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還沒有哪個公園的名字能夠像寧波的“日湖公園”這樣,引起如此長期的爭論。歷史上的寧波曾有日月二湖,是為古明州,日湖已消逝在漫長的歲月中,而月湖仍在。2002年寧波市有關部門在非日湖遺址的江北灣頭附近興建了一座大型城區公園,借用“日湖”之名暫名為“日湖公園”,隨即引發了長達5年的爭論。
這期間有過媒體大討論,有過專家聯名上書,有過公證投票,圍繞公園名稱究竟能否啟用“日湖”名號,民眾、專家、學者以及政府官員,各有理由。一座公園的名稱,為何也能引發軒然大波?
地名也有公益與私利
2002年公園始建。據建設單位——寧波市城市建設投資公司介紹,在工程建設中為稱呼方便,有人提議公園的湖面挺大,干脆與月湖公園對應,就叫“日湖公園”。這只是個暫時的名字。
2004年公園落成后,由寧波市城管局牽頭,召開了一次有市人大、政協、教育、文保、建設等部門共23名代表參加的命名聽證會。以無記名投票形式進行表決,會議主持者在表決前強調,以表決結果為準。結果,無一人贊成以“日湖”命名。然而這個結果并沒有被采納,“日湖公園”的名字繼續傳播。
寧波市很早就制訂了《寧波市地名管理辦法》,并按此《辦法》設立地名辦公室,寧波市的地名命名應該由地名辦管理、審批。按寧波市地名辦的人介紹,在施工時,有些名稱可以內部使用,但一旦公開,就要有一定的報批手續。可是這座公園直至2005年8月底,也未報送市地名辦。后來進行了補充申報,但政府仍沒有結論。
隨著時間推移,“日湖公園”這個名字為越來越多的市民所接受。贊成的市民說,日湖曾是寧波古城的驕傲,現在新建的公園借名日湖,使她復活了。這種“古為今用”的方法,讓寧波歷史文脈得以弘揚傳承,是好事,為何要反對呢?
反對意見的代表,寧波市歷史文化遺產保護者協會會員王介堂認為,歷史地名都有所指,地名反映了該地的歷史風貌和滄桑變遷,是后人研究歷史,按圖索驥的重要依據之一。一旦被易地“借用”,就會造成歷史名稱的混亂和史料上的名不副實。
對于坊間種種爭議,甚至過激言論,寧波政府部門一直低調靜觀,甚少公開表態。直到2007年爭論進入白熱化后,寧波市通過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規范地名管理工作意見》,但對于“日湖公園”的名稱如何處理,有關部門仍未有傾向性意見,于是寧波一些史學文保專家提出這是政府行政不作為,要追究相關部門的責任。

【點評】
程溪(中國科技大學管理學院)
地方政府的行政不作為在這起事件中成為關注的焦點。政府作為公共政策的制定者與決策者,對此類事件有絕對的影響力和支配權,但是政府選擇了刻意回避的姿態,這首先歸因于相關法律法規不完善。這起事件的發生,反映了地方政府在地名管理中的滯后性及相關法律法規的缺失性。造成現在這種情況,正是建設單位法律意識淡薄,不主動申報審批,地名辦不及時介入導致。即使按照某些政府人員所說建設單位后來進行補充申報,依照《寧波市地名管理辦法》第十一條“各級地名主管部門應當在自受理地名申報之日起15個工作日內作出審報,審批決定;由市或縣(市)、區人民政府審批的,應當在30日內作決定。逾期沒有作出決定的視為同意。”如今的時間早已不止30天,當地政府在逾期的情況下并沒有拿出最終的方案,等于造成了變相“同意”。
采取回避姿態的另一原因是,行政過程中存在“官本位”思想。關于“日湖公園”名稱的爭議不絕于耳,不僅專家學者的意見未被采納,包括命名聽證會的意見也被忽略。根據《關于進一步加強和規范地名管理工作意見》,“日湖”公園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均缺失,但意見的出臺并沒有促使政府解決當下的問題,卻有可能成為“既往不咎”、“下不為例”的借口。可以說,正是這種以部門為主體的行政思路妨礙了事件通過正常渠道解決的途徑。
馮鋒(中國科技大學MPA中心)
最根本的,是商業利益對政府的俘獲。
在這起熱鬧的正名事件中,“日湖”背后的商業因素似乎沒有給人多么深刻的印象。要回答商業利益在這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我們可以再看政府的表現。為何在明知可能背負“行政不作為”的罵名情況下,地方政府仍不愿意積極解決問題,而是任由事態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政府樂于看到通過正名事件引發大眾對新建公園的主動關注,提升這一區域的經濟價值才是真正的目的。據報道,寧波市有關部門環繞“日湖公園”規劃了一個新的商務區和特色街,而在湖邊落戶的有多個高檔房產項目。原來這里冷清偏僻,正名之爭為這一區域贏得了極高的人氣,給當地的商家帶來豐盛的利益回報。一旦政策問題獲得了利益團體的關注,并利用其所擁有的權力和影響力在特殊時點給政府施加壓力,在法律缺位的情況下,政府被利益俘獲也就為時不遠。正是相關法律法規的不完善,為政府的不作為提供了暫時的“避風港”。
由于法律的缺位,地方政府的行政不作為和商業利益對政府的俘獲才會導致事件越來越向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面對強大的輿論壓力,寧波市政府通過出臺《意見》,也讓我們看到了當地政府今后在處理類似事件中的決心。該《意見》指出,發展改革、規劃、建設、城管、交通等相關部門應加強與地名管理部門溝通信息,各級地名管理部門要提前介入,適時參與項目的規劃會審,做到城市地名與城市規劃協調發展。此外,《意見》規定,地名命名按照“誰建設誰申報”的原則,可通過專家論證和社會公示等形式征求意見。經各級人民政府批準的地名為標準地名,各級管理部門應當在3個月內向社會公布。應該說,在地名管理這類公共事務上,如果能夠通過法律途徑的規范化操作,政府部門的有效執行,加之輿論的強力監督,利益這把“矛”要刺穿法律這張“盾”的難度和成本會提升很多。
民意與法律的博弈?
在“日湖公園”冠名爭議之初,寧波市城管局曾在網上征求市民意見,結果是日湖公園得票最高,占38.7%,其次為明湖,占25.8%。到2006年8月,寧波當地一家媒體刊出題為《我可以用你的名字嗎?日湖》的整版長文,稱“為了寧波不后悔,受寧波市地名辦委托,我們再進行一次民意調查,再次傾聽民聲,供決策者參考”。并提出,“投票結果將由公證部門公證”。
對于“日湖公園”的“全民公決”,一些市民認為,此舉不失為解決紛爭的一個辦法,“日湖公園”作為一項市政公共建設項目,把冠名權交給市民,顯示了政府部門尊重民意,也是市民在城市公共事務中享有知情權參與權的生動體現。
但也有部分學者專家對此表示疑慮。他們認為,首先“日湖公園”的一些做法是企圖造成既成事實,而不是暫用名“轉正”的問題;其次,對于地名管理,浙江省和寧波市也有《地名管理辦法》,根據相關規定,地名命名的特點是“指位性”,即文物古跡建筑物必要時可易地保護,“日湖”作為專用地名是不允許易地保護的。
全民公決結果,有近6萬人次參加投票,其中67.26%贊成使用“日湖公園”這一名稱,32.5%持反對票。而事先承諾的“公證部門公證”,因“程序不符”未能兌現。
這樣的結局引起了更大的風波。支持者稱,既為全民公決,少數應服從多數;而反對者則表示,地名之爭應該服從法律程序,而不是服從所謂的“民意”,因為一般市民,尤其是年輕人不了解日湖這段歷史,對地名法等相關法規也知之甚少,讓他們參加投票,往往只是感情用事。
這就產生了疑問,民意公決能夠代替法律程序,成為最終決策的依據嗎?
【點評】
浦善新(中國社會新聞出版社)
從法律程序上分析,地名命名至少需要經過申報、立項、審批、公布實施4個過程。民意調查、專家投票、聽取相關部門的意見是地名管理部門代表政府依法審批、科學決策的組成部分,是政府部門尊重民意、傾聽民聲的有效形式和渠道,也是市民在城市公共事務中享有知情權、參與權的生動體現。
但民意調查、專家投票的結果只是決策的依據之一,即使經過公證部門的公證,本身也不具有法律效力,不能夠代替法律作為決策的依據。因此,這里既不存在“少數服從多數”、“經過全民公決就可理直氣壯地使用日湖之名”的問題,也不存在“專家意見優先于普通百姓”、“一般市民,對相關法規知之甚少,參加投票只是感情用事”的問題。問題的關鍵是“日湖公園”建設之初沒有遵循“誰建設誰申報”的原則,對名稱嚴格按程序進行申報、立項、審批、公布實施。民意并沒有和法律產生博弈,只是法律法規被輕視了。
對于問題的最后解決,筆者認為應由公園管理機構正式向當地政府申報命名方案,政府根據各方面的意見審批公布后實施,公園的名稱考慮到“日湖公園”已為當地廣大市民所熟悉和接受,周邊很多派生名稱也多使用“日湖”,重新改名需要一定的成本,建議采納《寧波市志》主編、著名學者俞福海的意見:既然大家都知道歷史上有個日湖,并且有很多市民已經接受日湖公園這個名稱,不如在前面加個新,新日湖公園,既區別歷史上的日湖,又讓人覺得新公園像老的日湖那樣美麗。
建設單位擅自命名、更改地名、“誰建設、誰取名”的現象在國內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日湖公園”命名這個案例值得借鑒,地名命名更名過程中應更規范,并嚴格按照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履行報批手續,以政府審核批準的名稱作為正式啟用的標準名稱,使類似的命名風波不再重演。
商業化運作的法律底線
“日湖公園”一帶,地處寧波北郊,以前地段偏僻,近年來,寧波市有關部門環繞“日湖公園”規劃了一個新的商務區和特色街,在湖邊落戶的還有多個高檔房產項目,以“日湖”美麗的水景為主要賣點的廣告鋪天蓋地。政府有意無意中參與并推動了正名之爭,為這一區域贏得了極高的注意力,無形中點燃了當地的經濟。
寧波雖然頒發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規范地名管理工作意見》,但并無實際行動。大量以“日湖”為名的宣傳、廣告仍在繼續。據王介堂介紹,“日湖”這個歷史地名從唐代至今已有1000多年的歷史,本身就是文化遺產,如今又在城北搞個所謂的“日湖公園”,容易讓后人混淆不清,張冠李戴,給寧波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留下遺憾。
【點評】
傅聯豐(中國科技大學管理學院)
“日湖”不只是一個地理名稱指謂,在第九屆聯合國地名標準化大會暨第24次聯合國地名專家組會議上,地名被確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通過“日湖”名稱之爭,我們不難發現,作為地名的文化遺產被商業開發忽悠了一把。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如何處理非物質文化遺產發揚光大,找到一個資源保護與商業開發的平衡點?
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一種公共資源,政府需要明確其主體責任和基本原則。在以保護為前提的制度框架內和在保護其原生態的基礎上,充分發揮政府的資源整合能力,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和利用相結合的道路。應該看到,在市場主導下,部分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商業“聯姻”,走向繁榮,呈現雙贏的效果,無可非議。但開發利用重于保護的功利思想,終究不能作為政府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價值選擇。每一種文化都有生存的權利,作為一個民族發展的重要見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其生存權就是首要義務,而不是要通過保護換取顯見的經濟利益。
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商業化開發過程中,堅守非物質文化遺產原生態是一個關鍵節點。如果為了迎合市場需求,而改變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本來面目,過度包裝、過度商業化,將會得不償失。保護和傳承非物質文化遺產,不是要改變非物質文化遺產迎合市場,而是需要改變民眾自身文化需求,需要培育民眾文化自覺精神。
在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行動中,法律是一條不可逾越的底線。通過立法設定“防火墻”,劃定不可逾越的界限,確保這些遺產不至于因開發利用而破壞,不至于在經濟發展中被忽略其多樣化的文化生存權利。現實中,非物質文化遺產往往沒有特定的歸屬對象,當其遭受侵權時,沒有人能作為合法的守護主體。因此,政府應通過立法來明確劃定界限,并承擔起守護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