝访靼?,一旦有什么責任,吳石絕對是凈身出戶。
霍品當然不會任吳石擺布,他頂不過吳石,只能繞著來,每次匯報,都急得罵娘,心里卻平靜如水。雞心湖岸邊有一百多畝耕地,涉及到七戶人家,霍品就是要利用這個拖下去。
不過,這次吳石不僅問了承包地事情,還拿出了一封舉報信,是舉報霍品的,當然,這是在問承包的事情之前。霍品暗暗冷笑,吳石先抽一鞭子,然后再往嘴里塞塊糖。所謂的告狀信很可能是吳石炮制的,但霍品知道它的殺傷力。如果逆著吳石,霍品會被殺得片甲不留。
完了,吳石沒放霍品走,一定要留霍品吃飯,翠香樓,是鄉里最好的飯館?;羝废耄瑓鞘率莿e有用意,鄉長請村長吃飯,說什么也有點兒不合常理,就揣了一份警惕。陣勢擺開,霍品就瞧出來,吳石想把他灌醉。吳石灌他,怕是要在醉上做文章:趁酒醉,讓他在協議上簽字。那樣,霍品就成了被夾住七寸的蛇。吳石完全做得出來,也做過。
原來,吳石上任后建了一個戲臺,戲臺外建了個廣場,費用按人頭攤。各村都交了,唯有霍品賴著不交,他原本就沒收?;羝穼鞘@項工程有意見,建戲臺也就罷了,廣場有什么用?吳石請霍品喝酒,霍品爛醉,稀里糊涂寫了欠條簽了名。第二天,陳秘書便拿著欠條索要。歷年的賬,霍品都沒打過條子,這個條子逃不了。霍品上了吳石一當,也看到吳石的另一面。吳石是沒套路的,不按牌理出牌。
霍品決定設法離開,上完廁所后,借故與服務員吵起來了。吳石沒理他,一個人出去了。但留下話,就給他一個月的時間。
2
第二天早上,劉會計照例到霍品這兒,看看是否有指派。劉會計說他聽到個信兒,雞心湖邊那排紅房子賣了九十萬?;羝访偷囟⒆∷?,這么多?那排房子的造價撐死也就三十萬?;羝酚X得一枚釘子從喉嚨滑進肚里,但還是囑咐劉會計,沒影兒的事,別亂傳。
其實,霍品已猜到吳石這著棋,但沒想到賣這么多。九十萬,對黃村來說是天文數字?;羝废氲絽鞘谋扔鳎阂粔K蛋糕。如果說這是一塊蛋糕,大半拉已被吳石啃了,余下的一小塊兒還沾了泥土。
農民對“上面”懷著天然的敬畏,任何管著他們的都是“上面”。霍品也敬著上面,但他不畏,不把上面當回事?;羝肥菈K難啃的骨頭,捋順霍品,一切都順;霍品這兒卡了殼,黃村就是一塊鐵板,什么也插不進去。
那年,黃村砍了一批樹,清一色鉆天楊。數個鄉干部都“買”,當然沒一個帶現錢?;羝窙]讓他們打欠條,只寫了棵數。沒價錢,誰還當回事?一個毛頭鄉干部自己拉了一車,似乎覺得這便宜好占,又給親戚弄了一車,一并寫了條。年底,霍品拿著那個毛頭的條要錢。毛頭挺惱火,霍品不亢不卑,最后吵了起來,弄得全鄉都知道。鄉長從中調解,才算完事。事后那些買樹的都悄悄把錢給了,包括鄉長。
但一個晚上,霍品又把鄉長的錢還回去。什么事都不能太絕,霍品絕不會為一車樹打鄉長的臉。鄉長責備霍品,你這是讓我犯錯誤啊?;羝氛f,一車樹的主我都做不了,還當這個村長干什么?
霍品的硬,使歷任書記鄉長都讓他三分。但霍品絕不以硬碰硬,而是以軟對硬。村長對于上面不過是一顆雞蛋,但誰又能輕易把雞蛋捏爛呢?
當然,吳石例外。吳石上任前,有關他的消息已漫天飛揚。其一,吳石是本鄉的女婿。其二,吳石有一段頗為傳奇的經歷。吳石原本是某局司機,不過一個職工,可他撞了運氣。一位縣領導與某位女士關系曖昧,女士丈夫不好惹,揣了刀子找縣領導算賬,地點在賓館大廳。誰也沒想到竟然有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行刺領導,那么一干人竟呆若木雞。吳石正在沙發上等人,沖上去護住縣領導,并將行刺者制服。吳石挨了一刀,并無大礙。沒多久,吳石轉成正式干部,仕途一帆風順。關于吳石的綜合評價,知底兒的人都說,有能力,但有點兒狠。
霍品第一次見吳石便覺出吳石的狠。吳石的語氣眼神,一點兒沒有掩飾。一個村長小聲道,不是善茬,這下可得小心了。
3
吳石上任幾天后,就叫霍品領教了他的厲害。吳石召村長開會,霍品晚了半小時。不是故意,他不當出頭椽子,那天確實有事。
霍品想解釋,吳石卻不給機會,說,勞駕你站一會兒,我把多余的凳子撤了?;羝肪湍敲丛跁h室站著。他沒有走開,那樣就把關系撕裂了。吳石不給他面子,他得給吳石面子。肚子里,霍品的火幾乎把五臟六腑燒焦。
吳石給每個村長配一部手機,當場發放,并且要求村長們必須帶在身上,以便隨時聯系。霍品享受著同等待遇。但霍品沒把手機帶在身上,說丟了。當然,怎么丟的,只有霍品自己清楚。吳石知曉,讓霍品自己配一部?;羝氛f我再找找,吳鄉長配的手機,我怎么能丟呢?吳石催了幾次,最終不了了之。手機事件,兩人算交個平手。
再次交鋒是建學校。黃村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學校成了危房。霍品找吳石,吳石說上面正好給每個鄉建一所項目學校,就安排給黃村吧,他讓霍品做預算,工程款建好后撥給他們。
準備工作進行到一半,吳石把霍品召去,然后拐彎抹角表達了意思,要讓秦小龍承包學校工程?;羝穱樢惶?,想吳石膽子也太大了。秦小龍是吳石內弟,外號禿子。禿子不謀正業,曾因流氓罪進去過。禿子承包,哪靠得???
霍品就像被掐住脖子似的,感覺呼吸不暢。讓禿子罷手,除非他自己退出。霍品冥思苦想。那天,劉會計無意中說起小姨子的事,霍品突然有了主意。劉會計小姨子風騷,跟個已婚男人同居五年,那男人突然死了。找了幾次對象,都因名聲臭而告吹?;羝氛f反正在你家吃閑飯,村里給她找份差事吧。劉會計滿心歡喜?;羝氛f出他的計劃后,劉會計先害怕,后來勉強同意,說千萬別讓他媳婦知道。
那天,禿子到黃村實地考察,霍品留他吃飯,安排劉會計小姨子掌勺。不出霍品所料,沒多一會兒,禿子就和劉會計小姨子眉來眼去?;羝费b糊涂,頻頻向禿子敬酒,把禿子灌得云山霧罩。中途,霍品和劉會計撤離,去“處理”一樁事,囑咐劉會計小姨子暫且陪一會兒,然后霍品通知劉會計老婆到村部開會。劉會計女人極其潑辣。待霍品和劉會計兩人返回,劉會計老婆已在禿子臉上抓了兩把。禿子抱著她妹子亂啃,被她撞個正著。劉會計小姨子嚶嚶哭,一副被欺侮的樣子。
霍品把禿子搶出來,說你這禍闖大了,人家告你強奸呢,你究竟干沒有?禿子的腦袋已是一堆糨糊,自己也搞不清了。霍品給吳石打電話,吳石開車來了。吳石甩出兩千塊錢,事情就算平息了。禿子撤離黃村。
霍品占了上風,但最終被吳石耍了。校舍竣工,霍品方知吳石把項目給了另一個村。吳石說,一位縣領導打了招呼,我不得不這樣,有機會再給黃村吧。
4
霍品圍著雞心湖邊的那排紅房子轉了一圈。房是禿子蓋的,當然,房主是吳石。去年蓋起一直空著,就等著賣呢。劉會計說得沒錯,房的造價撐死也就三十萬,轉手就是九十萬。如果房主不是吳石,絕不會值這么多錢。吳石設計得滴水不漏,蛋糕吞進自己肚里,還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難怪吳石如此逼迫。吳石既然把紅房子賣了,絕對要簽這個協議?;羝酚岔?,吳石會把霍品拿掉。吳石做得出來,霍品被他拿掉過。
當年,校舍的事讓霍品陷入被動。吳石說上面給二十萬,霍品和包工頭老郝簽的是十八萬,想用另外兩萬買點桌凳啥的。霍品沒想到吳石來這一手。
霍品找本村榨油廠、面粉廠的首富方福借了八萬先給了老郝,然后找了吳石幾趟。吳石也不惱,讓霍品想辦法。他說,這點兒錢能難住你霍村長?這世上還有你辦不到的事?霍品聽出吳石話里的挖苦。
霍品嘗到了吳石的狠,吳石是要往懸崖逼他。吳石嘴上硬,其實對霍品很不放心,禿子的事,讓他早就明白過來了。數日后,就把霍品拿掉了。沒有什么程序,吳石一句話,霍品就成了老百姓。
吳石捋他的時候,霍品還有些不在乎,現在他的心境徹底變了。他是在乎的,非常在乎。他甚至后悔輕易放棄,他應該想法捂住那頂帽子。第二年選舉,在方福的幫助下,霍品終于把那頂帽子抓在手里。當然方福之所以幫霍品不是因為私交好,而是因為那八萬元是霍品以村委會的名義向他借的。
霍品記著吳石的狠,他絕不會輕易任吳石擺布??稍陔u心湖這件事上,霍品還是躊躇了,那九十萬如一群蝴蝶在腦里飛舞。吳石是一定要把蛋糕吞進肚里的,霍品能攔住他嗎?霍品想起吳石揚著那封信的樣子,是的,吳石還會下手的,如果霍品成了攔路石。與其這樣,不如順著吳石,也算送吳石個人情。挺窩囊,可有什么辦法呢?他的村長還得當下去。
5
湖邊土地的戶主雖有七八家,有一半在外打工,目前種的只有四戶:吳老三、黃棒子、大牛和黃毛。這四戶同意承包,難題就解決了。在解決吳老三、黃棒子后,霍品知道剩下的兩戶有點兒麻煩?;羝返褂悬c兒怕他們,尤其是黃毛。
由于方福在霍品重新選村長中出力了,所以霍品在方福與黃毛爭宅基地時稍稍的猶豫,讓方福把黃毛的老婆二丫逼瘋了。而大牛的老婆啞巴和霍品的關系曖昧。
成功勸說大牛同意承包后,方福沖著承包地錢來找霍品?;羝返膮拹河钟可蟻恚淅涠⒅礁#阒澜o黃村多少承包費?方福說,不是三十萬嗎?霍品說,是三十萬,分三十年給,一年一萬。方福的眼頓時硬了。
當霍品到黃毛家時,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黃毛在炕上趴著,二丫騎在他身上扇巴掌。人瘋癲,卻扇得又準又狠。二丫扇累了就睡覺了,神色嬰兒般安詳。
霍品說了之后,黃毛說,死也不同意!霍品知道黃毛絕不會同意。二丫的瘋癲是有規律的,在野外基本就好了,很安靜;回到村,穿行在房屋之間,她的病就重了。在黃村,沒有誰比黃毛和二丫更留戀田野。黃毛肯定認為,只有那片地才能讓他的二丫安靜下來,就算他不恨霍品,也不會承包出去。
霍品竟有些輕松,原本憋足勁要打一仗,忽然覺得沒必要,放棄了。
可……一個問題很快橫在霍品面前,吳石那兒怎么交差?其實不止一個問題:老郝的校舍款怎么還?方干頭的貸款怎么還?
霍品再次站到那排紅房子前。天色暗下去,它依然那么刺眼。沒有這排房,也許吳石不會那么催逼他。那次,吳石沒把霍品喊去,而是親自來黃村轉了一圈,說秦小龍沒事干,想在雞心湖邊做點營生,問霍品行不。霍品很痛快,那有啥不行的?霍品復出后,吳石第一次找他辦事,用的還是商量口吻,霍品沒有理由不痛快。霍品只是不解,雖說也有人看雞心湖,來雞心湖玩,可仨瓜倆棗的,在這兒做營生不等于喝西北風?禿子打地基時,霍品揣摩出味了,吳石是要做點文章的。什么文章?猜不出來。直到吳石拋出謎底,霍品才看清吳石的棋路。當然,吳石不提紅房子,吳石在招商引資嘛。一個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
6
吳石在等霍品信兒,霍品怎么答復他?說那幾戶死活不同意?顯然不行,吳石會說同意還要你這個村長干啥?也許吳石正等霍品這句話呢。干不了?那就甭干了,想干的人有的是。躲著吳石?更不行。吳石會認識霍品消極怠工,故意和他做對。一個村長違背鄉里的大政方針,等于用腦袋撞镢頭。同樣,吳石會免了他,還可能把他作為頑固不化的典型。
第二天,霍品去了鄉里。他想了半夜,決定變被動為主動,要讓吳石相信他是上心的。吳石相信又怎樣?他還想不出,但知道這是前提。他費勁了,事情有難度,吳石總得緩個時間吧?
吳石似乎熬了夜,眼睛泛紅,一臉疲倦。一見霍品,目光便亮了,老霍,我正等你呢,怎么樣?
霍品很老實地說,就差兩戶了。吳石臉上的墨頓時散盡,那不錯呀。霍品點點頭,提出承包費能不能加點,村里的錢能不能一次性付清?;羝分肋@不可能,吳石談妥的事,怎么會輕易更改?霍品之所以提出來,是要讓吳石意識到,他沒有答應黃村的要求。
吳石一揮手,似乎要把霍品的話斬斷,不可能!要著眼于全局,不要盯著眼皮底下這點兒蠅頭小利。
兩天后,吳石把霍品召去,帶他和公司的一個助理到鄰縣度假村參觀。鄰縣的度假村到處都是,幾百米就一個,拉拉扯扯的,連綿數十公里。吳石說,雞心湖搞起來,就能拽一部分游客過去,因為這兒缺水啊?;羝反_實沒看見水,但也沒看見人。
中午在縣城吃飯。飯后,郎助理送霍品回村,留下一萬元的紅包。
霍品沒打算把錢送回去,他覺得這筆錢該用在一個地方。第二天,他揣著錢找黃毛,讓他給二丫看看病。黃毛嘴巴張得能塞進皮球了,目光噼噼啪啪燒著,他絕對沒見過這么多錢??牲S毛拒絕了,他肯定認為霍品別有用心。他問霍品,你憑啥給我錢?這個簡單的問題把霍品問住。
7
黃毛不“合作”,霍品難住了。
這時,黃村發生了一件事。黃棒子到鄰村搞女人,被那家男人堵住,女人為洗脫自己,咬定黃棒子強奸。黃棒子答應私了,把湖邊的地給了對方?;羝窐妨耍薪杩谙騾鞘瘏R報了。
但吳石沒有霍品想象的那樣生氣,說,你不用費心了,過兩天簽字。 原來公司改主意了,湖邊的地讓他們種吧,算個景點兒。
事情變化太快,霍品有點發蒙。霍品先是沮喪,很快就輕松了。這樣也好,不是他順著吳石,而是和他沒關系了。回村,他繞到湖邊,看見了二丫。霍品想起那份協議……二丫的季節怕是要終結了。即使這些菜地作為景點存在,又怎能容忍小兩口搭一頂帳篷?況且女人還是個瘋子?
和他沒關系?這是自欺欺人的鬼話。只要他簽字,那就和他有關。霍品不想從大局出發了,他要從小局出發。是的,小局。
那天清早,人們在鄉政府門口看見了一個麻袋,里面是霍品。
一小時后,霍品躺在了醫院病床上。昨天夜里,他被人算計了。吳石來了,有關切也有惱火。老板就要來了,霍品卻出了事,所幸沒出人命,并叫派出所的老閆仔細查。
住了兩天,霍品就回家養著了。
吳石來家里看過霍品一次,說那件事不能再耽擱了,你的手能握住筆嗎?霍品為難地說,案子不破,我心里不踏實呀,不知綁架我的人出于什么目的,會不會和這個有關?這次揍一頓,沒準下次就用刀了。吳石說,原來你傷了膽呀?;羝分绤鞘鷼饬耍绯鲆荒槦o奈相。
一天夜里,霍品再次被玻璃的爆裂聲驚醒。霍品跑出去,看見老閆已經把黃毛摁在地上,并戴上了手銬。
天亮,霍品就去派出所,他要把黃毛弄出來。黃毛不在,二丫就更慘了。但老閆興奮地告訴霍品,黃毛都招了,是他綁架毆打了霍品。
霍品目瞪口呆。絕不是黃毛干的,霍品最清楚不過。因為那是霍品自己導演的。
霍品要從小局出發?;羝肥軅?,就有理由拒絕,除非破案。吳石總不能按著他的頭簽字。還有,這件事擱在那兒,吳石不會把他免掉?;羝氛J為老閆破不了,這根本就是一樁無頭案,那樣就會無限期拖延。
霍品沒想到老閆這么快就確定了“真兇”。紙上竟有黃毛簽字畫押的口供,不說出實情,黃毛會被公安局帶走,如果說出來,霍品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霍品的心抽了抽,異常冷靜地說,閆所長你搞錯了,打我的絕不是黃毛……并把黃毛領回去了。
這天上午,霍品又去看雞心湖,還有湖邊的紅瓦房。紅瓦房自從蓋起來,一直在等待著。現在,霍品也在等待。一會兒,劉會計跑來說,吳鄉長讓他去,現在就去。
霍品說,知道了。
(原載于《當代》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