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埋伏寶山還是個小伙子的時候跟他二叔傳家在東北當磚瓦工，給人家修建煙囪、門樓什么的。他二叔傳家是個使磚瓦的能手，能左右手同時上磚，還能用牙咬著嵌子順帶著把磚縫勾了。寶山在他二叔的調教下也是好樣的，能抓著磚縫像壁虎似的在墻壁上走，還能雙手倒立著從房頂上跑來跑去，不會壓壞一塊脊瓦。離寶山和他二叔住的地方不遠有塊開闊地，像是被什么單位買下來的，想建什么廠又沒建成的樣子，所以一直閑置著。地里長滿了形形色色的雜草，搖搖晃晃地起伏著，里面還夾雜著五顏六色的花。有個老頭每天在地里放羊，傍黑寶山和他二叔干完活回家，都能碰見老頭吆著羊回去。老頭胳肢窩里夾著羊鞭，胡子在下巴上一撅一撅的，像是才吃到一半的干草。老頭在羊群里走著，不是吸煙咳嗽就是罵羊。老頭罵羊和罵人一樣：龜孫，操你雞巴的，看你個騷貨得瑟的。就這么個罵法。寶山聽著打心里直想笑，總想找個機會跟老頭逗逗樂。有一天他把迎面走來的老頭叫住了，說大爺，我能把你那頭最大的公羊摔倒你信不信?老頭看了寶山一眼，喀喀地咳起來，一邊咳一邊想把粘在下嘴唇上的煙頭吐出去，但總是吐不出去。老頭的身子在喀喀聲中彎下去了，像一棵在雷暴中的老樹，干樹杈似的手伸到嘴唇上把煙頭挑了下去，順帶著擤了一把鼻子。老頭哼哼著站起身子，看了寶山一眼，呔地喊了一聲羊，羊們像拉著個大樹頭似的又嘩嘩啦啦向前走了。

寶山看著老頭的后背，像從草堆里拾起來的破棉團似的后背，上面沾著不少干草葉，說，老人家，你看不起我?

老頭頓住了。下巴一撅一撅的又開始吃那把還沒有吃完的干草了：不是俺看不起你，是俺不想把你這個小孩子家給傷了。別說你這么個小個，蹦三蹦碰不著老狼的蛋皮子。就是老狼，嘿，這個熊貨，半個月前偷俺的羊，叫黑尾巴抵得現(xiàn)時還在床上躺著哩。

老頭說完又往前走了。寶山知道老頭這么說不假。老頭放的是蒙古羊，這種羊寶山小時候也跟著大人放過。冬天為了熱鬧大人們還經常把公羊拉到街上抵架，為了誰勝誰負賭煙賭酒。老頭的羊群里確實有兩只大公羊，羊角看上去像麻花鋼似的掛在耳朵上，個頭活像牛犢子。寶山開始打退堂鼓了，他想走，可看看二叔傳家還在路旁蹲著吸煙，拿根草莖剔著牙縫，那意思就是要看他寶山怎么收這個場。干什么都不能當孬種，這是二叔傳家經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寶山幾步追上老頭，說大爺，不信咱倆打個賭，要是我摔不倒你的黑尾巴，我跟你當兒去。

羊鞭無聲地從老頭的胳肢窩里掉下來了。老頭抖動著兩只胳膊，瞪著兩只老鼠眼看著寶山，臉上的溝溝坎坎里像是跑著幾只兔子，煙塵四起，抖個不停，突然兔子跑走了，老頭咬著的牙關也放開了。老頭說年輕人，你夠倔的，你要摔倒了黑尾巴，我這把年紀不能給你當兒了，我有個閨女，叫俺閨女跟你當媳婦。

老頭的閨女叫馬秀英。

年底寶山終于把馬秀英帶來了，還拿掙來的錢新蓋了三間大瓦屋，惟一叫寶山覺得美中不足的是馬秀英叫人開過“苞”了。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二十年別說一個村子，就是一個人發(fā)生過多少的變化呀。村東的那條河，二十年前魚蝦成群，現(xiàn)在一條魚沒有了；村北的那座山，二十年前樹木蔥蘢，布谷、白頭翁、知更鳥的叫聲此起彼伏，現(xiàn)在沒有了；除了兔子，山貓和狐貍都沒有了。二十年村里每天都有老人老死，也都有新人出生。寶山和馬秀英也為村里添了兩個孩子，現(xiàn)在都在外邊上學，大的女孩上中專，小的兒子上高中。寶山也不再干磚瓦工了。有一次，說起來也快十年了吧，他二叔傳家在屋東山墻嵌磚縫，寶山坐在屋脊上勾瓦垅，誰想到好好的，東山墻說倒就倒了，寶山砸斷了腰，他二叔傳家打那就過去了。多能的一個人呀，真是世事難料。打那寶山就不再干磚瓦工了。從醫(yī)院里出來，寶山坐在馬秀英拉的地排車上，看見一面墻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寫著：交二百元錢包教制豆腐豆腐皮涼粉蛙魚。寶山就去學了制豆腐，每天早上在村子里賣豆腐，本村賣不完再到別的村去賣。就說那三間大瓦屋也變樣了，壞的地方糊著水泥，像是一件褂子上打滿了補丁。

二十年惟一沒有變化的就是馬秀英。臉還是那個臉，眉毛像月牙似的舒展展的，眼睛像秋水似的亮晶晶的；身條還是那個身條，該高的高，該低的低，該挺的一點也沒有墜的意思，有些娘們渾身綁得像過去挨斗的地主，但還是擋不住墜肉一條一條地突出來。日娘的，這可真是怪了，把個全村的人，尤其是那些四五十歲的男人嫉得吱吱的，恨不得把寶山這個又瘦又小的小老頭一拳打死。你說說就他那個模樣，哪里來的這等好運?可馬秀英這人還勤快呢，每天把個院子打弄得像個鏡子似的，雜塵沒有。院墻上開滿著各種各樣的眉豆花，花團錦簇的，都是馬秀英點種的，她把各種眉豆種染成紅的或黃的，半紅半黃的，就染成什么色長大了開的花就是什么色。日娘的，這可真是怪了，到夏天你看寶山家院墻上的眉豆花就是比別人家的花樣多。

這種平靜的讓人羨慕的生活有一天早上被打破了。就像水面上落進了一塊石頭，或是青蛙讓夜行人驚動了，咚地跳進了水里，水面上一層一層起了漣漪，但落在寶山家這片水坑的不是石頭，也不是青蛙，而是雞腸子，甚至比雞腸子還讓人惡心的東西。

最早發(fā)現(xiàn)這串“雞腸子”的當然不是寶山。那天早上寶山還是像往常那樣賣他的豆腐，那天好像是冬天，因為寶山的清鼻涕總是吸溜吸溜地往外流，寶山為了讓自己顯得干凈些，出門的時候戴上了口罩。寶山發(fā)現(xiàn)戴著口罩賣豆腐別人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樣了，有點怪怪的。寶山把口罩摘下來，讓口罩掛在胸口上，像個剛看完病準備洗手下班的大夫。這樣寶山覺得看他的人還是有點不對勁，直到他把一塊豆腐平托到一個老太太的手掌上他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老太太身后的電線桿上寫著一行字：支書和馬秀英相好。

這可能嗎?接下來寶山一共發(fā)現(xiàn)了六條這樣的字，全寫在大街的電線桿上。寶山覺得自己沒法再賣豆腐了，他把剩下的豆腐推回了家。馬秀英正在掃院子，看了看豆腐包，說咋不賣了。寶山說剩下的咱留一半，另一半給支書，支書的娘快咽氣了，嚷嚷著想吃豆腐。

這是寶山罵支書的。支書的娘不但沒病這會兒正精神地剁著豬下水。她把豬下水剁成塊塊。支書拿著這些塊塊滿院子扔著喂狗。

哐哐哐，鐵門響了三聲，兩條狼狗像是聽到了召喚，嘴里呱嘰呱嘰吃著豬下水塊塊，還沒忘了汪汪兩聲，一齊向大門沖去。

支書從大鐵門上開了一扇小鐵門，手捏著一條狼狗的耳朵把它推了回去，自己一閃身從小鐵門里出來了。寶山吸溜著鼻子，說一句話拿胸前的口罩擦一下鼻涕，再加上不好意思照直說，顯得語無倫次。

支書身個高，不得不低下頭認真聽，聽了半天，忍不住問：寫了嘛東西?

寶山說：你和馬秀英……

支書搖著頭，嘴里哼嘰著，最后好像明白了，瞪著倆大眼問寶山，誰這么大膽，啊！寶山你說是誰這么大膽?

寶山也搖著頭，怕冷似的打著牙戰(zhàn)，說我哪里知道?

支書讓寶山等著，接過豆腐，進家穿了件大衣，出來給寶山一支煙，自己拿一支銜在嘴里，叭嗒一聲打著火機點上，拿煙的手在空中劃了一圈，說走，看看去。

全看完了，不多不少，貫通全村的惟一一條街上有六根電線桿，六根電線桿上全寫上了。

分手的時候，支書說，寶山我跟你說，這純粹是謠言，我倒希望這是真的哩，可這能是真的嘛。奶奶的，吃了飯我就去派出所找老王，叫老王來查查。你也別閑著，去代銷店里買盒墨汁、毛筆去把那些字蓋上。支書走了，走了兩步，又來了個車轉身，說寶山，別忘了要個收據(jù)，啊。

第二天，六根電線桿上的字又出現(xiàn)了，還是在原來的地方，還是那些字，活靈活現(xiàn)的：好像它們有了生命，夜里一個翻身又上來了，有昨天寶山蓋上的墨汁做底襯就更醒目了。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支書沉不住氣了，派出所的老王不但沒有查出來是誰寫的字，反而把消息帶到了鎮(zhèn)里，一早副鎮(zhèn)長打來電話，說你小子等著挨熊吧，都說鎮(zhèn)長村村都有丈母娘，你把給鎮(zhèn)長準備的“肉包子”都吃了，看你還怎么見鎮(zhèn)長。支書說俺的個老爺你可別亂說，這可是個嚴肅問題。副鎮(zhèn)長個鳥日的聽了只管在電話里嘿嘿笑。他已經給鎮(zhèn)長造了不少謠言了，一心只想把鎮(zhèn)長趕回再生資源公司去。

支書找到寶山，他要寶山夜里值班，在電線桿后面埋伏起來，看看是誰寫的。

支書“撲撲”地吸著煙，盯著對面的寶山。寶山真的顯老了，才四十出頭的人吧就這么顯老了，一絲熱呼呼的氣體從支書的肚子里沖出來，在舌頭下面變成了一股水流。支書把水流咽了回去，對著寶山哈哈地笑了兩聲，說：寶山，虧不了你，村委會研究了，每天給你二十元錢外加一盒大雞煙。你放心干，這不是哪個人的事，這是咱全村的事，謠言傳出去，全村的老少爺們哪個臉上也沒面子。

支書來后馬秀英倒上茶水就躲到里間去了。不管她和支書這么清白，有了那條謠言，他們之間就好像有了點，怎么說呢，那個。反正她馬秀英不能再波動著兩潭秋水，對著支書撇東北腔了。馬秀英人在里屋，兩個耳朵卻是在外屋的，支書說完后她就嘩啦嘩啦掃了兩把褂袖子，走了出來，說：寶山，支書大哥說的對，咱清清白白的，憑什么挨這個臟水?一分錢不給咱也要查它個水落石出，何況支書大哥這么明理，代表全村人說了心里話，咱還有啥好說的?我看豆腐你也別賣了，不找出這個人咱絕不罷休。

寶山穿了一身棉衣，從頭到腳裹巴得像個熊瞎子，在這個電線桿下貓一會，在那個電線桿下貓一會，整整一夜沒敢合眼。但第二天一早字還是出現(xiàn)了，只是沒有寫在電線桿上，而是寫在了別的街道的拐角。

他奶奶的。支書吸著煙，把寶山的工作范圍擴大了：全村巡邏，不放過任何死角。寶山胳肢窩里夾著一根棍，從這個拐角到那個拐角，聽到有人來了就躲起來，一直看著人家進了家門。上半夜還好，還有一兩個晚歸的人可以跟著，還有人咳嗽，還有狗叫。到下半夜寶山覺著真是靜極了，就像小時候在寂靜的中午走進了墳地里，那個靜啊，風也不刮了，鳥也不叫了，毛孔慢慢地從寶山的身上炸開了。

現(xiàn)在毛孔又從寶山的身上炸開了。頭發(fā)開始直立起來，寶山使勁捋了幾把頭發(fā)，據(jù)說這樣頭發(fā)就會閃出火苗，把鬼嚇跑。鬼就在寶山的身后，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雖然寶山拿著手電筒，不時地身前身后照照，但他照身前的時候身后有動靜，照身后的時候身前有動靜，就像他長了個大尾巴，不管他怎么甩，尾巴都在后面跟著，石子啦，草棒啦都在尾巴下奔跑著、喊叫著，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亂，后來連星星也使壞地喊了起來。

哐哐哐哐。寶山砸了半天門，馬秀英才來開門，說咋的啦，這么急鬼攆的?

寶山說：我害怕。

第二天，支書給寶山配了個伴，不是別人，是寶山的親兄弟寶連。寶連在城里夜市上給一個擺地攤的幫廚，剁雞的時候把自己的手指頭剁進去了，正好在家里歇著。支書就把他派上了用場，每天給他十五塊錢，另外給兄弟倆每夜加一瓶老白干暖暖身子。支書還和村委的其他成員碰了碰頭，決定請派出所的老王來教兄弟倆幾招，一來防身，二來這也是一個必須的形式。

就在兄弟倆在打麥場里跟著老王嘿哈地擒來拿去的時候，一條無形舌頭像蛇一樣在村子里游開了，舌信子呱嘰呱嘰地響著，把每個人的耳朵都舔得熱呼呼的，每一個字都像烙餅似的掀了起來：不管是電線桿上的字，還是拐角墻上的字都是支書一個人寫的。支書是為了把寶山從家里趕出來，他好和馬秀英睡覺。

嘿，嘿，真他奶奶的邪乎了，這幫婊子養(yǎng)的是怎么知道的?支書就像戲里官老爺出場先擂幾聲鼓一樣，接著開腔了：是誰在那里嚼舌根子，造謠惑眾，這個憨熊也不想想誰愿意往自己身上潑臟水?等我查出來是誰在那里瞎說，看我不把他的舌頭割下來。

在村外能避開人眼的一座崖子后面，兩個人龜縮著在傳遞一個圓形的東西。圓形東西在每一個人的嘴里停留一下，嘴里就咝咝著出氣，就像頭頂上呼呼地刮著北風。

哥，有人說是黃臉婆說的。

黃臉婆……哥說了半句話，舉起酒瓶子喝了一口，像牙疼似的咝咝著嘴，拿手掌在瓶嘴子上擦了一把，遞給了弟弟。是黃臉婆說的？

黃臉婆是有名的長舌婦，只會造別人的謠，她跟羅鍋相好的事她怎么不說。弟弟喝了口酒，也在瓶嘴上擦了一把。

誰說不說，不說你怎么知道的?哥把酒瓶子接過來了，不過沒有馬上喝，而是摸著瓶子看星星。天就像個瓶底子，星星都在瓶底子上趴著。

哥，你說黃臉婆看上了羅鍋哪樣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弟弟沒有了酒瓶子，開始拍著胸脯找煙。

過去羅鍋有工分，現(xiàn)時羅鍋有錢，女人還能要男人哪樣么。哥舉起酒瓶子，星星果然都跑到瓶底上去了，只一會，瓶底一歪，星星又都跳了下來。

哥，你說黃臉婆說的是真的嗎?弟弟碰了碰哥的手，給了他一支煙。

你還沒來的那天，我自己巡邏，老覺得身后有個鬼跟著，我害怕了，鬼才不害怕哩，那個靜。沒等天亮我就跑回家了。敲了半天門你嫂子才來開門，我又冷又怕，鉆進被窩里就睡了，只睡了一會就睡不著了，我過去都是這個時候起的，起來做豆腐。走到廚房你說我看見了什么?哥說著，又把瓶子舉起來了。

哥，你把瓶子給我，你都喝兩口了。弟弟把手伸到哥的下巴上。

石林煙。哥咽了一口酒，把瓶子給了弟弟。

石林煙，誰的石林煙?弟弟接過瓶子，晃了晃，聲音很大。

還能是誰的?咱村里只有支書吸得起石林。支書不是常說嗎?吸得起石林才是好農民。哥說著用棉襖捂著頭，把煙點著了。

哥，這么說是真的?你不能忍，哥，咱得找他個妻侄算賬。弟弟蹦了起來，舉起酒瓶連喝了三口。

只是半盒煙，沒有實據(jù)。哥閉上了眼皮，想睡覺。酒勁上來了，他就想睡。

哥，咱這就去看看，要是能逮住他倆，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弟弟和哥相反，酒勁一上來就想跑，他把瓶子揣在懷里，拉起了哥。兄弟倆搖搖晃晃地向支書家走去。

在兩個酒鬼看來，支書家里整個就算是睡死了。什么聲音都沒有，狗呀，羊呀，人呀都睡死了，連牲口的響鼻也沒有，連風刮樹葉子的響聲也沒有。沒辦法，兄弟倆摸不出個名堂，就轉身向當哥的家走去。兩人在大門前蹲了一會，也沒有聽到什么名堂，就繞到了屋后。

哥，你看那是什么?后窗戶上趴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兩個人掏出橡皮棒悄悄地走近了。當哥的怕是支書，拉著弟弟的胳膊不讓打，只把橡皮棒舉起來戳了戳黑影子的后腚。黑影子從腰里伸出一只手，搖得像片刮斷的梧桐葉，接著頭也低下了，說你這個娘們，不讓你來你還真來了。

娘們?哪個娘們?弟弟把手電筒打亮了，先看見了一只踮腳的糞筐，抬腳把糞筐踢翻了。上面的黑影子唉喲唉喲地滾了下來。

原來是羅鍋。羅鍋捂著羅鍋腰，就像捂著一只鼓的側面，滿嘴不停地罵黃臉婆，等他發(fā)現(xiàn)對面的兩個人是兄弟倆時，不罵了，只管伸著脖子呼嚕呼嚕地喘粗氣。弟弟把手電光打在羅鍋青黃的臉上，說羅鍋你來這里干什么?

羅鍋說：拾糞。

生產隊的時候羅鍋是記工員，生產隊解散后開了個糞場，到附近的公廁里拉來大糞，和著水攪拌了，一勺一勺舀出來涼在地上，制大糞干。大糞干專門賣給菜農種綠色蔬菜，據(jù)說這種蔬菜中國人撈不著吃，都進了日本人和韓國人的肚子。開始附近的莊子就羅鍋一個人造糞干，后來東山一個麻風病后遺癥也揣著一只雞爪子手造糞干，還發(fā)動親戚朋友四鄉(xiāng)八鄰地拾糞。為了不讓他們把糞拾去，羅鍋每天很早就起床村里村外地溜。那天羅鍋走到當哥的屋后頭，聽到從里面?zhèn)鱽砹撕吆呗暋?/p>

哥，什么哼哼聲?

別說話，叫他接著說。

這哼哼聲弄得俺骨頭咯吱咯吱地響，心撲騰撲騰地跳，像剛挨了一刀的小公雞。俺就慢慢地靠近窗子聽了起來，直到一個男人啊啊了兩聲，哼哼聲聽不到了。沒幾天俺就診準了，隔一天哼哼聲響一回，俺也就隔一天來一趟。俺叫黃臉婆也哼哼，黃臉婆哼哼不上來，還不服氣，說是要親自來聽聽看有多么神奇。俺還以為真是黃臉婆來了哩，沒想到是您兄弟倆，真是對不起。羅鍋說著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知身上有沒有土順手拍了兩下，背上糞筐子走了。

哥，什么哼哼聲?

你嫂子牙疼。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支書叫著寶山和寶連去找羅鍋，身前身后跑著支書的兩條狼狗。羅鍋的糞場開在山后，怕有臭味離村子遠遠的。支書的眼里亮亮的，有了很深內容的樣子，牙關子咬著，心里在罵羅鍋這個熊東西。原來滿村的風風雨雨都是你這個小羅鍋腰煽乎的，還翻了天了你。不怕他不承認，我早就從黃臉婆那里套過話了，還有在寶山屋后被抓的事，諒他也不敢不承認。

到了羅鍋家，支書把羅鍋從屋里顛兒顛兒地拿來的煙點著，在羅鍋搬來的凳子上坐下，看著像地瓜一樣碼著的大糞干，支書說：羅鍋，你先閉嘴，我沒問你的話你別說。支書停了停，看著像蛤蟆一樣坐在自己兩腳上的羅鍋，接著說，昨天夜里鎮(zhèn)長給我打來電話，說日本和韓國的客戶發(fā)火了，要我們縣蔬菜公司賠款，原因是他們吃的蔬菜磣牙。經過檢驗是肥料里沙子太多。你老實說，你往大糞干里摻了多少沙子?

羅鍋從像鼓一樣的胸脯里吐了口長氣，提起來的心總算落下了，他還以為是在問那個事呢，他就怕黃臉婆把他出賣了。

支書你放心，我騙你是您兒，一個沙粒也沒有，我都是把最好的土墊在底下的。羅鍋說。

支書說，我可不信你說的話，要是真沒沙子你吃兩塊給我看看?

羅鍋瞪著倆大眼咽了口唾沫，他還以為支書是給他開玩笑哩，說：支書，這個不能吃，要能吃我真吃了。

支書的臉嚴肅起來了，說：別人不能吃你能吃，我怎么看你怎么像個吃大糞長大的臭蛤蟆，除非你能把腰變直了，變成個人。

支書招了招手，寶山和寶連過來了，兩人摁倒羅鍋，當哥的拎著羅鍋的兩只手，弟弟拎著羅鍋的兩只腳，架起來了，把羅鍋腰向著地上撞去。“嘭”的一聲，羅鍋不動了，冷汗立馬淌了出來。

支書把大糞干拿锨鏟到羅鍋跟前，說吃不吃，羅鍋英雄?羅鍋看了看支書，呼呼地喘著氣，半天吐出了一個無力的字：吃。

月亮肯定是睡死了，到現(xiàn)在還沒露面；星星也開始困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直瞌睡。連最喜歡夜里活動的兔子和蝎子也睡了，只有他羅鍋還沒睡，兩眼瞪得像星星似的，咔喳咔喳地吃著蔥，拿蔥來壓肚子里的大糞干味。夜光表在羅鍋干柴似的手腕上按部就班地走著，像一匹老馬節(jié)奏分明、不緊不慢地邁著三條腳。羅鍋不時地晃一晃手腕，像趕馬人伸手拍打老馬的肚子，想讓它走得更快一些。夜光表終于跑到了主人想叫它跑到的地方，羅鍋把一棵吃了一半的蔥扔掉，像兔子似的蹦回屋里，在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沓磚頭厚的錢。聽說在城里一萬塊錢能睡一個俄羅斯娘們。一萬塊錢給了馬秀英，她還不喜歡死了，叫她怎么哼哼她還不得怎么哼哼?前提是，得等支書走了以后。

羅鍋這些天摸準了，支書走了以后，馬秀英還要在床上躺一會，然后才去關門。羅鍋就在支書走了以后，馬秀英還沒去關門的空，把糞筐子放在大門旁，拄著糞扒子進了屋。

馬秀英聽著撲喳撲喳的腳步聲，還有糞扒子拄地的響聲，就像是個三只腳的家伙在走路。難道說支書出門崴腳了?

咋的又回來了?馬秀英面向墻躺著。

腳步聲停下了，接著是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寶山?馬秀英翻了個身，面向床外，睜開了眼，屋里黑死了，什么也看不見。

一只干柴似的手摸到她的胳膊上，動作怯怯的，不像是支書更不像是寶山，誰?馬秀英的心一下子提了上來，伸手拉亮了燈。該死的羅鍋，你找死咋的?

羅鍋拄著糞扒子，從懷里摸出錢，像扔心肝樣小心地扔到床上，大妹子，俺想聽你哼哼。

馬秀英摸過枕頭扔過去，說滾，見羅鍋沒動，只是兩眼賊亮亮地看著她，再去摸被子，被子蓋著她的身子，她身上沒穿衣裳，只好罷了，也兩眼賊亮亮地看著羅鍋。

兩只眼看著兩只眼，看了半天羅鍋急了，揮著糞扒子要上床，說你哼哼，你怎么不哼哼?日娘的。馬秀英伸手想抓什么，可什么也抓不著，無奈之下大聲喊起來。只喊了一聲，馬秀英就不喊了，嘴還張著，眼還瞪著，血從頭上流了下來，接著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了。

羅鍋扔了糞扒子，掀開馬秀英的被子鉆了進去。羅鍋嘴里銜著馬秀英的奶頭，不知為什么喊了聲媽媽。喊過之后，嗓子里發(fā)出了咕咕聲，哭了，哭過之后，睡著了。

嘭嘭，哧哧，哈哈，手電光照疼了眼，什么東西亂七八糟的?羅鍋邊揉眼睛邊坐起來。看見床下站著寶山和寶連，還有支書，羅鍋這才想起自己睡在了哪里，昨天馬秀英看著他那一萬塊錢沒有哼哼。她為什么不哼哼?她不叫我上床。她為什么不叫我上床?支書……羅鍋明白了，一拍床板站了起來，向著床下喊：支書，你快上來把她弄哼哼了。

他奶奶的。支書火了，不知哪來的勁，一個旱地拔蔥跳到床上，把羅鍋扔了下來。支書再去看馬秀英，馬秀英早已涼透了。

原來和氣美滿的一個家，說完就一下子全完了。這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半夜里，有人聽見馬秀英墳頭上傳來的哭聲。

馬秀英死后，一連下了幾場雨。馬秀英的墳頭上長出了青草，電線桿上的墨汁也變灰了。可是，有天早上，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電線桿上的字又出現(xiàn)了。上午寶山和寶連拿著墨汁、毛筆去蓋字，晚上兄弟倆穿上制服拿著橡皮棒又開始了巡夜。

一連幾夜，支書都在一根電線桿后面埋伏起來。馬秀英死后他就不再寫那些字了，可那些字怎么又出現(xiàn)了呢?他想看看是誰這么喪良心，人死了還往她身上潑臟水。一天夜里，一個黑影子終于在電線桿前出現(xiàn)了。直到支書聽到了粉筆在電線桿上發(fā)出的吱吱聲，才悄悄地溜出來，走到那個人的后面。那個人頭也沒回，說寶連，你那幾個字寫完了?

這話讓支書的心一下子提了上來，像撞見鬼似的張大了嘴，手像一片掉落在半空的樹葉子，哆哆嗦嗦抓過那個人的膀子，把他轉了過來。支書說：寶山哪，你怎么能這么干?

寶山見是支書，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這哭聲和半夜里從馬秀英墳頭上傳來的哭聲一樣，像困在井里的牛，又像是吊在樹上的狗。寶山擤了把鼻子，說支書，我這也是沒辦法，找不著錢路，我還有兩個上學的孩子哩。我這樣雖然對不起你和馬秀英，可村委能開我?guī)讉€活命錢啊。

支書抬起頭，看著星星，星星一蹦一跳地像在水里洗澡；支書低下頭，那些星星上岸了。支書擦了擦眼里的淚，說要寫別寫馬秀英了，你跟寶連商量商量，寫他媳婦咋樣?

責任編輯 趙宏興