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舜華,中國航空工業泛華航空儀表電器廠子弟學校的退休教師,卻有著一個日本弟弟。2007年春節前夕,她向筆者講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故事。
(一)
1945年的一個風雪之夜,一個小孩嘶啞的哭叫聲回蕩在林海雪原中。
幾天后,一個八路軍戰士帶著這個6歲的小男孩走進了鄒殿臣的家。
那個八路軍戰士自稱是李排長,他對鄒殿臣說:“這是一個日本孤兒,是我在林海雪原追剿土匪時,林場工人送給我的。我們整天東奔西跑的,帶在身邊很不方便,只得托付給你撫養。”
那時,鄒殿臣的兒子虎生剛剛病逝,一家人還十分悲痛,突然見到一個年齡相近的小男孩,仿佛是小虎再生,鄒殿臣的妻子宋彩鳳忙把孩子拉了過去,那日本孤兒乖巧地仰起頭,用生硬的漢語喊了聲“媽媽”,就一頭撲在了宋彩鳳的懷里。他松開了兩只攥緊的小手,里面是一縷青絲和一張100元的滿幣、一張紙條,“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遺物,我把它交給您。”
隨后,從這個小孩的哭訴中和紙條中,鄒殿臣一家知道了這個日本孤兒的大致來歷。他叫渡邊浩充,他的父親渡邊莠是日本宮崎市醫院的醫生,母親渡邊清子是這家醫院的助產士。日本軍國主義者大舉侵入中國后,渡邊莠被強制應征入伍到“中國戰場”,他被安排在內蒙古扎蘭屯附近的“日本宮崎開拓團”,渡邊清子領著年僅6歲的渡邊浩充也跟隨到了內蒙古。
1945年初,日軍在中國東北戰場上節節敗退,渡邊莠被調到東北戰線,下落不明,渡邊清子只得帶著兒子四處逃難。8月初,日軍命令駐內蒙古的隨軍家屬都趕赴牡丹江市附近集結,再統一撤回日本。渾身是病的渡邊清子帶著孩子,抵達海林縣柴河鎮一處林區轉車站點后,已心力交瘁。在逃難途中,她把最后一口糧食讓給了兒子。臨終前,她告訴渡邊浩充:“你撕開我的左衣角,有張寫著你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的紙條,要保存好……”
無依無靠的渡邊浩充流落到了牡丹江的林海雪原中,被一群伐木工人發現了。善良的工人收養了他,后來八路軍來了,他們把他交給了八路軍李排長。
“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兒子了,你的名字叫鄒立國。”鄒殿臣愛憐地撫摸著他的頭。站在一旁的鄒舜華則高興得跳了起來:“我又有弟弟了!我又有弟弟了!”
鄒殿臣一家人全靠他掙錢供養,本來經濟就不寬裕,自從收養了鄒立國后,一家人的生活更加困難了,而鄒舜華、鄒立國姐弟也都到了上學年齡。無奈之下,鄒殿臣只好將大女兒許配給了當地一農民。誰知婚后不久,大女兒憂郁成病,不到一年就離開了人世。
(二)
鄒舜華、鄒立國姐弟當時讀書的地方叫“四國學校”,是中國、朝鮮、蘇聯、日本合辦的。由于大家都知道鄒家收養了一個日本孤兒,總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同學們都喊他“小日本”,有些孩子還把對日本人的國仇國恨都發泄到了鄒立國的身上。而瘦弱的姐姐也保護不了弟弟,看著姐弟倆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地回家,宋彩鳳也只能是摟著他們哭。
為了讓鄒立國有一個好的學習和成長環境,鄒殿臣最終賤賣了房子,把他們母子3人遷回了山東老家。好在老家的人都知道鄒殿臣有一個兒子,但誰也沒有見過,自然沒有人想到鄒立國竟然是一個日本孤兒。
在山東榮城老家,鄒立國順利地讀完了小學、初中。同在一個班的姐弟在學習上交替領先,但鄒舜華知道家里窮,只能供一人讀大學,初中畢業后,她就報考了文登師范學校,而把上高中考大學的機會留給了弟弟。
“中國不但農民苦,工人也苦。我的父親雖然有工作,但收入還是比不上美國擦皮鞋的。”1957年“大鳴大放”,鄒立國心直口快。這一“反動”言論,讓他吃盡苦頭。高中畢業后,他報考中央音樂學院,專業考試是通過了,卻因政審不過關而名落孫山。
在榮成中學的3年里,渡邊浩充發現自己對音樂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他幾乎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用在了研讀作曲、作詞等方面的音樂書籍上,還學會了彈鋼琴、拉二胡、吹笛子等技藝,這為他以后從事專職作曲、作詞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后來他在高中老師的介紹下,西出陽關,到“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二師二十九團”當了一名農墾戰士。在新疆工作期間,鄒立國遇到了流放到邊關的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師們,他們給了他全套教材,并悉心指教。他先后在團部、師部“文藝宣傳隊”和兵團文工團任指揮,充分展露出他的音樂才華。他先后創作了《農場就是我的家》、《雄鷹展翅》、《塔里木農場亞克西》等80多首歌曲,不少作品在全國各級廣播電臺、報紙、刊物上發表。在新疆,鄒立國一干就是20多年,成長為一名邊關詩人和音樂家。

1962年,鄒立國的老家一個叫宋厚香的山東榮城姑娘,千里迢迢追到了戈壁灘,嫁給了他。“冬去春來立國笑;滿園花開厚香甜”的婚聯,給茫茫黃沙的大漠中增添了不少喜色。
“我要向黨表白,我是一個日本孤兒。”1964年,鄒立國鄭重地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他第一次向世人坦露了自己的身世。然而在政治高壓的時代,他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引火燒身。
“鄒立國有叛國投敵之嫌。”消息傳到養父鄒殿臣的耳中,他突發心臟病,被活活氣死。正在隔離審查的鄒立國無法回家奔喪,只得一頭撲倒在戈壁灘上,面對東方長跪不起。新疆和山東公安部門成立了聯合調查組,在榮城老家,沒有一個人不說鄒立國是鄒家的后代。就在有關部門將鄒立國投進監獄之時,他的姐姐鄒舜華給建設兵團寫來了一封好幾萬字的長信,證實了鄒立國的身份。雖然讓鄒立國逃過了一劫,但他自然成了二等公民,“文革”期間,他受到了沖擊。在批斗他時,他仍大聲地說:“我是日本孤兒,日本有我的家,但我是中國父母養大的,我不忘中國父母,同樣也懷念日本親人。”為此他吃盡了苦頭。
1971年,鄒舜華的丈夫劉長春為支援“三線建設”,從天津調到了雅安一軍工廠子弟學校工作,鄒舜華和她的母親也隨遷到了雨城雅安。
(三)
粉碎“四人幫”后,鄒立國開始尋找他在日本的親人。經中國外交部和日本外務省的多方努力,兩年后,鄒立國找到了在日本的親人,父親渡邊莠回日本后于1979年去世,自己的姑姑、姑夫、姨娘、姨夫、繼母等都還健在。
弟弟鄒立國要回他的老家日本探親了。而此時鄒舜華老家的人還不知道這一切。
“有要事相告!速來川。”1981年春節,鄒舜華一紙電報,把舅舅從山東省榮城市叫到了雅安。
“舅舅,鄒立國要到日本定居了。”
“他到日本?我們家誰是日本人?”舅舅愕然。
“鄒立國就是日本人。”隨后,鄒舜華平靜地講述了過去的一切。
“你別再給我編故事了,我不想聽,反正我只知道鄒立國是我的外甥。”盡管鄒舜華已淚流滿面,但她的舅舅還是搖頭。鄒舜華只得找出了鄒立國的信。
“媽媽、姐姐,我在日本的家已經找到了,是中日兩國政府費了很多周折找到的。大致經過是這樣的:1976年我給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寫了一封尋親信,后來外交部將此信轉交給了日本外務省,我的信和照片在日本的電視上播出后,我的一個表姨看到了,我便與日本的親人取得了聯系。姐姐,你是否還記得那年我犟著要考中央音樂學院嗎,想的就是有出國演出的機會,好讓我找到日本的親人。母親,您千萬不要傷心,您永遠是我的母親。當我在信中告訴親人,中國的父母是怎樣把我撫養長大的,他們一再要求我要好好感謝養父母的養育之恩。過些日子發工資后,我再給母親寄去生活費。”一邊是骨肉相連的親人,一邊是情濃意重的親人,鄒立國十分為難。宋彩鳳讓鄒舜華告訴他:“孩子,你回日本去吧。”
直到這時,舅舅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他拿著信一言不發,大滴大滴的眼淚滾了下來。
1982年7月,在日本探親的鄒立國回中國辦理“養母同意養子歸國定居公證書”。公證書是在雅安市雨城區公證處辦理的。
“媽媽,我要回日本定居了,您要什么我都給您。”
“媽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兒子永遠記著我。”宋彩鳳掏出了珍藏多年的金戒指,給鄒立國戴在手上,“這是你父親留給我的,我給你戴上,你看著它就看到了我們。”
鄒立國離開母親的那一天,他特意讓駕駛員繞著泛華廠開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揮淚告別。
鄒立國一家人抵達日本宮崎機場時,日本20余家新聞媒體的記者以及他的日本親人,都早早地等在候機大廳里。面對記者的采訪,鄒立國聲淚俱下地用日語唱起了《再見吧,中國媽媽》。
鄒立國80歲高齡的姑姑在機場候機大廳朝著中國方向長跪不起:“感謝侄兒的中國爹和娘!感謝更多的中國親人!”
“音樂家、日本遺孤回國”的消息,一時成了日本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內容。在日本定居后的鄒立國,被推舉為“中國殘留歸國協會”理事長,他拖著病體,為很多日本孤兒找到了父母。由于日本當局長期隱瞞侵華戰爭真相,不少日本家庭拒絕收留日本遺孤。鄒立國四處演講甚至跪立街頭,他的義舉終于打動了日本婦女。同時,他還與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音樂家若屏合作,譜寫了一曲曲膾炙人口的歌曲,如《再見吧,中國媽媽》、《中日友好進行曲》、《一起奔向二十一世紀》等。
“姐姐,我要回山東為父親立碑。”1985年的陽春三月,鄒立國的腎病已很嚴重了,每周至少要進行一次血液透析,但他還是拖著病體回到中國山東老家,為已故20多年的養父鄒殿臣立了一塊墓碑。正面是“鄒殿臣先生之墓 日本養子鄒立國——渡邊浩充立”,背面寫著:“鄒殿臣生于1907年7月21日,生前于1945年10月收養了戰爭孤兒——日本養子渡邊浩充,體現了中國人民對日本人民的友誼和人道主義精神,中日人民友誼萬古長青。”
從養父家探親回來后,鄒立國便躺在了病床上。為了揭露日本軍國主義侵華戰爭的真相,他開始撰寫長篇自傳體小說《望鄉孤雁》。那時,他的身體狀況已經很差,但他就是在透析的時候,也沒有放下手中的筆。從昏迷中醒來,他拿起紙和筆又寫了起來,醫生也十分感動:“沒有見過這么勇敢的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沒有放下筆。
1986年3月,日中友好協會和中國駐日本大使館聯合舉辦了“藍天音樂會”,演奏的全部是由鄒立國創作的歌曲。1987年5月15日,鄒立國在大阪病逝,終年49歲。兩年后,他于病中完成的自傳體小說《望鄉孤雁》一書日文版出版發行。
(四)
雖然鄒立國病逝已經10多年了,但在養母眼里,“兒子經常和我在一起”。在泛華廠的家屬院內,今年已93歲的宋彩鳳老人向筆者講述了她和日本養子的故事。
“1945年夏天,6歲的兒子虎生突然發高燒死了。幾個月后,老天爺又給了我這個兒子,鄒家又有兒子了!我們一家都很高興。當時,我兒子的腸胃不好,整天拉肚子,我只有不停地給他洗啊洗。有一天,他下河游泳,一雙新鞋沖走了,他回家躲在門后不敢出來,生怕我打他。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連夜為他做了雙鞋。第二天,我的兒子起床后,看見一雙新鞋擺在他的床前,便翻身下床,跪在我面前:‘媽媽,我再也不淘氣了!’我的兒子真乖呀。”
“在他回日本定居那年,我的兒子說:‘媽媽,我給你一點錢,你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吃。不夠我再給你寄來。’我一分也沒有要。他急了:‘我不能照顧你了,你怎么還不要錢?我怎么能安心離開你呢?’他到了北京,給我寄來了一臺洗衣機,說是‘你年齡大了,姐姐身體不好,有臺洗衣機要方便些。’我的兒子就這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想我的兒呀!”
說著說著,老太太又抹起了眼淚。老人把筆者拉到衛生間,指著洗衣機說:“這就是我兒子給我買的。”她輕輕地撫摸著洗衣機,仿佛它就是鄒立國。“還是睡覺好呀,在夢中我還能和兒子在一起。”隨后,老人倚在洗衣機旁抽泣了起來。
一提起鄒立國,他的姐姐鄒舜華也有說不完的話。
“我的弟弟是1980年到日本探親的。在探親期間,他從日本給我寫信過來,要求我為他聯系在成都或雅安的接收單位,他從新疆調回來好照顧媽媽。我的弟弟并不想在日本定居。他在信中告訴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就沒有盡孝了,我要為老母親養老送終。’我立即給外交部等部門寫信,要求將我的弟弟調到四川工作。不久,四川省人事廳同意調他入泛華廠工作。但我的弟弟在日本醫院檢查身體時,因患多囊腎已有腎衰癥狀,醫生建議他就近治療,并定期接受人工透析。日本還成立了‘中國殘留歸國協會’,他們推舉我的弟弟擔任理事長,由于身體的原因和工作的需要,他只得在日本定居下來。可以說,他是為了中日人民的友誼留在日本的。而我的弟媳宋厚香,至今仍保留著中國國籍。”
“1993年9月15日,我應弟媳的邀請到日本探親。我還在弟弟墓前賦詩一首:‘萬里只身飛九洲,墓碑久撫痛心頭。點燃慈母千張紙,祭灑瓊漿雙淚流。愛弟長眠東島國,先嚴遠臥北墳丘。思親此處肝斷腸,唯愿黃泉歌永謳。’我弟弟有一兒一女,兒子現定居在澳大利亞,女兒畢業于我國的中央美術學院。在北京讀書期間,她曾多次到雅安看望我們。”
在鄒舜華的書房里,筆者看到擺著一疊厚厚的文稿,是她撰寫的長篇紀實故事《懷念我的日本弟弟》一文。她告訴筆者:“我要為弟弟寫本書。我還準備近期再赴日本,取回我的弟弟用中文寫的《望鄉孤雁》底稿,爭取此書的中文版早日問世。讓愛好和平的中日人民,永遠不要忘記過去的那場戰爭。我要用我弟弟的故事,告訴中日兩國人民,在半個多世紀以前,有一場罪惡的侵華戰爭,而戰爭的結果是既害了中國人,同樣也害了日本人。同時祝愿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像我弟弟說的那樣‘中日人民友誼萬古長青’!”
(責編 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